她步伐稍顿。
“嗯。”
韩姑娘嗓音清澈,带了微微的哑,像是不太擅长与人说话,踟蹰片刻,才轻声继续道:“我惧寒。”
然后便是再无言语。
莫霄阳不死心,接着话茬问她:“如今凌水村被蛊术所困,姑娘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不过话说回来,韩姑娘为何要独身来到此地?想进琅琊秘境吗?”
少女摇头:“……是为寻人。”
“寻人?你朋友住在这儿?”
孟小汀好奇:“韩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
她静了好一会儿,半晌,嘴角竟扬起一道极轻的弧度,眼尾稍弯:“嗯。”
韩姑娘生得很美,星眸纤长,面若桃李,虽则毫无血色,却也平添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感,如今乍一笑起,仿佛画中人有了神智,拂纸而出。
她之后再没说话,习惯性拢紧衣襟。
顾明昭摆明了要带他们出村,经过幢幢白墙黑瓦、排列有致的房屋,不需多久,就能听见绵绵不休的海浪声响。
“这边走。”
在海岸往东,有座人迹罕至的小山。他对这条路烂熟于心,行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与沙土之间,竟能做到如履平地,不知曾来过多少次。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便是。”
小山不高,爬到一半,顾明昭兀地回头:“路有点陡,诸位务必当――”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侧的韩姑娘一个趔趄,于是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在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神色不由僵住。
韩姑娘低着头,迅速将右手缩回。
顾明昭似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那个……总之一定要小心。”
这出举动实在奇怪,谢镜辞心里的好奇被勾到了顶峰。奈何顾明昭灵力微薄,不足以达到传音入密的需要,她只能把重重困惑憋在心里,迫切想抵达山顶,去向顾明昭问个明白。
“这这这、他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奇怪?”
孟小汀用了传音:“有古怪哦。”
“我知道了!一定是韩姑娘手腕粗壮,不似女子,顾明昭已经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男扮女装!”
莫霄阳还是没从这个设想里走出来,自己成功说服了自己。
“待会儿上山后,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谢镜辞道:“你们不要一起跟来,若是太多人,会引韩姑娘怀疑。”
她完全是下意识说出这段话,话音方落,忽然想起裴渡如今的人物设定。
同男子搭话,虽然很可能触碰到大少爷的禁区,但韩姑娘来历不明,她因为此事去向顾明昭探访情报……明显算是公事公办,应该没问题吧?
谢镜辞不动声色视线一晃,来到裴渡面庞。
仍然是沉静隽秀、面如白玉,想来系统并未发布任务,她悄悄松了口气。
小山上树木繁茂,半晌没见人烟。
顺着小道一路来到山巅,在葱葱茏茏的树丛草地之间,分布有众多高低不平、千姿百态的硕大石块,宛如阵法一般,呈圆环状杂乱排开。
向上是繁星点点,往下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海浪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冲击在山脚,卷起白茫茫的雪色,绮丽且壮阔。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顾明昭笑道:“重头戏还没来,再等一等,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是私下套话的绝佳时机,谢镜辞与孟小汀交换一个眼神,趁机开口:“关于凌水村和蛊师,我有几个不懂的地方想要问问――不知顾公子可否答疑解惑?”
顾明昭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拐拐,想不了太多,立马答应下来:“好啊。”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韩姑娘本人的面出言询问,于是借着闲逛散心的理由,同他来到山巅另一头。
山顶两侧隔着整片密林,更有怪石阻隔其中,谢镜辞问得开门见山,把声音压低:“之前握住韩姑娘手腕,你为何会那样吃惊?”
不怎么聪明的水风上仙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闲逛散心都是幌子。
“因为很奇怪啊。”
顾明昭很少在背后讨论他人,做贼心虚般环顾四周:“她的手腕太细了,像根细木头――虽然都说女孩子的手不足一握,但韩姑娘完全不是常人应该有的样子,像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古怪得很。”
……太瘦了?
难道她之所以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又是出于怎样的缘由,身体才会变得异于常人?
“我觉得吧,其实没必要一个劲去怀疑她。我虽然没了神力,但感应邪骨还是没问题,她身体里干干净净,没半点邪气。”
顾明昭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活了这么久,看人一向很准,她虽然不爱与人接触,但应当没有恶意。更何况,韩姑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定是遭遇了大祸,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如谢镜辞,如孟小汀,亦如许许多多其他的年轻姑娘,无一不是自在潇洒,整日带着笑。
唯有她肤色白得过分,总是孤零零不说话。
他想起什么,目光亮了一些:“而且韩姑娘性子很温柔的!当初我头一回遇见她,不知为何总觉得眼熟,脑子一抽,张口就问我们二人是否曾经见过。这句话很是冒犯对吧?韩姑娘却没生气,只是笑着摇头。”
不愧是济世度人的上仙,心地果真是好得不一般。
谢镜辞正想回他,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童音:“顾哥哥!”
一扭头,竟见到两个年纪尚小的男孩。
“你们也来山上玩?”
顾明昭显然认识他们,眯眼笑笑:“背上背了什么?祈愿人偶吗?”
谢镜辞这才注意到,每个男孩身后都背了个竹篓。
她看不清竹篓里的东西,顺着顾明昭的话问:“祈愿人偶?”
“这是凌水村的传统。”
他耐心解释:“每到春分,我们都会把迎福去灾的心愿写在人偶上,让它代替承受未来一年的霉运。谢小姐要买吗?自己用或是送人都可以,不过每年只能买一个,否则会被认为贪心,什么愿望都实现不了。”
两个男孩亮着眼睛看她,把竹篓凑近一些。
谢镜辞温声笑笑,蹲下来打量竹篓中的粗布人偶:“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宋姨教我们做的。”
其中一个孩子答:“顾哥哥也有帮忙。”
“在凌水村里,有很多父母双亡、上不起学的孩子。村长办了私塾,其实是在倒贴钱,为让学堂得以运转,经常带着孩子们做些小玩意去卖。”
顾明昭低声道:“……还是挺不容易的。”
竹篓里的人偶形形色色,有仗剑的侠客,倚竹的修士,招摇的舞女,各具特点,不一而足。谢镜辞思忖良久,拿起其中两个,举在顾明昭眼前:“来,哪个更好看?”
谢镜辞给的钱很多,两个孩子大惊失色,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互相掐了好几下胳膊,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顾明昭抱着手里的人偶,连连摇头:“谢小姐,我也不想努力了,你府中还差神仙吗?风流倜傥的那种。”
谢镜辞睨他一眼。
“其实我一直在想,”她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既然凌水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不复存在,按理来说,你应该消失于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痕迹,但如今却一息尚存,实在奇怪。”
顾明昭睁圆双眼,拼命点头:“对对对!我也很纳闷。”
“但说不定,即便没有了记忆,还是会有些东西留在脑子里。”
她仰头看一眼树叶缝隙里的天空,轻轻吸了口气:“就像村长隐约记得你的模样,追随着你的步伐重建私塾……或许那也是一种羁绊,虽然谁都不知道。”
与顾明昭相遇时,如今的村长只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出于对那人的仰望,即便过去数十年,即便丧失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还是会循着他的脚步渐渐往前,亦会在梦中记起,曾有个高挑瘦削、五官平平,却也温柔至极的先生。
记忆不过是一种载体,即便消逝得一干二净,也仍会有难以言明的情愫藏在心底。
顾明昭看一眼手里的娃娃,半晌轻声笑笑:“但那也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吧?记忆丢了就是丢了,不可能变得同以前一样。”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啊,闲人一个,虽然是个没用的废物,但至少潇潇洒洒,没那么多责任。我――咦?”
顾明昭略作停顿,视线穿过谢镜辞,来到她身后:“裴公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转身,在与裴渡四目相对的瞬间挺直脊背,如同偷腥被发现的猫。
救命救命。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好端端的甜饼剧本……会突然之间变成恐怖片啊!
“韩姑娘托我告知二位,”裴渡腰间别了湛渊剑,眉目清冷,看不出喜怒,“时候快到了。”
时候。
什么时候?
谢镜辞脑子发懵,听得身边的顾明昭恍然一拍脑袋:“对哦!马上就是观景的时机了!”
他说着一怔,终于意识到不对:“韩姑娘?她怎会知道观景的确切时候?”
这里分明是他和几个小孩的秘密基地。
“顾公子,”裴渡并不理会他的迟疑,语气仍是温和得体,“再不去,时间就过了。”
顾明昭听不出这句话里的猫腻,谢镜辞却是心下一抖。
来了来了,这剧本她曾经看过,这句话分明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兆,特意摒退闲杂人等,只为褪下伪装,露出疯批内核。
裴渡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她买人偶的时候?那两个男孩离开的时候?还是她和顾明昭说话的时候?
小傻子顾明昭乐呵呵地走了。
谢镜辞轻咳一声,欲盖弥彰。
“他同你说了什么?”
裴渡神色淡淡,步步靠近:“我不是警告过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谢镜辞没动,抬眼看着他。
遵循常理,在这种时候,她理应像所有传统女主角一样感到头晕恶心害怕难受,但只要见到裴渡的脸,和他耳朵上的一抹红――
对不起,她真的只想笑。
讲出这种话,裴渡心里肯定比她更加羞耻,就像一只兔子披了狼的外皮,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巴巴,其实还是很好欺负。
更何况这些台词的古早味儿,实在太浓了。
谢镜辞好整以暇,忍了唇边的笑:“我是什么身份啊――少爷?”
少年瞳仁微缩,气息骤乱。
……她真过分。
谢小姐定然看出他的窘迫,特意顺着台词继续往下演,摆明了是在欺负他。
可偏偏系统的强制引导难以抗拒,裴渡顶着满脸通红,从口中缓缓吐出的,却是无比羞耻、强势霸道的话:“你不过是我用来取乐的玩具,明白吗?”
对不起,谢小姐。
他真的好坏,竟对她讲出这等折辱人的话,像个龇牙咧嘴的傻瓜。裴渡已经足够困窘,长睫一动,瞥见她眼底的弧度――谢小姐绝对笑了。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想找个地洞缩成一团。
逗裴渡玩,实乃世上一大乐事。
谢镜辞心里已快要笑塌,语气却是无辜:“少爷为何生气?”
[喂喂,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霸道大少爷,怎能这样委屈巴巴,反被丫鬟压了一头?]
系统恨铁不成钢:[凶一点啊!用你的气势镇住她!狠狠教训这只小野猫!]
裴渡咬牙:“仅仅因为谢小姐同顾公子说话而责怪她,本身就毫无道理。是我理亏。”
[这不能怪我。]
系统哟呵一声,发出意味深长的怪笑:[只有触发相应场景,我才会给出对应的台词――分明是你不愿见到谢镜辞同旁人亲近,她给顾明昭买下玩偶的时候,你敢说自己不在意?]
裴渡眸色一暗。
他当然在意。
韩姑娘委托他来寻谢小姐与顾公子,隔着层层树海,裴渡一眼便见到她向顾明昭伸了手,询问哪个更好。
待他再往前一些,便见到后者欢欢喜喜接下人偶,抱在手中的模样。
他知道那人偶意义非凡,心中止不住发涩,只能佯装毫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谢小姐不过是顺手买下。
……人偶一年只能买下一个,他从没奢望过,谢小姐会买来送给他。但看见被旁人拿走,还是难免觉得难过。
然后就听见了系统的叮咚响。
谢小姐朝他靠近一些,柳叶眼亮盈盈,仿佛能径直望到心里:“少爷是不喜欢我和别人说话?”
不是。
裴渡目光闪躲,台词不受控制往外冒:“……今后不许送别人东西。”
谢镜辞一怔。
“不能再送别人东西吗?”
她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唇扬起嘴角,右手变戏法般一晃:“那真是可惜,我买了这个人偶,本想送给某个人,倘若少爷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谢小姐手里,赫然握着个蓝色的小人。
不是多么道骨仙风的模样,高高瘦瘦,穿着长袍,看上去呆呆的,拿了把剑。
可顾明昭手里,分明还拿着个娃娃。
……啊。
他怔怔看向那个人偶,在腹部的位置见到一行小字,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瞥见开头三个字符:给裴渡。
[可恶,失策了。]
系统轻啧:[情敌竟是你自己。小公子好自为之,我撤了。]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少年剑修,此刻倏地沉默下来。
裴渡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周身都在被火烧,笨拙地挠挠后脑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