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晖一摸,吓得叫起来:“大伯娘,我姐发高烧嘞!”
刘惠懒洋洋的坐石坎上,“让她烧,看她以后还敢不敢馋。”话音未落,自己拿根筷子,“嗦嗦”的吃筷子头呢,原来是在挑蜂蜜吃。
友娣不干了,吃着我的蜂蜜还说我馋,“妈你才馋呢,都是因为你馋,生的我也馋!”
刘惠气得摔了筷子,上来就是一耳刮子,“你妈生你养你还错了,说你两句都不行,你咋不上天呢你!”
然后,友娣的脸上立马多了一个高高的肿肿的巴掌印,这猪头它更大了!
“伯娘,姐姐脸好肿呀。”幺妹摇摇刘惠的手臂,连她也发现不对劲了。
果然,刘惠凑近一看,还真是肿得不对劲啊!“莫不是中了蜂毒?”
“蜂毒是啥?”
刘惠来不及解释,赶紧招呼,“蜂毒得童子尿才能解,赶紧的,叫杨爱卫杨爱生去。”
……
以后的几十年,终其一生,崔友娣都不愿再回想这一天,她居然让脏脏兄弟给尿了一脸!呸!什么玩意儿!
幺妹憋笑憋得肚子疼,小肩膀一抖一抖的,好脏脏呀,友娣姐姐居然让杨爱卫杨爱生滋了一脸的尿。她再也不要跟姐姐玩了,臭臭!
别说,这童子尿还真有用,不一会儿,大猪头就消肿了,不红也不痒了,可崔友娣弱小的心灵却永远的被伤害了。
当然,在看见蜂蜜的一瞬间,她的心灵又被治愈了,本来就是说好的要煮桑葚的,她这顿羞辱不能白挨!于是,用纱布把蜂蜜滤出来,把一篮子桑葚全倒锅里,熬吧。
蜂蜜和桑葚逐渐融化,融合,整个厨房里都是甜丝丝的味儿。
幺妹踮着脚尖,一眨不眨的盯着锅,“友娣姐姐真厉害!”
崔友娣摸摸被刘惠打得生疼的脸,“待会儿肯定贼好吃。”
废话,用这么多桑葚,这么多蜂蜜熬出来的东西能不好吃吗?幺妹舔舔嘴唇,友娣姐姐好像很会做食物的亚子。昨晚吃剩的饼子还有,把饼子炕热,抹上果酱,那甜的,都能让人升天了!
虽然用料很多,但果酱这东西,熬着熬着就没了,水分蒸腾一部分,被孩子们吃掉一部分,到太阳落山也只出炉一个罐头瓶的量。
友娣懂得还不少,知道罐头瓶要先用开水烫洗才不会坏,装满果酱,上紧瓶盖儿,她也不乐意给她妈吃,让幺妹藏耳房去,明儿大人不在她烙两张薄饼,蘸着吃!
幺妹大惊,友娣姐姐居然会烙鸡蛋薄饼这样的美味食物?!她的友娣姐姐啊,还有啥是她不会做的?
“姐姐真厉害!”
友娣得意,刚咧开嘴,那被滋过尿的脸就火辣辣的疼。不用一个下午,杨爱卫杨爱生就把拿尿滋她的事传得沸沸扬扬,整个牛屎沟的适龄儿童都知道了!
她还想出去显摆显摆,刚踏出院门,没到大槐树呢,就有人问她“杨爱卫的尿真能消肿?”可以想象,接下来至少半年,或者几年,她都得成为村里的反面教材。
可把她臊得,恼羞成怒!
这俩该死的臭小子!
得,这教训她是吃够了。
***
邱家停灵要停足七天,到第七天的时候,果酱吃完了。姐妹几个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二伯娘回来了,“走,咱们上邱家吃饭去。”
听说能去别人家吃饭,姐几个都高兴坏了,可一听是刚死了人的邱家,她们又怕。
“不用怕,看不见死人,在棺材里躺着呢。”王二妹一把抱起幺妹,小声道:“伙食办得好嘞,光肉就有三碗。”
这年代,喜事都不敢这么办,丧事基本不办,邱家这样可谓是大手笔了,崔家女人全去帮忙了,男人不好意思去,但把孩子叫去吃一顿也说得过去。这么好的伙食,不吃白不吃啊。
谁知道,去到邱家才发现,村里跟她们一样想法的人还真不少,院里挤挤攘攘的全是孩子,清一色都是十二三岁以下的,闻着大锅里的肉味都在咽口水呢。
大铁锅是临时架起来的,里头炸着金黄焦香的酥肉,还煨着一坨坨的大骨头,里头掺了白萝卜,别提多香了!最后一碗肉是大葱炒肉片,虽然葱多肉少,可那迎面而来的喷香,姜丝也给爆得金黄金黄的……老邱家可是下血本了。
堂屋里,崔老太又哭又唱,身上还靠着个伤心欲绝的邱老太,以及哭得昏过去的邱老三媳妇儿,气氛好不惨烈。院子里,孩子们嘻嘻哈哈,觊觎着大铁锅,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小地精忽然有点难过。原来,死人是这样的啊,那她希望家里谁都不要死,不许死!
最疼她的妈妈和奶奶,一想到她们,小地精就红了眼圈。
这是她三百岁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悲伤的力量。
另一边,被尿滋一脸的崔友娣她又出名了!男娃们也不知道害臊,问她那天看见杨爱卫的小基基没,看见可就惨咯,要长针眼的,还有说看见就得嫁给他们的。
一想到要嫁给那脏兮兮臭烘烘的兄弟俩,这简直奇耻大辱,侮辱她有趣的弱小的人格!友娣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恨不得嚎啕大哭满地打滚,打死她也不嫁!
她越是气急败坏,半大小子们越是得意,指着大肚子的周树莲让她叫婆婆……最后,无论三碗肉怎么吸引她,她还是义无反顾的毅然决然的跑回家了。
她崔友娣发誓,就是死也不要嫁给姓杨的,就是死也不会再去掏蜂蜜了!
跟吃的比起来,还是尊严更重要。
而红着眼圈的幺妹,吃肉也不香了,她一个人离开桌子,四处溜达,溜达着溜达着,来到一个冷清清的院子。
她是被叹息声吸引来的。
小院的中央,有一株粗粗的槐树,虽然没有村口的大,可她知道,这也是一位很老的老爷爷啦。
“老爷爷你怎么啦?”
“唉,不肖子孙啊!”
第48章
“不肖孙子是谁呀老爷爷?”
大槐树叹口气, 懒洋洋的,似乎是不想说话。
好吧,其实小地精也不想说话呢。她一屁股坐树下, 双手托腮, 认真的打量小院子。
邱家六代同堂, 家大业大, 光人口就有三十多口,住的院子也是个三进的大院子,没想到在大院子旁还有这么小,这么冷清的地方。
隔壁哭声笑声吃肉声热闹极了,这里却非常安静,仿佛不在一个世界。
大槐树下, 还有一口长满青苔的古井,上头盖着木板,总觉着阴森森的。
小地精也不敢过去, 继续盯着那扇旧旧的木门看。小院子只有一间屋, 门也只有一扇,被一把大铁锁给锁着, 也不知道里面是干啥的。
要是妈妈在就好啦,她可以让妈妈带她进去看看。因为妈妈是世界第一勇敢的人呀, 妈妈什么都不怕呀!
在小地精心目中,如果要给勇敢的人排名的话, 妈妈第一,奶奶第二,第三就是她啦!她可是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夜里也不怕的哦!
想到那晚,幺妹又有了勇气,捏紧小拳拳, 一步步向大铁锁靠近。
就看一眼吧,看看里面有什么。
“孩子,不要多管闲事。”老槐树幽幽的道。
幺妹被吓一跳,赶紧拍拍小胸脯,“我不多管事儿的老爷爷,我就看看,看一眼。”
“唉。”老槐树再次叹气。
随着越走越近,幺妹竖起耳朵,咦?有小狗狗吗?那“chua~chua~”的,好像狗爪子挠门的呀!可似乎又有喘气的声音?像奶奶特别特别累的时候,喘得长长的,呼呼的。
小狗狗,她超喜欢哒!小地精干脆跪地下,扒着门缝往里看。
这一看不要紧,居然对上了一只又灰又暗的眼睛,吓得她连连后退,“奶奶,老奶奶,我不是,我不是故意哒。”她记得这种眼睛只在老寿星奶奶上看过。
里头的喘气声更急促了些,“水……”
听见还能说话,幺妹没那么怕了,“奶奶要喝水水吗?”
“嗯……”
***
隔壁,三肉两菜的豪华丧宴还没吃完,孩子们一人抱着一坨大骨头在啃,女人们家长里短的唠着,说到好笑处还大笑着打趣几句,“死人”这回事似乎被人遗忘了。
“诶春晖妈,你说老邱家奇不奇怪,平时抠得要命,大雁飞过都得拔根毛的,咋这么大方,舍得杀一头猪?”
“谁说不是呢,这仨肉菜可真够奢侈的。”王二妹抹抹汗,坐灶下可真热。这次由她给邱家掌勺,端着个碗坐灶下,身边就是放酥肉和骨头的大锅,想吃就能吃。
“我瞧着那肉的份量,酥肉还单独留出大半,骨头也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还准备再办一场呢!”
两个女人说说笑笑,这世上谁能料到啥时候办丧事?不过是看不惯他们这么反常罢了。
“喂,你看,你们家小福星来啦。”女人捅捅王二妹胳膊。
“咋啦幺妹?吃饱没?”
幺妹平时很爱吃肉哒,可今天的肉她觉着不大有胃口,摇摇头。
王二妹却误会了,抓起一把酥肉揣她兜里,把她四个小兜兜塞得胀鼓鼓的,“待会儿吃完再来,啊。”
幺妹点点头,又指指水缸。
“还要喝水啊。”王二妹看看那不知多少人喝过的葫芦瓢,可下不了口,另用一只干净的小碗给她装了满满一碗水,“去门口喝吧,灶房太热了,喝完再来啊。”
王二妹不像刘惠只顾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对家里几个侄女都不错。更何况吃的是别人家的肉,吃到就是赚到,她烟熏火燎给人掌勺容易吗她?
颤颤巍巍的,踉踉跄跄的,幺妹端着水碗来到隔壁小院子,洒得只剩半碗了。
“奶奶,给。”
好在门实在旧了,左下角还破了两个老鼠洞,足以把碗塞进去。
邱老寿星颤巍巍的,也接不住碗,直接趴地上,“咕叽咕叽”,像喝又像舔,动作太急了,还把水洒了大半。
“奶奶慢点儿,不着急的,喝完了我再帮奶奶打。”幺妹小声的说,想了想,又从兜里摸出金黄油亮的酥肉来,“酥肉,给奶奶。”
这也是她最喜欢吃哒!外头的面炸得金黄金黄的,脆脆的,里头的肉还是嫩嫩的,特香!
小手刚伸进去,就被一只古树似的老手抓住,幺妹也不害怕。平时她在村口听老槐树讲故事的时候,老奶奶也会拉着她的手说话,虽然吐字不清,可她知道这个奶奶人好。
老奶奶曾跟她讲过烤田鼠的故事,周扒皮的故事,嗯,还有地道战的故事,都是妈妈没讲过的,她很爱听呢!
小地精知道,老奶奶现在拉住她,一定是想说什么,忙又跪着凑近一点。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唉。”大槐树再次叹气。
幺妹懵懵懂懂,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看老奶奶,看看大槐树,又看看这冷清的小院子,忽然心里不舒服。
“她已经快死了,给她肉也吃不进去了。”
想到“死”,幺妹又红了眼圈,她不要老奶奶死,老奶奶那么好,还会给她小豆豆吃。
“想不到啊想不到,身为邱大土司的嫡长女,幼年风光,一世落魄,最终沦落到要靠别人家子孙救济的份上。”大槐树长叹一声,动了动树枝,似乎是在抹眼泪。
村里人只知道邱老寿星是即将百岁的长寿老人,也知道她经历两个世纪风雨变迁,却少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土司嫡长女。
红星县以前有一个全省闻名的大土司,是乾隆年间御赐的封疆大吏。土司是世袭制,他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时候,红星县土司府名不见经传,甚至常被周边的汉人欺负。
早年时候,他曾与一名汉人女子有过婚约,但随着周围彝族部落势力大增,为了维护政治利益和彝族血脉纯正,大土司无奈之下只能与汉女退婚,娶了彝族贵女。其后几十年间,他南征北战,统一了整个西南,娶的妻子纳的妾也有八九人,膝下儿女众多。
可谁知当年少男少女血气方刚,汉女早已珠胎暗结,直到生下孩子才与他相认。为了弥补亏欠,也是为了证明自己一方霸主不再制肘于人的实力,他把母女俩接进府里,也曾让年幼的邱老寿星风光过几年。
后来因为宅斗频发,多方势力插手,汉女死得挺惨。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心头初恋的血脉,大土司对长女还是分外疼爱的。思来想去,只好对外宣称长女病死,暗地里却把她送给一家邱姓农户抚养,虽然没有名分委屈了她,可却补贴了不少好东西,也是真心希望她能过普通人的生活,婚姻大事上也未加干涉,嫁的是青梅竹马的意中人。
所以,后来直到大土司被革命,他的大老婆姨太太们生下的儿女无一例外都没好下场,唯独长女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怎么幸运的女人,到了儿孙满堂所有人都以为该享福的时候,却被关在柴房,活活饿了六天。
幺妹心疼坏了,饿了六天这得多饿啊,她哪怕是饿一天都会哭的。“那为什么不让老奶奶吃饭呢?”
大槐树冷笑,“你看看她的嘴巴。”
幺妹扒着门缝,虚弱到极点的老人家手里还抓着酥肉,可嘴巴却艰难的大张着。大到她能看见她光秃秃的牙床上冒出来的米粒大的白点点,这是长牙啦!
幺妹曾在半岁大的小娃娃嘴巴里见过,被咬到一口又疼又痒哦。
“这愚昧的一家子,居然说她长牙是要返老还童呢!老而不死是为贼,她的寿命都是从子孙后代身上偷来的,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大槐树愤愤不平,可奈何他只是一棵树,他说的话不会有人听。
老人长新牙,不是大吉,便是大凶。邱家一连两个男丁离奇死亡,这不,家里人就把罪责归咎到老寿星身上,觉着是她夺了他们的命。
不止邱老太,邱老太的公公婆婆们,丈夫叔伯妯娌们,邱老太的儿媳妇们,侄儿们,全都巴不得老寿星赶紧死。
死了他们就安全了。
可要说直接杀人吧,又谁也没有这胆量,干脆关起门来一合计,给送柴房吧,趁着办丧事人多眼杂,谁也不会关心一个老不死的在哪儿,吃没吃上饭。等到饿死以后,还可以借口忙丧事,谁也不知道老太太自个儿跑柴房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