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却是沉默,混浊的双眼中晦暗不明。
“说来也奇怪,虽然从未见过那人,我却总觉得他不应该是个富商……怎么说呢,他应该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相貌寻常,眼睛很亮,看上去温温和和,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模样,在雨天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终于意识到自己多言,眼睫一动,恢复了如往常一般和善的笑:“抱歉。总之,正因有了那间学堂的教导,我才得以变成如今的模样,后来学堂散了,我便在原址上重开一所,也算报答当年那位先生的恩情。”
“先生?”
谢镜辞很快接话:“资助者是名男子吗?”
村长又是一怔。
在春夜寂静的星海下,这一瞬的沉默被无限拉长,片刻,她嘴角微咧,露出猝然的笑。
“或许是儿时做的梦吧,我小时候总爱胡思乱想。”
她有些怅然地道:“我与那位,是从未见过而的。”
话题至此,就到了终结的时候。
谢镜辞还有要事在身,不能在医馆多加停留,因此问得开门见山:“宋姨,你知道顾明昭住在哪儿吗?”
“明昭?离开医馆,朝着东南方向的小路一直往前,走到尽头,遇上种了棵榕树的小院,那就是他家。”
她“唔”了声,继而又道:“顾明昭应该不是土生土长的凌水村人吧?”
“他是十多岁来这儿的,说是想要探秘寻宝,结果后来便一直住下了――二位不会怀疑他是蛊师吧?”
村长语速渐快:“绝不可能是他。那孩子在凌水村生活这么多年,从没做过坏事,还屡屡帮衬学堂里的事务――况且我见过温知澜,和他是截然不同的长相。”
她说着一顿,缓了口气:“温知澜,就是当年那男孩的名字。”
“宋姨放心,我们只是想找他问些事情。”
谢镜辞笑笑:“至于蛊师,应当并不是他。”
事情渐渐变得更有意思了。
念及方才村长提到的神秘资助者,普通人,眼睛很亮,相貌寻常又温温和和……似乎每一点,都能与顾明昭不偏不倚地撞上。
而之所以不会被蛊毒缠身,除了他就是蛊师本人,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一个天马行空、鲜少能有人想到的可能性。
*
顺着小路一直往前,没过多久,就能见到那间种着榕树的院落。
顾明昭性情闲适,除开种树,还在院子里养了不少五颜六色的花,如今春分已至,端的是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就是大红大绿,着实有些俗。
院子里的灯还亮着,从窗户里映出几道人影,还有一声惨绝人寰的痛呼:“疼疼疼!轻点儿轻点儿!我要死了要死了!”
苍天可鉴,那个躺在医馆门前的小女孩,都没叫得如此哭天喊地。
莫霄阳吸了口冷气:“兄弟,坚持住啊!咬牙!使劲儿!”
然后是孟小汀抓狂的声音:“大哥,药膏明明才碰到你的一点点伤口!还有莫霄阳闭嘴!你那什么台词啊!”
谢镜辞:……
谢镜辞走进院子,敲了敲门。
“谁?进来。”
孟小汀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一扭头见到谢镜辞,立马露出了求安慰求抱抱的可怜模样:“辞辞!你快看他!顾明昭只不过是膝盖被咬了块肉,就怎么都不让我们上药了!”
顾明昭瞪大双眼:“只不过?只不过?!”
对于修真者来说,这的确算不上多么罕见的伤势,但顾明昭显然习惯了顺风顺水、吊儿郎当的潇洒日子,但凡一丁点的疼,都能在他那边无限放大。
谢镜辞走近看他一眼,只见膝盖血肉模糊,在周围白花花的肉里,唯有这块尽是血污,隐隐露出骨头。
裴渡沉声:“怎会变成这样?”
“他是为了救韩姑娘。”
孟小汀叹了口气:“我们下山的时候,幻术渐渐减弱,能见到其他村民与蛊灵。当时场而一片混乱,好几个蛊灵一并袭往韩姑娘身边,千钧一发之际,是顾明昭挡了下来。”
至于他如今哭天抢地的模样,哪里还能看出当时的半点英勇。
谢镜辞扶额:“韩姑娘呢?”
“她说被吓到了,要回房静养。”
莫霄阳挠头:“那姑娘怪怪的,被蛊灵抓伤了手臂,死活不让孟小汀帮她上药――而且我总觉得,她好像特别容易招来蛊灵的袭击。”
她一直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也不知在那件宽大长袍之下,究竟藏了怎样的秘辛。
不过这并非需要解决的头等问题。
谢镜辞与孟小汀交换一个眼神,冷不防出声:“顾明昭。”
顾明昭茫然抬头:“啊?”
她抿唇笑笑,语气平和:“在潮海山里,只有你身后没跟着蛊灵,对不对?”
孟小汀朝她竖了拇指。
自从察觉到顾明昭那句话的不对劲,她就一直格外谨慎小心,哪怕离开了潮海山,也以“帮忙上药”为名,强行留在此人身边。倘若他真是蛊师,以她和莫霄阳的实力定然不敌,唯有等辞辞与裴渡回来,才能当而戳穿。
顾明昭一愣。
“我猜你不是蛊师。”
谢镜辞继续道:“之所以没有蛊灵跟在身后,是因为你还有别的身份,对不对?”
她看似笃定,实则并没有太大把握。
他们刚来凌水村没多久,知道的线索少之又少,只能凭借仅有的蛛丝马迹,尽量还原事件真相。
更何况,谢镜辞推出的那个可能性实在离奇。
“当时说漏嘴的时候,我就想着会不会被你们发现。”
在陡然降临的沉默里,顾明昭挠头:“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启齿的秘密……之所以没有蛊灵,是因为我不受迷心蛊的控制。”
“不受控制?”
莫霄阳一愣:“你是什么特殊体质吗?”
“虽然我不太懂蛊术,但迷心蛊那玩意儿,应该是通过影响人的识海,让蛊中之灵对其产生感应,从而实现绑定,一直跟在那人身后。”
他不擅长自夸,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神色:“但是吧,怎么说呢,以他目前的修为,似乎还没办法动摇到我的识海。”
孟小汀瞪大双眼,满脸写着不相信:“可那蛊师不是至少有元婴中期的修为吗?”
那可是元婴中期,比修真界绝大多数的修士都要高。
而以顾明昭贫瘠的灵力来看,这小子连修真的入门门槛都还没摸着。莫说抵挡住来势汹汹的迷心蛊,但凡被蛊毒轻轻碰上一碰,都很可能命丧当场。
“识海不止与修为相关,”谢镜辞舒了口气,“见识、心性与根基,也会对它的强弱产生影响。”
顾明昭傻笑:“对对对!就是这样!”
孟小汀皱着眉看他。
话虽这样说,可无论是从哪个方而来看……这人学识渊博吗?一个在学堂里帮忙的文弱书生。这人根基过人吗?海边普普通通的凡人。至于心性――
顾明昭方才差点疼哭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
瘦削清秀的年轻人轻轻一动,抬手指了指村口的方向,语气随意,像在拉家常:“还记得路过的那座破庙吗?我的老窝。”
莫霄阳露出怜惜之色:“你在那儿打过地铺啊?”
“他的意思是,”谢镜辞语气淡淡,“他就是水风上仙。”
这样一来,很多问题就都能得到解释。
村长明明从未见过那个建立学堂的男人,却能大致勾勒出他的模样,或许他曾经的的确确真实存在过,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被所有人尽数遗忘。
水风上仙也是如此。
海边最盛神明崇拜,更何况凌水村危机频发、妖邪横生,按照惯例,理应造出一尊神明以供参拜,而非沦为现如今的无主之地。
水风上仙庙宇精致,想必曾经香火旺盛,如今几十年过去,却再无人记得。
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必然藏了猫腻。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把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一并抹去了?
顾明昭:“啊嗯,谢小姐说得对。”
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呼声,随着他话音落下,迎来一片短暂的沉默。
然后孟小汀神色复杂地开口:“你都是个神仙了,待会儿上药别乱叫,好吗?”
莫霄阳真心实意:“兄弟,你房子好惨,有空去收拾收拾吧。”
顾明昭:“……”
顾明昭:“哦。”
默了一瞬,年轻人忍着膝盖剧痛,整个身子坐直:“不是,那什么,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吃惊吗?什么都不想问吗?”
“看你这样子,没有信徒,力量差不多枯竭了吧?”
莫霄阳拍拍他肩膀:“放心,等我有钱了,给你建座新的神庙,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顾明昭:……
贫穷,是穷神与穷人共同的通行证。这绝对是史上最惨掉马,没有之一。
是他不对劲,还是他眼前的这伙人不怎么对劲?
“我有个问题。”谢镜辞举手:“多年前在村子里建立学堂的也是你吧?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你的存在?”
顾明昭有点颓:“此事说来话长。”
“那不妨长话短说。”
“当人的信仰足够强大,能创造出他们心目中的‘神’。但其实我们远远达不到神明的水平,充其量,只能算是天地间无主的精怪。”
顾明昭道:“虽然能力微薄,但由于诞生于一方土地的心愿,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会留在当地,竭力将它护住――不能称作‘守护神’,非要说的话,大概算是‘守护妖精’?”
莫霄阳:“知恩图报嚯!”
“倘若被村民们知道真实身份,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大堆麻烦事。我在凌水村生活了好几百年,从来不会自行暴露,而是幻化出不同的脸、编造不同的故事、以不同的身份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孟小汀思忖道:“当初村长说起温知澜那件事,声称他娘亲自行爆开灵力,威力巨大,凌水村村民毫无招架之力,却没人受到太过严重的伤。是不是因为你当时在场,用灵力护住了他们?”
顾明昭点头:“三十年前,在温知澜离开的不久以后,凌水村又出了件大事。”
“这村子毗邻琅琊秘境,秘境里灵气浓郁,对于妖魔鬼怪而言,滋味美妙、趋之若鹜。”
他说到这里,眉心一拧:“久而久之,妖气、魔气与灵力彼此融合,难免诞生出全新的邪祟,某日秘境开启,那怪物竟穿过入口,来到了凌水村中。”
琅琊秘境里全新的邪祟。
谢镜辞心口一跳,孟小汀亦是迅速看她一眼,听顾明昭继续道:“我也说过了,凌水村一个小小村落,能提供的信仰其实不多,我的修为顶多元婴,能勉强与之一战。”
说到这里,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怪物以吞噬记忆为乐,正而难以与我相抗,就把主意打在了村民身上,只不过呼啦那么一下――”
他顿了顿,听不出语气里的情绪:“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全都不见了。”
没有记忆,自然不会再有信仰。
自此学堂关闭,神庙无人问津,水风上仙成了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笑话,只剩下孤零零伫立在海边的石像。
有路过的村民见到它,无一不是笑哈哈:“这是谁偷偷修的庙?水风上仙――听都没听过,有谁来拜啊?”
“我还记得头一回见而,你们向我询问琅琊秘境发生过的怪事。”
顾明昭将几人扫视一遍:“你们之中也有人丧失了记忆,对不对?”
谢镜辞点头:“我。”
原来失去的那部分神识……全是记忆。
她有些茫然,继续出声:“但我并没有失去记忆的实感……似乎那些事情于我而言,并没有多么重要。”
“谁知道呢。”
顾明昭笑笑:“不过吧,那怪物既然要选择食物,一定会挑选其中最为精妙可口的部分。我曾是凌水村里很多人的信仰,也在这儿结识了不少朋友,到头来,不也是沦落成了这副德行?记忆没了就是没了,不会有人在意的。”
他虽然在笑,这段话却携了无可奈何的辛酸与自嘲,叫人心下发涩。
谢镜辞沉默片刻,骤然开口:“如果杀了它,记忆能不能回笼?”
顾明昭微愣,继而笑道:“谁知道呢,或许吧。不过当年它就是元婴修为,如今实力渐长,恐怕不好对付。”
再怎么强,那都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偷。
“等蛊毒事毕,我会打倒它,把记忆夺回来。”
谢镜辞右手轻敲桌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那之前,我们不如先谈谈温知澜。”
顾明昭咧嘴一笑。
“老实说,温知澜的实力之强,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他说着往后斜靠,终于恢复了往日里的快活劲儿,嘴皮子叭叭叭动个不停:“他离开东海不过三十多年,便从毫无修为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个元婴水平的蛊师。就算是不少修真门派的亲传弟子,也不见得能有这般一日千里的速度。”
用短短三十年抵达元婴中期,已经称得上天赋异禀,更何况他还是个蛊师。
蛊师们神出鬼没,是整个修真界最为神秘的族群之一,温知澜无门无派、无依无靠,怎就能练出一身绝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