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柔一愣,这才发现阳台上转出来个老太太,似曾相识。
“这位婶子是……”她这几年不经常回村,很多人都陌生了。
“啥婶子不婶子的,你该叫我声四娘婆。”
黄柔怔了怔,在大河口土话里,“四娘婆”可不是什么亲戚,而是专指某些有特殊“能耐”的农村妇女,譬如看神弄鬼啥的,男的叫“先生”,女的叫“四娘婆”。
好端端的,婆婆把这样的人叫来家里干啥?
但她还是控制住心头不喜,把幺妹叫出来,给她两块钱,“去熟食店称两块钱的猪头肉来。”
因为拿不准她们到底要干啥,黄柔也懒得招呼,只随便热了昨晚的剩菜,打几个馒头来,就着猪头肉和那锅浓稠的不知道是啥的汤吃一顿。
“阿柔多喝两碗,这是乌鸡牡蛎汤,大补的。”炖得熟透后,香倒是挺香的。
幺妹眼巴巴看着,咽了口口水,只要是没吃过的,那就是好吃的。
她下意识把碗伸过去,也想要。
可四娘婆忽然在她手上“啪”的打了一下,“没规没矩。”
所有人都被这响亮的“啪”声给惊呆了,包括幺妹自己,她想不到在自个儿家里吃饭居然让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奶奶给打了!说实话,长这么大她基本没挨过打!
更何况她皮肤娇嫩,那一下是用了力的,手背立马就多了一道通红的印子,也不知道是疼还是委屈,她立马红了眼圈。
黄柔只觉胸口气得生疼,“啪”一声扔下碗筷,“干啥呢?孩子好好的吃饭你打她干啥?”
顾老太也愣了,责备的看向老太婆,“打孩子干啥?”
四娘婆不以为,继续夹了块猪头肉,大快朵颐,嘴里含糊不清的说:“我们可是说好的。”
顾老太一梗,“可也没说要打孩子啊。”
黄柔看她们这副模样,明显是有什么背地里商量好的事,顿时更气了,“来我家蹭吃蹭喝不算,还打我闺女!”起身一把扯住桌布就要往上掀。
两个老太太被吓一跳,“这多大点事你就要掀桌子?”
顾老太一开始还是愧疚的,幺妹虽不是亲生的,可也是自个儿眼前看着长大的,可对四娘婆有再大的意见,事后再说都行,这当面发作啊让她这婆婆的脸往哪儿搁?
要知道,四娘婆是她花了二十个鸡蛋五斤香油请来的,得罪了她,她的东西打水漂不说,万一让她怀恨在心往菩萨娘娘跟前告嘴怎么办?
菩萨娘娘发起火来,那可不得了嘞!
黄柔是文化人,也不可能真掀,只不过吓唬她们罢了,“我闺女在我自个儿家里想吃啥是她的自由,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那句“外人”咬得死死的,两个老婆子面上臊得慌。
她现在是副校长,三年的领导生涯倒是锻炼出一股气势,也不用恶狠狠,眼光锐利的往四娘婆身上一放,就吓得她放下碗筷。
“妈你别忘了自己可是妇女主任,我不知道你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家干啥,可咱们国家现在可是破除封建迷信讲究科学的,要是让人知道……你让别人怎么看学章?他今后工作还怎么开展?”
顾老太心头大惊,这才想起这茬,堂堂国家干部,怎么能带头搞封建迷信?她吓得双手发抖,赶紧推着四娘婆,“快走快走,出去可不许说来过我儿子家,不然我……”
“诶等等,我们说好的,我来给你儿媳妇看看,为啥这么多年不怀孩子,我可是在菩萨跟前……哎哟!你推我干啥,我自个儿有腿。”
两个老太太嘟嘟囔囔,吵吵闹闹下楼了。可黄柔还恨不得往四娘婆屁股上狠狠踹一脚,她闺女凭啥在自个儿家里还受委屈?
幺妹看妈妈生气,非常懂事的凑过去,“妈妈我不疼哒,你别生奶奶气啦。”
她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小孩子了,她知道现在妈妈一直不愿生小弟弟,顾奶奶不高兴呢。可妈妈不生是为了她,她不能再加深妈妈和奶奶之间的矛盾。
黄柔吹了吹她的手,“还疼吗?”
“不疼啦。”
小地精灵力护体,红肿很快消退了。
虽然把她们弄走了,可黄柔心里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这是她的闺女,她的家啊!在她家里都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负她,那要是回村还不知道得让人欺负成啥样。
“崔绿真,妈妈问你,在村里有没人欺负你?”
幺妹很诚实的摇头,“没有。”
“有没人说咱们闲话?”
“有,但妈妈说过,对于不在意的人,我也不在意她们说啥。”
黄柔叹口气,丫头成长太快了,快到她还没学会保护她,她就已经能自个儿保护自己了。
但这事没完。
当天晚上,丈夫回来,她就把这事原原本本的说了。顾三本来就不信那套怪力乱神,再听是臭名昭著的四娘婆,还打了幺妹,他这口气怎么可能咽得下?第二天抽空回了趟牛屎沟,把他妈恨恨批了一顿,又带着她上四娘婆家,把送出去的鸡蛋和香油要回来。
当然,死老太婆肯定是不愿还的,吃进肚的东西怎么可能吐出来?
可顾老太是什么人?生产队妇女主任啊,她怎么可能吃这暗亏?两个老婆子拉拉扯扯吵闹起来,这下,全村都知道她干的好事了。
老崔家也不是吃闲饭的,她打的娃娃要不姓崔还好,姓崔,还是崔绿真,那一堆伯娘可不是吃素的。当天晚上,一大家子四个女人闹上门,把四娘婆家给砸了,还给老婆子挠一脸的血印子。
怕菩萨娘娘报应?
她们不做亏心事,菩萨眼睛又不瞎!
要打架?来啊,他们家虽然没孙子,可还有四个男人呢!就是春芽,也第一个冲锋陷阵,给死老婆子肚子上踢了好几脚,让她欺负她妹!
谁也没想到,靠一张阴阳嘴吃四方的四娘婆,居然让崔顾两家人给打了不说,还砸了招牌。队里领导听说,迫于无奈也上门去看了看。
可张爱国心里也恨这种人,名义上是“主持公道”,实际是添柴加火,隔岸观火,恨不得再打得狠些。
眼看着连大队部书记都不给她主持公道,今晚就要让崔家这群恶婆娘给打死了,老婆子不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当着全村人的面嚷嚷道:“张爱国你个龟子孙,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裤裆里那点事,你跟周树莲睡了这么多年呢你!娃都睡那么大了你没资格说我不要脸!”
抛出这个炸弹,转转注意力,她就安全了。
“嚯!”
人群震惊了。
“周树莲?杨发财他老婆?”那一家子早两年前就搬去大河口了。
“娃?难道是说杨家小老三?”
于是,人群再次沸腾了。杨秋生不像爹也不像娘,这是整个生产队人尽皆知的事,早几年还有人传风言风语,说这娃肯定不是杨发财的,没想到啊,这风言风语居然还是真的?
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冒出来,他们还不一定信,可四娘婆嘛,她走街串巷,东家进西家出?知道的八卦内幕自然比一般人多。
况且,要没有确凿证据,她敢攀咬张爱国?听说公社已经下令要调他上去当革委会委员了,工农兵大学的通知书都寄到了,他马上就要去省城上大学了!
这样马上就能飞出山窝窝的人,是她一老太婆攀咬得起的?
于是,就有人问:“你有证据吗?没证据可不能乱说。”
“老娘亲眼看见他从周树莲被窝里出来嘞,我咋没证据?”
张爱国的脸红了白,白了黑,而比他还难看的,是他的原配妻子,黄英。
“娃她妈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我那次是去找发财有事,根本不是……”
“哟,男人不在家,你偏去找男人,还一待就是两个钟头,你跟周树莲有啥好商量的你?”老太婆顿了顿,“你出门还提了提裤腰带,你说你……”
两个钟头……还提裤腰带……社员们最不缺的,就是想象力!
不出一天,张爱国和周树莲的风流韵事就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衍生出无数个版本,不同时间地点睡觉的事儿,连小孩都能有模有样的编两个出来。
你就说这闹的,因为小地精挨了一下打,牵扯出这么多事儿来。堂堂生产队书记居然搞破鞋,这可是要去游街的呀!
杨家虽然搬走了,可他们族人还在村里,第二天,杨发财和他老娘杀回来,去张爱国家把他拎出来打了一顿不说,四娘婆又挨了一顿胖揍,一只眼睛让杨发财打瞎了!
这下可好,真正的“阴阳眼”了。
而周树莲呢?被杨家母子俩打了几顿,她依然一口咬定没搞破鞋,她跟张爱国话都没说过几句。
至于杨秋生是不是亲生的?
反正小时候看着不像爹也不像娘,这两年在大河口好吃好喝的养着,细皮嫩肉古灵精怪,倒是挺像周树莲的。
这样,要咋证明他跟杨发财是不是亲子关系?这群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民“革命家”们,谁也说不清,干脆搞一出滴血认亲来。
结果可想而知——当然“证明”是亲生的呀!
虽然,男女双方全都一口咬定没有不正当男女关系,这事只要不抓现行,谁也拿他们没办法,就是告到公社又能怎样?搞破鞋是要证据的!
所以,闹剧一场后,张爱国该去上大学还是上大学,周树莲该养儿子还是养儿子,只有黄英带着三个闺女回了娘家,说要离婚。
这不是闹笑话嘛?农村人哪个兴离婚?
张爱国不信他那任劳任怨的老婆真能离婚,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其他人也不信她母女四人能翻出天去,都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
这些事,幺妹是听星期五进城等通知的春苗姐姐说的,大家乐得哈哈大笑。
她已经忘记当年看出周树莲怀孕的事了,只是觉着很神奇,小小的牛屎沟居然能生出这么大的事,毕竟,连她都知道“搞破鞋”可是了不得的错事嘞!
要说她为啥知道?
那还是前不久,她幼儿园时的班主任,徐大玉老师的对象,就是当年她们在市委大院看见那高个子叔叔,就是因为“搞破鞋”“流氓罪”被抓的。
那可不是张爱国这样的虾兵蟹将,他可是市长外甥呢,听说是让人抓现行了,他跟不同的十一个女人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有的还是已婚妇女……大家都说,这样的流氓,枪毙活该。
她曾经最喜欢的徐大玉老师,因为受这事刺激,已经一个月没来学校了。
可以说,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给整个子弟小学的孩子们上了血淋淋的一课。现在提起“搞破鞋”,谁不怕呀?
没一会儿,春苗从供销社前张榜的地方回来了,大家赶紧凑上去问,“怎么样?”
春苗笑着点头,招工十人,一共六十八人参加考试,她得了第一名嘞!
“耶耶耶,我姐姐好厉害!”小地精兴奋坏了,她们家的姐姐真会读书呀,一个赛一个的优秀诶!
正兴奋着,陈静也来了,她手里正拿着一份卷子,下下星期就要期末考了,她把出好的卷子拿来给黄副校长看看,今年她打算增加难度,促进促进孩子们的学习积极性。不然次次考那没难度的,不用功的和用功的考一样分数,没意思不是?
孩子们说起去上班的事,两个大人商量着教学的事,忽然听见厂广播里忽然传来一阵沉重的音乐声,播音员好像是在播报什么消息。可市三纺这两年效益差,广播年久失修,“沙沙”的刺耳声比播音员的声音还大,在屋里压根听不清播的啥。
她们也没在意,继续说了会儿出卷子的事,忽然,铁门被人“砰砰砰”的砸响了。
幺妹赶紧跑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教体育的牛老师,正浑身筛糠似的,“黄副校长,赶紧,赶紧……去……去校长办公室……”
陈静走过来,“咋啦?”
“陈老师也在,赶紧……总理逝世了!”
“啥?!”屋里的大人孩子异口同声的问,“你说谁?”
“周……周……哇……”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嚎啕大哭,指着广播泣不成声,说不出一句整话。
陈静和黄柔,赶紧扔下手里的东西,不要命的跑下楼。
厂区里,每一栋宿舍楼里,陆陆续续涌出人来,难以置信的看着听着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播音员用沉痛万分的声音,一字一句的播报着:“1976年1月8日九时五十七分,伟大的……”
尽管后面传来的依然是广播“沙沙”声,可所有人都知道,是的,千真万确,晴天霹雳,平地惊雷,山崩地裂,都不足以形容这一刻。
就是这样,所有人爱戴的总理与世长辞了。
陈静“哇”一声嚎啕大哭出来,腿一软,情不自禁跪在原地。她一哭,其他人隐忍的泪水再也挂不住,纷纷满脸泪痕的哭出声来。孩子们一开始不明所以,看见大人哭,仿佛触动了他们可怜的痛哭神经,也跟着哭起来。
所有人,从楼里跑出来的,翻垃圾的,买菜回来的,下班刚走出车间的,全都哭着站在原地,播音员的声音却再也听不见。
等到讣告播完,才有人开始走动。
可大家哪儿也不想去,他们要去车间,要去办公室,要去有集体的地方,要跟所有人在一起!
黄柔一面哭,一面往校长办公室去,谁也没有哪怕一分的精力来管孩子。幺妹和春苗哭了会儿,没有去处没人管的她们,只能回家。
谁也想不到,1976年,悲痛的一年,就在这个广播里开始了。
***
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举国震惊,全社会各界哀痛不已,原定的期末考时间往后推了一个星期,供销社招工也暂停,工人,农民,学生,虽然还在有条不紊做着各自手里的事,可大家都知道,不一样了。
1月15号,顾三和黄柔要代表各自单位上市里参加追悼会,接下来半个月,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肿的。哪怕顾三,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有回过家,好容易回来一次,也是红着眼睛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