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柔在她肩上推了一把,“陈老师请注意你的形象。”
幺妹眨巴眨巴,原来这就是跟妈妈一起上班的陈老师啊。
陈静今年二十三岁,比黄柔小几岁,但因为性格活泼外向,和黄柔很有共同话题。她是正经的厂子弟,父母都是厂里领导,可谓娇生惯养,养尊处优。一般到这年纪还不结婚都得被父母催了,可陈父陈母却一点儿也不着急,还让她多看看,多考察考察。
这是鼓励女儿晚婚晚育呢!
陈静从床下拉出几个小板凳,让几个女孩坐,又从抽屉里拎出一个塑料袋,居然是半袋子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谢谢漂亮阿姨。”口水泡没忍住,喷出来了。
陈静“噗嗤”又笑,赶紧剥了一颗塞她嘴里。
小地精眼睛一亮——是橘子味哒!
她拿一颗粉色的喂给妈妈,期待的看着她:“什么味儿妈妈?”
“荔枝。”
“哇哦!”居然有荔枝味儿哒!她要上班!
小地精高兴坏了,又问春晖和春月吃的是什么味,原来糖可以有这么这么多味道呀,所有她爱吃的水果味儿都有!甜丝丝,香喷喷,浓浓的橘子清香充满整个口腔,让她忍不住“喔”一声,明天她就要上班买水果糖啦!
陈静这年纪的女孩子就喜欢漂亮又嘴甜的小姑娘,捏了捏她鼓鼓的双颊,“阿柔,要世界上所有的小孩都像你闺女这么可爱,我也不排斥生育啦。”
黄柔无奈的点点她,“你啊,那赶紧找一个呗,到时候想生几个生几个。”
“不要,我要当你闺女的干妈,小可爱快叫干妈。”
幺妹被她的热情吓到了,咬着嘴唇为难极了,小地精只能有一个妈妈的呀。
黄柔揉揉闺女有点腻腻的头发,以示安慰,“去去去,别吓到我闺女,要闺女自个儿生去。”
俩人嘻嘻哈哈惯了,黄柔在她熏陶下,倒是比以前开朗不少,像一朵灿烂的白玫瑰,娴静,温柔。春晖仰头看着她们,尤其是年轻漂亮的四婶,与有荣焉。
她真心希望四婶能再走一步,找一个懂她爱她的男人,给幺妹一个完整的家。虽然,在崔家也不错,可这种时候就看出单亲孩子的可怜了,尽管有奶奶的疼爱,可一旦四婶不在家,她就变成没爹又没娘的小可怜啊。
那位一直苦恋四婶的兵叔叔,也不知道是谁。
陈静也没忽略春晖春月,看她们不好意思拿糖,一人给塞了满满的两个衣服兜,又问她们上几年级。
春月倒是只顾着傻乐,春晖有点害羞,为了跟四婶进城,她们又翘课了。其实她本来不想翘的,可村小新来的语文老师是张爱国的妹妹,初中都没毕业,教学水平实在太差,连照本宣科都宣不清楚,哪比得上原来四婶教的?
黄柔无奈叹气,“行啦行啦,下不为例,再逃课我可不让你们来了啊。”
“陈老师也别考她们啦,我有正事儿想找你商量呢。”于是把想让三个孩子留宿一晚的事说了,她还有一套换洗的被褥,打算把上铺腾出来。
“害,费那劲干啥?我明天没课,待会儿跟我爸妈一道要回市里去,星期一一早才来,让她们睡我的‘炕’就行。”
陈家在市里有房子,平时在大河口上班也有宿舍,跟黄柔一样都是两头跑。难得她不嫌农村孩子弄脏她的被褥,几人都非常感激她,春晖还保证走之前会帮她把铺盖洗好晾楼道里。
陈静高高兴兴的,哼着“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踩着黑油亮的皮鞋,走了。
幺妹一连吃了四颗橘子味儿的糖,搂着黄柔的脖子,“妈妈,今晚我要跟你一个炕。”那小嘴儿,喷出来都是橘子味儿。
春月琢磨半晌,终于明白过来陈老师笑啥了,语重心长的教育妹妹:“这不叫炕,叫床,咱别那么老土。”
幺妹歪着脑袋,“可它就是炕啊,睡觉的地方。”
得,这小土妹,春月没空跟她理论到底哪个叫法更洋气,她忙着给鼻烟壶灌水呢!楼道尽头有一排公用的水龙头,是给老师们洗漱用的。
那放出来的水,又清,又凉,喝一口还甜丝丝的!
黄柔给她们的东西收拾好,端上搪瓷饭缸上食堂去了。幺妹趿着妈妈的大拖鞋,踉踉跄跄的出门,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踏踏踏”的拖鞋声让她开心极了。
好在这一层楼只有四间房住人,其他都是空置的,这个点儿又正是吃饭时间,宿舍里都没人,倒是吵不到别人。
“小土妞你热不?”
“热鸭!”幺妹抹抹脸上跑出来的汗。
“那我让你凉快凉快。”春月用四婶的大盆接来满满一盆凉水,估计是洗澡用的,大人躺下去都绰绰有余。把幺妹裤腿卷起,可她小胖腿还挺有肉,过了膝盖就卷不上去了,干脆把她裤子脱了,穿着条小裤裤,放水里泡着。
那凉丝丝的水包裹着小胖腿小胖脚,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喔,姐姐也洗,超凉哒!”
在发现泉眼之前,牛屎沟过的都是啥日子啊,一家二三十口人就守着半桶水过活,别说洗澡洗头,就连喝的都不够。小地精已经一个月没洗过澡啦!
她干脆一屁股坐盆里,“姐姐我想洗澡澡。”
“啥?!”春月一愣,“妹快起来,裤子湿了就没穿的啦!”
小地精太喜欢泡在水里的感觉啦,“不嘛,我想洗澡澡。”说着就把上身的小褂褂脱了,光着小胸脯玩水,也不嫌害臊。
春月没辙了,这小堂妹怎么见水就耍赖啊?
可这凉丝丝的水,她也喜欢……比起幺妹,她已经两个月没洗过澡啦。
她迅速的脱了衣服裤子,也“bia ji ”坐盆里了。
春晖哭笑不得,真是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妞。她拿起四婶的香皂就往她们身上抹,没两下就给搓出厚厚的泥卷子来,头发也腻得打结了都,换了四盆水才给她们洗干净。
直到又把幺妹的小裤裤洗干净,晾上,四婶和三叔才端着几个饭钵上来。
“咋啦小丫头,不记得三伯啦?”崔建军捏捏侄女的脸。
幺妹红着脸,“三伯。”双腿不住的往后缩,姐姐的小褂褂套她身上变成了裙子,可她没小裤裤穿啦。
黄柔对着一地的水,也是又气又笑,这俩小土妞!
但香喷喷,白软软的小土妞,她爱呀!
“赶紧吃饭,待会儿带你们上街去。”
“哦耶!三婶我们去买啥?我一定听话,不要东西不花钱哒!”
“妈妈我也听话,也不花妈妈的钱!”
两小只刚保证完,那眼睛就离不开热乎乎的饭盒啦。
“这是蒜苗回锅肉,大师傅专挑肉盛。”
“哇哦!”
“这是土豆炖排骨,又软又糯,红烧汤汁儿拌饭,谁要吃呀?”
“我我我!”
“我!”
“崔绿真!”
崔建军哈哈大笑,给她们一人分了双筷子,饭也一式三份,给拌上排骨汁儿,香得不要不要的。
当然,幺妹还吃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大南瓜,不像家里随便过水煮,食堂的可是用白糖糯米一起蒸的,又甜又面,还有几粒小小的绿色的妈妈说叫“蜜饯”的东西,每次一嚼到就超惊喜!
小地精呀,终于要跟妈妈过上好日子啦!
第52章
崔建军下午跟人换了班, 带她们直奔供销社。
这地儿,春月还是第一次来,浑身压抑着一种好奇与骄傲交织的复杂。
黄柔掏出布票和钱, 照着幺妹身形扯了几尺非常洋气的棕黄色的确良。
春晖春月果然很懂事, 虽然小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渴望, 但嘴上一个字也不露。
“春晖春月, 等四婶明年条件好些,给你们一人做身新衣裳,幺妹今年长得快,我就先给她做。”
“没事四婶,你给妹做吧,我们有衣服穿。”
家里都知道, 幺妹尽捡她们的烂衣服穿,还没穿过新衣服呢。
“四婶,这布给幺妹做身背带裙吧, 很好看的。”春晖忍不住道。
“背带裙?”
“对呀, 就……就我刚才看见有人穿的。”其实是她后世看见的,这年代的大河口还没人穿呢。她自诩是中年阿姨的年纪了, 看着粉粉嫩嫩的幺妹就跟看自个儿孩子似的,想给她打扮漂漂亮亮的。
棕黄色又叫卡其色, 在皮肤白的小孩身上,特洋气。
背带裤黄柔倒是见过, 那是外国小孩穿的,以前她们班有一个苏联的,配上格子衬衫,男孩女孩穿着都好看。
“可我不会做啊。”黄柔是典型的现代城市女孩,从小吃喝玩乐没少体验过, 可针织女红却一窍不通,顶多能补个衣服裤子啥的。
“三婶肯定会做呀。”众所周知,林巧针的针线活是整个生产队最出挑的。
黄柔还挺心动的,心情一好,别的买不了就给她们一人买方小帕子。又去烟酒糖茶柜台,准备称两斤陈静那样的水果糖,“同志,能不能麻烦多给我一点儿橘子味的?”
售货员翻个白眼,居高临下:“你买了橘子味的,那别人还吃啥?人可不能这么自私自利,光顾着自个儿,我们这儿啥都是有数的,爱要不要!”
黄柔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能多给就多给,给不了她也能理解。可张口就给戴顶“自私自利”的大帽子,她也不爽,扭头就要走。
她本来就不是会吵架的性子,平时都是能让则让,尽量回避和人正面冲突。
“奶奶,生气会长更多皱纹的哦。”幺妹圆溜溜的大眼睛,满是诚恳。
“啥?你叫我啥?”
“奶奶呀。”
“你这小兔崽子放啥狗屁呢!老娘都还没结婚呢,你,你……”售货员气得胸口绞痛,一口气差点儿没上来。
“快给阿姨道歉。”黄柔以为幺妹是故意替她出气的,可这样的方式显得太小家子气,也太不尊重人。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这人站在高高的柜台后,打扮得母大虫似的,哈出来的气还臭臭的,附近的植物们都叫她“老巫婆”,就是奶奶呀。
但小地精听妈妈的话,她真诚的说:“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故意哒。”
其他同事捂着嘴偷笑,“哟,张姐你这是计较啥,小孩不会说谎哦。”
“就是,你看人家玉团子似的人儿,惹人爱呀。”
供销社的女人们,那可是闲出屁能演宫斗剧的,大家添油加醋,无异于火上浇油,把这女人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幺妹就是一阵乱骂。
说她可以,可说闺女就不行。黄柔正色道:“同志,我女儿一个四岁的小孩,就因为称谓错误你就将侮辱性称谓加她头上,请你道歉。”
“况且,她已经先给你道歉了。”
“啥?!”姓张的售货员不干了,“她就是小兔崽子!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就是有爹生没爹养的没家教!我就说,我还要到处说,你能把我怎么着?”
这不正戳中幺妹的身世,黄柔的心病吗?
黄柔静静地看了她两秒钟,见她理直气壮得跟啥似的,冷淡道:“我最后要求一次,请你向她道歉。”
“我呸!还道歉呢,我他妈还要让她给我赔礼呢,磕头行不行?”这女人虽没啥背景,可她嘴毒啊,吵架就跟泼妇骂街似的,穷横穷横的,同事们虽对她有意见,可也不敢真拿她怎么样。以至于惯得她脸越来越大,说话都不过脑子了。
“好,同志,请问贵单位的党委书记办公室在哪儿?”黄柔转头,问另一个售货员。
众人一愣,找党委书记,干,干啥?
幺妹看着门口的行道树,早在心里默默的跟它交流过了,指着楼梯道:“妈妈,那里。”
于是,黄柔抱着她上去,果然在最显眼处看见“书记办公室”,敲门。
“同志你好,有什么事吗?”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打量着她们说。
“你好书记,我们要向您检举一位贵单位的同志,因为小孩的错误称谓,将许多污名化词汇加诸在我女儿头上,诸如‘兔崽子’‘狗娘养的’……请问贵单位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就是这样奉行的吗?”
书记有点发愣,眼睛却看着白白胖胖的幺妹,若有所思。
“同志您好,这就是我们的诉求。”
“嗯?”男人依然在看幺妹,“小朋友,你还记得去年的大白兔奶糖吗?”
“记得!有这么这么多,我好喜欢哒!”幺妹张开小手比划。
“谢谢你小朋友,借你吉言,我女儿年后真生了个白胖闺女!”
其实幺妹已经想不起他说的是谁了,但黄柔还记得啊,“您是……”
“对,去年被你闺女看出怀孕的就是我女儿,赵红梅。”
“那恭喜恭喜。”黄柔淡淡的笑笑,这同一家单位,同一个岗位,这服务态度真的天差地别,难怪外头倒爷们能有生意,花钱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活该!
“我家红梅一直说要好生谢谢你们,可一直没有再见到你们。”一天念叨,他都把幺妹的形象刻在心目中了,这不,她们一进门,就对上了。
毕竟,这大河口,白白胖胖的三四岁的小闺女,还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妈妈的小闺女,他至今也只见过这一对。
“赵书记别客气。”
“哎呀,这可不是客气的问题,要不是你闺女看出来,红梅还得干多少重活呢,说不定这孩子就保不住了她……幸好,她终于肯听我劝,跳出火坑了。”
黄柔被他感谢得云里雾里的,但还是没忘记自己上来的目的,正色道:“我理解赵书记一片拳拳心意,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作为一名母亲,也只是想为我的孩子争取她该得到的尊重,贵单位的张姓售货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