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见黄柔果然还有俩侄女嗷嗷待哺,赵红梅也不好再强求让她去家里吃饭,放下东西,聊了会儿天就走了。正好崔建军给打了饭菜来,几人大快朵颐。
看着被修理一新的缝纫机,黄柔也很惊喜,她正为要耽搁三嫂时间而自责呢,这就有了好帮手!说好明天星期五,让三哥来把机器带回家,几人也就洗漱准备睡觉了。
幺妹跟她睡自个儿的床,春晖春月姐俩睡陈静的,也不算太挤。她摸着贴身小衣里的挫折,虽然已经过了几个小时,可心情依然平复不下来。
这可是八千块钱呐!整整八千块!
她现在工资也才三十五,一年也就四百块钱,可饶是如此,也已经是整个崔家,乃至于整个牛屎沟最高工资了。八千块,假如物价和工资都不涨的话,她得挣二十年!
这是那套绝版《医家金鉴》卖的。反正看赵家那满满登登的古玩架,还有那价值两千块的电视机,她推测这笔钱对赵家来说应该也不算啥。至于同为无产阶级,怎么他们家那么有钱,就不是她该操的心了。
看得出来,赵书记是真心喜欢研究医史文献,他书房里满满的都是各类医学典籍,说话也能说出个阴阳五行寒热虚实来。能把宝贵的典籍给到真正喜爱它的人手里,她倒觉着自己是做了好事。
最现实的,就是这八千块钱,能解她燃眉之急。
自从大嫂怀孕后,她就想把孩子接出来。崔家是待她们不薄,可再好的关系,她也想有隐私。自从省吃俭用给闺女买的糖不知被谁吃了后,她就疑惑,她们的耳房是不是已经毫无秘密可言?家里谁想进就进?
当然,估计也就只有刘惠,其他人都还是挺自觉的。
另一个原因,她不能告诉任何人。
半年来,她想到崔建华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少了,最近忙着工作,更是两个多月未曾想起……这种变化让她恐惧,恐惧自己好像在一步一步的抛弃自己曾经坚信的事。
而且,这种恐惧还蔓延到夜深人静时,她觉着被抛弃的还有以前那个天真,软弱的自己。
最关键的,她还觉着这样一个独立,冷静,坚强的自己更满意……这种感觉太危险了。
这种独立的底气,让她越来越相信,她应该为以后离开崔家或者分家做准备了,而准备的第一步,就是买房子。
前几天听陈静说,她父母参加厂里领导层会议的时候提到,紧邻小学部旁边正在盖一批职工宿舍楼,过不了几天就得开展认筹,领导层人人都有,生产线工人按工龄先后顺序来,超过五年工龄的才有机会参与,而他们教学部这边,因为都是新的年轻老师,可能会优先考虑已婚已育的,家庭困难的……而她都占了,也报名了。
而最关键的,还是得有钱。
分房子不是白送,是厂里出资盖的统一楼房,有阳台,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造价成本低廉,单价也比外面便宜,职工只用出不多的钱就能得到一套质量不错的房子。
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她太想跟宝贝女儿拥有一个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们的小家了!
本来,没卖这套书之前,她想先回家同婆婆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借她钱,以后慢慢还。可想到家里也要盖房子,大嫂又爱胡搅蛮缠,她只把这条路当最后的退路。
还真是想啥就来啥啊,黄柔摸了摸怀中的小脑袋。小丫头睡得呼呼的,双手还不忘搂着她,双腿也夹在她腿上,跟小袋鼠似的。
***
第二天,小袋鼠醒来,发现妈妈虽然不见了,可桌子上放着热乎乎的豆浆,金黄喷香的大油条,那口水……幸福的一天又开始啦!
春月刨垃圾还刨上瘾了,吃过早饭就牵着妹妹爬垃圾山上,让她当活体移动探测仪,错峰出动让她捡到不少废铜烂铁。厂里的垃圾场跟居民区的不一样,坏的零部件啥的,全铁全钢的肯定没人扔,可带点铁的却不少,崔建军给她们敲敲打打,卸下来也有二三斤。
春月激动坏了,一手拖着三斤废铜烂铁牙膏皮纸烟壳啥的,一手牵着妹妹黑漆漆的小胖手,卖钱去!
拿到人生中第一次挣到的六分钱,春月财大气粗,雄赳赳气昂昂来到供销社柜台前,“阿姨我要三支冰棍。”
售货员还记得幺妹,就是昨儿投诉张媛媛的,倒是不敢马虎,快嘴道:“有糖的盐的糯米的都是两分钱要啥味儿?”
这么快的语速打机关枪似的,春月压根没听清她报了些啥,可阵势不能输啊——“要有甜味儿的!三根!”
“好嘞,六分钱。”售货员从棉布箱里掏出三根,“来,拿好。”
不多不少,收入正好与支出持平。
那甜丝丝冰溜溜的,糯白白的长方形冰棍,小地精还没开吃呢,口水先“滴答”掉了。
“噗嗤……阿姨给我来两根奶油的。”一个小男孩比她们还要财大气粗,直接递过去一毛钱。
春月眼睛不眨的盯着,果然看见他的是奶黄色的,一拿出来空气中就弥漫上浓浓的奶香味儿,咽了口口水,牵起妹妹的小黑手就走,倔犟道:“咱们糖水的才好吃呢,妹不馋啊。”
小地精迫不及待舔了口,“不馋,我们冰棍好好吃鸭!”那丝丝儿的凉气,她没想到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美味的人类食物!
走了两步,她们瞬间就把奶油冰棍给忘了,反正现在在她们眼里,最好吃的就是她们的,不接受反驳!
“喂,你不记得我啦?”男孩跑过来,堵在她们跟前。
幺妹恋恋不舍的把眼睛从冰棍上移开,眼前的男孩没有春月姐姐高,比春月姐姐黑,“不记得。”
男孩想了想,“我在六甲村,跟你借过一把油撒子啊。”
四岁半的小地精怎么可能还记得三岁半的事儿?
“好吧,谢谢你,这支冰棍当还你了。”他的两支冰棍都还没吃过呢。
幺妹才不管呢,一把接过冒着凉气的冰棍,“谢谢哥哥,哥哥再见。”
啊?啥?这就完啦?她都没问他叫啥名字呢!
崔家姐妹已经远去,你一口我一口的舔着奶油冰棍,偶尔舌头粘在冰棍上,疼得嘶嘶的,那是痛并着快乐!
她们卖废铁的地方是三叔教的,还有点远,现在太阳又大得可怕,两张小脸晒得通红通红的,手是乌漆麻黑的,冰棍是奶黄的……看着就俩小脏娃。
幺妹用舌头轻轻的舔冰棍,“姐,我明天还想吃冰棍。”
“好啊,待会儿咱们再去捡废铁,多捡些,明儿咱们也买这种奶油的,不要糖水的……诶等等,冰棍化啦?!”春月大惊,她们先买的三支,正冒着气往下滴水呢!
眼睁睁看着劳动成果化为泡影,这还了得?
姐俩撒丫子就往宿舍跑,“姐,姐,快来吃冰棍!”
“姐,冰棍儿它化啦!”
可饶是如此,等她们跑到三楼,冰棍儿也只剩半支了。而且,光顾着跑路,奶油的也化了大半,滴在水泥地板上,小地精扁扁嘴就想哭。
可她忍住了。
春晖无奈极了,这俩小土妞啊,可真笨得可爱!
“别哭别哭,待会儿我带你们捡废铁去,卖了咱再买三支。”
于是,吃过中午饭后,小地精午觉也不睡了,就眼巴巴等着姐姐带她下楼,她要去捡垃圾!哪儿还记得昨天想的要上班?反正干啥能让她吃好吃的她就干啥呗~
黄柔下午还有课,为了保持最好的工作状态,她都是习惯午睡的。刚躺下,门就“咚咚咚”的被人敲响了。
春晖春月睡得迷迷糊糊,只有幺妹清醒着,哒哒哒跑去开了门。
门口是一个陌生的阿姨,梳着两根细细的黄黄的辫子,大声道:“黄老师,认筹开始啦,咱走吧?”
“嘘……阿姨,我妈妈在睡觉觉。”
“妈妈?小丫头你是黄老师的闺女?”她只听说黄老师已婚已育,有个女儿,可她印象中的农村孩子不都是脏兮兮黑不溜秋的吗?这白白胖胖的能是她女儿?
“不可能吧!”
“什么不可能?卫老师不睡午觉的吗?”黄柔披着外衣坐起来。
“哎呀平时是睡,今儿可有大事儿呢!我家老夏回来说,下午一点半就要开始认筹啦,咱们赶紧排队抽签去……哎哟,瞧我这张嘴,黄老师该是没有这么多钱的吧,听说抽中之后三天内不交钱,名额就自动作废……”
黄柔瞌睡立马醒了,“谢谢卫老师,你先去吧。”
“怎么着,黄老师还真要去呀?”
幺妹大眼睛在她们之间看来看去,她能感觉到,这个卫老师一点儿也不喜欢妈妈,清脆道:“我妈妈是一定要去哒!”
她才不知道“去”是干嘛的,反正卫老师不乐意让妈妈去,那妈妈就一定要去。
“这孩子……真是不懂人间疾苦,你妈妈一个寡……能有多少钱,买房子可不是买小猪小鸡。”
黄柔淡淡的笑笑,反正她也不想张扬,“先去看看吧,还不一定能抽中呢,万一运气好,到时候只能试试东拼西凑咯,哪像卫老师,能嫁个好男人?”
卫老师嘴角僵硬,她出身也不好,可她嫁了厂子弟,在厂里有四通发达的人际关系!可她为啥对黄柔这么看不顺眼?
还不是开学报道的时候,她老公老夏多看了黄柔两眼,当天晚上几个厂子弟在她家吃饭的时候还提到黄柔,说是教学部当之无愧的一枝花。
她是怎么听怎么不爽!明明她才是厂里一枝花,追求者没一打也有七八个,走路上都是对她吹口哨的男人,那些厂子弟谁不羡慕老夏娶到她?可自从怀孕后,整个人跟发面馒头似的胖起来,生完孩子就减肥,不仅越减越肥,那脸上的斑也多得不像话,就连头发也掉得只剩三分之一了!
她的男人怎么能在她变丑的时候夸别的女人漂亮呢?虽然两个月接触下来,她也发现黄柔不是那种轻浮爱出风头的女人,可她心里就是不爽。
本来想膈应膈应她的,谁知道黄柔真这么不自量力,还想去抽签?也不想想那签她能抽中吗?
春晖春月也被吵醒了,黄柔干脆带三个孩子去,反正待会儿她去上课还得找人帮她排队呢。
一路上,卫老师都在说她家市里的房子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气派,楼上楼下的都是厂领导,跟她公婆不是喝茶就是打太极的,关系铁着呢!
黄柔没空理她,正想着回家去的说辞,怎么解释她买房的钱。原本计划的是悄悄的买,以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她再说开,可春晖春月跟着,回去肯定会说漏嘴,其他人倒是好交代,就大嫂那儿,搞不好还有一场闹呢。
“妈妈不能皱眉头哦,我运气超好哒,妈妈想要啥我就给妈妈抽啥。”幺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小气的说。
黄柔笑笑,她想要什么?她只想要一个真正属于她和闺女的家,不用太大,简简单单够她们住就行,能把贵重东西放心的锁上出门就行。
到了厂办才发现,哎哟,等的人可不是一般多,都把队排到屋檐下,顺着屋檐下的阴影处,又长长的排到后院去!
黄柔这时候是真心感谢卫老师的,要不是她特意膈应她,她估计得下班才知道这消息,到时候就是拿着钱也买不到啦!
卫老师绝对想不到,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她们刚排上没多久,身后又多了七八个,都是来认筹的,毕竟,厂里文件下了,所有人都能看见,这么大的厂子符合条件的可不少,这不,居然连崔建军也来了。
看见她们,他老脸一红,赶紧解释道:“我我就是来凑个热闹,听他们说,这名额挺抢手的,万一要抽中了没钱买,还能转手给别人,转让费不少呢。”
他手里没钱,家里也没钱,确实是怀着这个目的来的。
倒是春晖忽然想起来,这应该是市三纺最后一次分房子了。上辈子她曾听说过,改革开放后纺织行业遭受到严重冲击,尤其是这个养活几千人的大厂子,没撑几年就被市政府解散了,而大河口发展越来越好,很快这片职工楼所在地就被拆迁了,被一位很有钱的大华侨建成一座华侨城,原本破产下岗的工人们得了一笔不菲的补偿款。
如果现在能分(买)到一套房子,那不到二十年,可就成百万富翁了!
“四婶,这房子你一定要抽到。”要不是父母没钱,又不是厂里职工,她都想让父母买。
黄柔也紧张,抽签这事儿谁也说不准啊。
春晖揉了揉幺妹的脑袋,心道:我神通广大运气爆棚眼贼好的妹啊,你们娘俩以后能不能当百万富婆,可就靠你啦!
“四婶,你想要几楼的呀?”
“四楼或者五楼吧,光线好,也安静。”
“哟!还想要顶楼呢?那可是没人要的,每天上下班多累啊。”卫老师回头道。
可黄柔就喜欢高的,要还有更高的,她更喜欢十几楼二三十楼的,像人日本人的高层住宅,那才叫隐私。
“那四婶想要多大的?”
卫老师又接嘴了:“你这乡下丫头,想要多大是咱们能想的吗?这统一盖的都是一个型号的,哪有选择余地?”
“这你就不懂了吧,虽然证上是一样的,可北面照不到光,还没阳台,南面光线好,还有阳台能晾衣服,面积就得大出不少呢。”接话的是排她们后面的职工,看工作服应该是生产线上的。
众人这才知道,楼房居然有这么多玄机。又忙让他多说两句,给分析分析哪个朝向的好,哪一栋的好。
“要说楼层,顶楼不算好,夏天热,雨天漏。”
“要说哪一栋,那肯定是朝里的,不挨生产区和学校的,不然得吵死。”
黄柔跟着点头,这么十全十美的房子,也不知道谁能抽到。
很快,上课时间到了,排队的人越来越多,可前头还没开始抽呢,她等不及了,让三个孩子排着,自己匆忙去上课了。大多数人跟她一样,都是到点儿了去上班,换家里老人或者孩子来排。
幺妹第一次看见排队还能排这种蛇形的,东看看,西看看,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尤其这些城里小孩,一个个趿着拖鞋,穿着大短裤海魂衫,可洋气啦!天太热了,孩子们勾肩搭背的凑钱,又成群结队去买冰棍吃,可怜的小地精就这么看着……流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