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当天的嚎啕大哭后,陈静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了,每天上课朗读社论的时候,她都是忍着泪,沙哑着嗓子,每每才读一半,就泣不成声。
这时候,小地精第一次感觉到,人类的悲喜是相通的。当一位伟人,伟大到所有人都发自内心敬佩、爱戴他时,人类的悲喜就是相通的。
什么四娘婆,什么婆媳矛盾,什么男女混账事,什么离婚不离婚……在这样的全国人民共同的巨大损失面前,全都变得不值一提。
这个春节,春月没有回来,友娣也没有去北京,崔顾两家人再也没有因为黄柔一家三口到底该去谁家过年而争论,因为所有人都无心过年。
翻年过去,哀痛的气氛稍微缓解一两分的时候,四月里的某一天,正在上课的陈静忽然破口大骂起来,那是一种愤怒与无力交织的痛苦,整个国家都沉浸在这种氛围中……孩子们虽然听得似懂非懂,可谁也不敢说话。
幸好,孩子们都喜欢陈老师,大家都不约而同的为她保守秘密,这节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只有黄柔,她把桌上的《人日》和《参考消息》全收起来,无精打采的问幺妹:“今天你静静阿姨没说什么吗?”
幺妹乖兮兮的摇头。
可黄柔还是了解自己好友的,叹口气,“你多提醒她一下,万一她再提起,你就说点别的打断她,知道吗?”
幺妹乖兮兮的点头。
她知道的事情很多,静静阿姨不止在课上破口大骂,还念了好几首诗给他们听,据说是从北京传来的。
黄柔看着绿意黯然的窗外,虽然已经春天了,可她却觉着寒冬一般的难受。但她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不要沉浸在悲痛中,她想起路上遇到的徐志刚两口子,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徐志刚和尤雯雯在三年前结婚,上个月生下二胎,过得倒是有滋有味,现在已经升到县司法局了,而她的好友,还是一个人。
陈静相貌不差,性格开朗,家境也很好,追她的人不少,可她就是一直不松口,现在还在拗着,一会儿说恨不得立马当天原地结婚,一会儿又听见“结婚”两个字就头大。
大家也已经习惯了她的愤青属性,还挺喜欢这样敢爱敢恨有血有肉的她,厂里不少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排着队的追求她呢。
小地精看妈妈的笑容就知道,肯定是又在琢磨怎么把静静阿姨嫁出去了。她眯着眼,掐着手指头,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忽然悠悠的说:“等我上四年级的时候,阿姨就能结婚啦。”也许。
“真的?”
“真哒。”
黄柔笑着摸摸她脑袋,“你可别骗我啊,不然到时候打你屁股哦。”
幺妹想了想,决定还是打个补丁吧:“嗯,很有可能结,也不是一定会结,看阿姨心情。”
黄柔“噗嗤”一声乐了,这跟现在有啥区别?“我啊,就信小地精的话,看会不会成真。”
结不结婚还没得到验证,可坏消息却一个接一个的传来,滇藏公路建成通车后半个月,7月28号中午,广播里播报,河北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
又是举国震惊。
四年级开学后一个星期,9月9号,另一位伟人在北京与世长辞。
这一次,厂区的广播修好了,大家在播音员播第一遍的时候就听见了,全都嚎啕大哭着跑出家门,陈静再次跪倒在地,听说厂里有个年轻工人从二层楼跳下去,还有农村曾被旧社会压迫了一辈子的老人,当场难过得昏过去。
当然,这都不足以形容当天情形的万分之一,所有中国人一夜之间仿佛失去了顶梁柱。没有人能告诉他们,接下来的路到底应该怎么走。
这不是九月,这好像是寒冬腊月,整个中国大地,沉浸在一片寒冬之中。
终其一生,经历过的人们,都不愿再回想,那是他们每一个人的至暗时刻……唯一值得欣慰和庆幸的,就是10月6号,四人帮被逮捕并接受隔离审查,十年浩劫,终于结束了。
这个国家的春天,就要来了。
同时,崔家的,顾家的,牛屎沟的,大河口的春天,也在一步步走近。
第134章
等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时候, 外头更广阔的世界他们不知道,只知道在大河口这一亩三分地上,但凡识字的都高兴疯了!
陈静把那篇宣告这一历史事件正式结束的文章, 大声的, 饱含泪水的朗读了一遍又一遍, 读到嗓子都哑了, 仿佛要将每一个字嚼吧进嘴,咽下,细细品尝这胜利的果实。
还直接大手一挥,用两节数学课给孩子们唱歌,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让我们荡起双桨》飘荡在四(2)班的上空。
一位沉睡的,饱经病痛折磨的母亲, 醒过来了。
幺妹发现,虽然叔叔和妈妈下班回来得更晚了,可他们脸上的笑容更多了, 每天都像有大喜事等着他们一样。她再一次发现, 人类的悲喜是相通的。
过完十一月,天气一天冷似一天, 孩子们裹紧或新或旧的小棉袄,背着书包, 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家里有煤炉,有中午吃剩的馒头饼子, 放小炉子上热一热,就能让正在长身体的他们慰藉一番。
可能是因为长大了,四年级的她们跟那些一二年级的小学生玩不到一处去了,幺妹和胡菲目不斜视的走过垃圾山。
曾经对她们有致命吸引力的地方,现在已经被一批更小的孩子占据, 只是臭还是那么臭。
她们屏着气,迅速的走过那段,路上遇到下楼倒垃圾的刘珍,她挺着六个多月的大肚子,走得像一只蜗牛一样,臃肿,缓慢。
她拢了拢杂乱而油腻的长发,“崔绿真,你大姐呢?”
幺妹知道她说的是春苗姐姐,“上班。”
“咋不来你们家了?”
幺妹敏感的觉着,她的问题有点不怀好意,“住宿舍了呀。”
“切,啥住宿舍,怕不是住新房子去了哟,嫌你们家小房子不好住呗,你说她是不是白眼狼呀……”
话未说完,幺妹和菲菲理也不理,头也不回的走了。这刘珍现在烦死个人,仗着大肚子到处挑拨离间,春苗姐姐不过是来供销社上班的时候没地方住,暂时在她们家住了几天,而拒绝了她这位“小姨”的邀请,没有去胡家住,她就记恨上了。
可春苗也是怕给他们增添麻烦呀,在自个儿四婶家,她来惯了的,小姨家她可是从没去过,忽然跑人家里去住,她也是十九岁的大姑娘了,也难为情不是?
可刘珍却认为,这就是黄柔撺掇的,不然好好的外甥女怎么不跟她亲?现在她的老公可是厂里最厉害的车间主任,厂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利润都是她老公制造的,走出去谁不尊称她一声“珍姐”?偏偏对门还是那副死样子,清高个屁!
在她看来,不捧她臭脚的,都是嫉妒她现在的好日子。
所以,为了彰显她的好日子,听说春苗来大河口供销门市部上班后,她就一个劲要叫春苗去她家住。也不想想就那么四五十平小房子,光一家四口本就挤得没处下脚了,大姑娘去了还能住哪儿?
可就是这样一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尴尬境地,春苗拒绝了她,还成了罪人。也不知道她怎么跟刘老太告状的,第二天,刘老太就上老崔家骂刘惠去了。
全程不知道发生了啥的刘惠:“???”
没想到她也有被人骂懵逼的时候。
骂刘惠崔家人可不管,爱怎么怎么着那是人亲母女,可骂着骂着扯到黄柔和幺妹撺掇春苗跟她小姨不亲……这他娘的放什么狗屁?!崔老太想起那年被她害的,那是新仇旧恨加一起啊,直接冲上去给她几个大耳刮子。
“你这嘴巴子咋这么贱呢你?”
其他看热闹的社员都知道,这崔老太啥都好,为人公道又大方,也不爱嚼舌根,唯一的缺点就是护犊子。不许别人骂她们家孩子,七个黄毛丫头在她心里是宝贝,幺妹那就是宝贝中的宝贝,她不生气才怪嘞!
现在,张爱国去省会读大学,崔建国被临时委任为牛屎沟生产队队长,丈母娘跟亲老娘打架你说他帮谁?就连刘惠也恨不得带着小彩鱼跟婆婆一起加入战斗呢,刘老太最终只能带着一脸血印子铩羽而归。
且说幺妹和菲菲走到四楼分别,刚进门,就被一个小肉球扑过来,一把抱住大腿,口水滴答的叫“姐姐”。
幺妹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小猴子来了!
果然,家里已经让他翻箱倒柜弄得乱七八糟了,茶几上的报纸茶杯全躺在地上,闹闹正踮着脚“猴子”“猴子”的叫骂,空气里飞舞着的是它雪白柔软而金贵无比的羽毛。
高元珍和黄柔买菜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家里,没想到就一眨眼的工夫,崔绿真的家差点让他拆了!
“姐姐,妈妈姨姨买菜去啦……”
幺妹揪着他的耳朵,“你又找啥呀小臭猴?”
“找饼干。”小猴子的长相真对得住他这名字,黑黑瘦瘦尖嘴猴腮,要不是生出来就放跟前不错眼的看着,连高元珍自个儿都要怀疑孩子是不是抱错了。
她虽然苍老,但五官也算周正,他亲爹要尖嘴猴腮也不可能当小白脸,可这娃偏偏就跟基因突变似的。月子里的白白胖胖好像是错觉,自从会自个儿吃东西后,这不吃那不吃,一顿饭吃完至少得挨三顿打。
在这物资匮乏的年代,他不吃白稀饭不吃白馒头,天天要吃钙奶饼干和红糖糯米糍粑,你说他是不是欠揍?
高元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可臭小子脖子一梗,我不吃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可把他妈气得,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反倒是王满银,对他耐心特好,只要他在家,一日三餐追在屁股后头,一勺一口的喂,就是王家老太太,那也是真把他当亲孙子疼的,他爱吃钙奶饼干,就把儿子儿媳给的养老钱拿出来,请街坊小年轻去百货商店帮她买。
没有饼干供应票的话,价格更贵。
小猴子现在过的,可是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嘞!
他知道,绿真姐姐跟他一样是小馋嘴,姐姐家一定有许许多多的堆成小山似的钙奶饼干呢!
幺妹气哼哼的揪着他耳朵,别说,还真有点想吃了。她从书包里摸出巨款一块钱,“走,咱们买去。”现在的钙奶饼干已经不止是有铁罐装的了,还有纸盒装、牛皮纸装、塑料装,甚至散称的。
春苗在门市部站的就是饼干食品柜台,一块钱能让她多给加两勺碎饼干屑,拿回来用舌头舔着吃也香呢!或者用开水泡了,加一勺麦乳精或者老奶粉,那可真是舌尖上的奢侈品!
她把书包放下,牵着小家伙下楼。从厂里走到供销社得二十来分钟,两个人一路小跑着赶在门市部上门板之前,“春苗姐姐,给我们称一块钱的钙奶饼干!”
春苗正在盘货,其他人已经下班了,门板上了大半,只留一道小门供她进出。
“呀,你们来晚啦,钙奶的卖完了,蛋奶的要不?”
光听这两个字,幺妹的嘴巴里就不受控制的吞咽口水,“要!”
然而小猴子是特别挑食的,他撅着嘴,老大不高兴的说:“不要。”
“蛋奶饼干一样好吃哟,有股鸡蛋味儿呢!”穿着白大褂戴着蓝袖套的春苗推开玻璃柜门,用长筷子夹了半块碎饼干递出来,“你尝尝,可香啦。”
小猴子是谁?鸡蛋在家他都看不上吃的小子,会稀罕鸡蛋味的饼干?“我不要不要就不要,哼!”
幺妹头疼,揪着他耳朵威胁道:“你不要那我就走了哟,让大灰狼抓你,把你带进大山里烤了吃。”
小猴子有那么一丢丢怕,“我妈说猴子肉不能吃。”
崔绿真:“……”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只猴子啊?
春苗看他们僵持着,只好哄他:“那吃菠萝豆吧,奶香奶香,脆生生的,今儿刚好到的货,明儿可就没啦。”
作为整个大河口最爱吃零嘴的小地精,幺妹居然是第一次听说,“啥叫菠萝豆呀?”
春苗递过来两个圆溜溜小馒头似的东西,只有指头尖那么大,奶白奶白的,入口果然一股奶香味,还有面食的焦香味,特别爽口。
“这在南方叫奶香小馒头,日本人叫菠萝豆,听说最适合给小孩吃呢,比钙奶饼干便宜,还经吃。”可不嘛,抓一把七八个在手里,能“嘎嘣”吃到学校,一斤够吃半个月嘞!
菠萝豆干吃嘎嘣脆,含在嘴里慢慢吃的话,淀粉会被口水软化,变得入口即化,非常的软糯易消化,难怪可以当婴儿食品卖呢。
两个小馋嘴立马爱了爱了,称了满满一油纸包,边走边吃,也没忘让春苗上家吃饭。
“我不去了,同事已经给我在食堂打到饭了。”
两小只到家,是高元珍给他们开的门。
“妈妈,好吃。”小猴子给她嘴里喂了两个菠萝豆,指着她的大肚子问:“弟弟乖吗?”
“乖,比你乖!”
高元珍和王满银的孩子都已经八个多月,马上又能生了。可能是有了爱情和家庭的滋润,也可能是罐头厂风生水起,事业一帆风顺,她现在红光满面,嘴角含笑,看起来就像三十出头一样。
“姨妈,你最近好吗?”
“好着呢,你啥时候期末考?完了上我们家玩儿去,给你准备好吃的。”
幺妹现在可以走的亲戚多了,寒暑假总是在市区大河口牛屎沟李家沟之间轮转,倒是比一般孩子幸福多了。她把小馒头抓出一把来,“好嘞姨妈,你尝尝菠萝豆。”
两个女人尝了尝,都觉着不怎么样,“不就是奶香小馒头嘛,还菠萝豆没菠萝味都。”
小猴子鼓着嘴巴:“就是菠萝豆,不是臭馒头!”
得,臭馒头是吧?高元珍反手给他屁股上打了两巴掌,气得哟,你知道今年全国粮食产量又降了吗?你知道多少人还在啃粗面饼子高粱馍吗?
幺妹跟着乖兮兮的点头,是呀,多少人还挨饿呢,哪能这么糟蹋粮食?该打!
黄柔心头大惊,心道孩子也是有自尊心的,当着这么多人面打他不太好吧?她就从来不当外人面教训孩子,万一待会儿撒起泼来可不好收拾,她正想着要闹开怎么把这小祖宗哄好呢……小猴子就嘟着嘴跑沙发上,生气的吃他的菠萝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