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乖睡够没,要不要跟奶奶出去玩儿?”
“要!”
于是,几十年没给孩子穿过衣服的顾老太,笨手笨脚的,给她穿上棉袄子,套上小靴子,抱着先去上个厕所,又一路抱到堂屋,叫村里媳妇给拢个火盆过来。
幺妹坐在她膝头,听见外头的炮仗声,知道是新媳妇来啦,赶紧正襟危坐,盯着门口。
虽然是二婚头,可该有的形式都有,顾家在这些事上还是尊重陈丽华的,一路吉祥话跟着,跨过火盆,一队新人来到堂屋。
今天的陈丽华穿上一身军绿色的解放服,头发扎成两根长长的麻花辫,左胸前扎着一朵红花,前后胸各挂了一面红镜子……可能也画过眉毛,显得整个人年轻漂亮不少。
虽然清瘦,可至少面条,看身段一点儿也不像快三十的女人。顾老太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让自己不那么僵硬。
好在膝上有个孩子,她可以借跟幺妹说话的工夫整理个人情绪。
陈家对顾二那是几千几万个看得上,当初要不是他帮忙,陈丽华还不一定能出狼窝呢,这次送的陪嫁不少,据说把二百六的彩礼买完不算,还又搭进去三百多,有“72条腿”呢!
所谓的“72条腿”,说的是六十年代结婚陪嫁家具的“腿”,一个板凳四条腿,一张桌子四条腿,一张大床四条腿,还有梳妆台写字台三门柜……全是带腿的,一辆拖拉机装不完,接亲和送嫁的人扛了十几里山路,院子摆满的都是陪嫁。
当然,陈老爷子毕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老木匠,一辈子手艺给独女打“72条腿”倒还好,毕竟,那也是六十年代的时兴,现在可是1973年了呢!
最最亮眼,最最让人震惊的,还是那一台棕黄色木板,黑色机身的缝纫机!
一台全新的荷花牌缝纫机,这可是城里最时兴的陪嫁。
整个牛屎沟的人都惊呆了,这老陈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是说都病得吃不上药了吗,怎么还这么大手笔的陪嫁?
扛缝纫机的陈家堂兄很满意大家的表情,干脆也不忙着摆新房去,先把缝纫机放院里,让大家好好看个够!省得以后再有人说丽华是二婚,说陈家没人,狗眼看人低!
幺妹“哇哦”,这台缝纫机跟她们家的不一样,因为黑色机身上还有一丛粉色花朵绿色叶子的荷花图案,可漂亮啦!
一直沉默寡言的顾老二,此时也微微翘着嘴角,头发胡子刮干净,除了脸黑些,也是个不错的男人。顾老太心里叹一声“可惜”,面上还是强颜欢笑。
有全福妇女拿过事先准备好的垫子,一对新人跪下,口叫“爸”“妈”,老两口递过早准备好的红包,“起来吧,以后就是一家人,好好的把日子过起来。”
多的,哪怕一个字,顾老太都不想说。
***
不出半天,崔家幺妹被顾老太奉为座上宾,抱在膝盖上吃媳妇茶的话就传得满天飞了,都说小福星就是小福星,谁逮到都想抱一抱。
可只有黄柔知道内情,这是承认她们了。
比她想象的快多了,也简单多了。换位思考,如果二十年后她的崔绿真找到一个二婚鳏夫,不顾阻拦哭着闹着就是要嫁他,她估计得活活气死吧?每一个母亲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得到最好的,因为他们配得上。
而原因嘛,自然是顾三这“润滑剂”的功劳。
陈静母亲常说,一个家庭里,婆媳关系基本取决于中间这个男人的能力,他的智商、情商,直接关系着家庭是否和谐。没有天生的恶婆婆,也没有进门就想撕破脸皮的儿媳妇……至少,她看见他的努力了。
小地精这一天,过得超开心,因为她跟奶奶妈妈,和顾奶奶坐一桌,酥肉、大骨头炖土豆粉条,南瓜饼,都是任她吃的,碗里的还没吃完,三双筷子又夹来了,那小嘴巴油油的,小肚子鼓鼓的,太幸福啦!
第90章
顾家的喜宴不仅吃得好, 当天晚上,年轻人和孩子们还进新房闹了大半宿,这在牛屎沟历史上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幺妹小人儿一个, 小短腿也不给力, 跟着姐姐们瞎跑半天, 啥也没看见没摸着, 最后实在太晚了,对未婚男青年们主导的花样百出的“闹洞房”环节不太感兴趣,跟着姐姐们回家了。
崔家让民兵翻了几个小时,早乱得不成样子了。可她们谁也不难过,相反,还十分, 非常的开心!
巨开心!
她们家的好东西呀,保住啦!
各房随便收拾一下,洗洗就睡了。
幺妹侧躺着, 紧紧搂住妈妈脖子, 一只腿压在黄柔腿上,“妈妈, 喜酒真好喝,要是顾二叔叔天天都结婚就好啦!”
黄柔没忍住, 乐了,小傻妞, 哪有人天天结婚的啊?就因为那一杯喜酒,她这要求可真没人能达到。别人家办喜事都是意思意思,唯有顾家,是真有“喜酒”喝。大人每桌二两白酒,虽不多, 可也能每人尝上一两口,毕竟都是女人家,又不是酒鬼。而男人们,则专门并作几桌,每桌二斤高粱酒随便喝,要遇到真能喝的,厨房还有二十来斤,都是顾三从供销门市部弄来的。
他现在单位,名义上虽然是二把手副主任,可实际因为他年轻,人又能干,情商在线,基本大事小情都是他在主持,以成本价买几十斤酒不在话下。
不仅如此,他还买到了专门给孩子们喝的“葡萄酒”。
并非真正的黄柔喝过那种葡萄酒,而是一种由葡萄香精、糖水和低度酒精勾兑的饮料,紫红的颜色,浓浓的葡萄味,接近于零度的天气里,喝进去凉丝丝甜蜜蜜的,冰凉爽口犹如汽水儿,每桌一瓶,孩子们都抢着喝呢!
当然,因为幺妹是跟奶奶们做的,她们都不喝,一整瓶全给了她,喝得比谁都多。幸好地精胃是铜墙铁壁,也不见她闹肚子。
“结婚啊,不能天天结,一个人一辈子也结不了几次,大部分人都只有一次。”黄柔语重心长的教育她。
幺妹“嗯”一声,想了想,“那妈妈你呢?”
黄柔一顿,“我呀,以前跟你爸爸结过一次,以后可能还是会再结一次吧。”
“跟长腿叔叔吗?”
黄柔轻轻的笑了,“对,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今晚,顾老太对她的态度明显不一样了,以前是客气,现在是发自内心的亲热,就是把她当自家人的那种,忙不过来的时候会叫她帮忙添个菜啥的,会安排她从锅底上舀,因为瘦肉沉淀在底上。
幺妹“嗯”一声,乖乖巧巧的趴她怀里,“妈妈,那你跟爸爸结婚的时候有葡萄酒吗?我喝到没?”
黄柔再忍不住,哈哈大笑了。
自家闺女不是笨,是忽然到了好奇与反智并存的特殊时期,就是她好奇的点,在大人看来是很违背常伦的,可她自己却并不知道,闹出不少笑话。
于是,黄柔给她科普了小孩子是怎么产生,怎么孕育,怎么出生的,用通俗易懂的言语,遇到她听不懂的,她就慢慢的换个词儿……幸好幺妹的理解能力比一般孩子强得多,没花多长时间,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原来你跟爸爸结婚的时候我还没出生,我还只是妈妈身体里一个小细胞呀……”她咬着手指头,若有所思,“那妈妈跟叔叔结婚的时候,身体里是不是也会有一个小细胞?”
黄柔又愣了,这孩子的思维,她跟不上啊!
“不是要结婚的时候才会有那种会生孩子的小细胞,女孩子只要长大了都会有的,所以……嗯,跟跟谁结婚没关系。”
她绝对不会一结婚就怀孕,跟顾三即使真要生孩子,她也要等幺妹长大,她想把她所有的爱都只给她一个人……至少,在她拥有独立健全的人格之前,她是不会考虑再生育的。
幺妹似懂非懂,什么叫“长大了就会有”,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算长大。可她知道,在她们地精一族里,母地精要年满一千四百岁才有生育能力,公地精则要一千六百岁,换算成地精龄,她现在应该是快五百岁……
“妈妈,我什么时候过生日呀?你还记得吗?”她紧张兮兮的,生怕妈妈给忘了。
黄柔一直记着呢,点点她的小鼻子,“小狡猾,下星期五。”
“那很快了吗?哇哦,到时候我就是五百岁的小地精啦!”
黄柔又笑了,在人类她就是五周岁。
“我的小地精啊,你说我一个凡人,怎么就生下一只地精,你是不是投错胎了呀?”她摸着闺女软软的头发说道。
“我也不知道,我不管,反正妈妈就是仙女,我就是地精,叔叔就是……”她忍住了,没说。
黄柔实在是太累太困了,也没想真要她回答,很快就睡着了。
***
第二天一大早,顾三上门来,请崔家去他们家吃回门饭。这边的风俗是新婚第二天,男方带着女方回娘家一趟,很快又赶回家吃饭,已经不用待客了,就本家亲戚吃一顿,权当认亲戚。
他现在跟老娘的想法都是统一的,要把阿柔和幺妹当一家人待,所以吃回门饭必须有她们的参与。
可崔家人不知道他们意图啊,以前的顾家虽然也客气,但没这么客气,这老的老小的小,一顿得吃去人家两斤肉……顾家也太舍得太大方了吧?
几个孩子跃跃欲试,崔老太难为情道:“多谢你们家,就不去了。”主要还是这顿饭,是回门饭,那都是男方本家亲戚吃的,他们一群外人去了算啥?
她爱面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穷得吃不起饭,上别人家讨吃的去。
顾三却很固执,“婶子甭客气,我娘本来想亲自来请您的,可她忙不过来才让我来。”说着,抱起幺妹,挽着老太太的手臂,半托半拽。
一群孩子唧唧喳喳跟在他身后,顾家的酥肉真是一绝啊。别人家肉少面多还用最差的肚皮上的肉,肉皮比肉还多,可他们家呢?那是专门把肉皮剔出去,只留肉,还是三线五花肉,肥瘦相间,一嘴咬去,外酥里嫩还流油……光想着,大家就流口水了。
果然,看见她们,顾老太笑得更开心了。
她现在啊,对陈丽华是怎么看怎么看不上,可黄柔不一样,她不仅漂亮,为人处事好,还有正式体面的工作,还自带一套房子……当然,更重要的是心好,主动提出把老三的房子给他们养老。
这样不图钱的,一心只想好好奋斗好日子的女人,她怎么能不喜欢?
她只盼着崔家的事快点过去,她好跟老姐妹商量他们婚事,赶在正月里把事办了,明年春节就能抱孙子!
哎哟,真是想想就让她乐开了花!
***
星期一上午十点,阳光灿烂,万里无云,本该是个种地伺候庄稼的好日子,可大河口十里八乡的农民们却不在田间地头,早早的聚集在公社劳教场上,人声鼎沸。
黄柔本来不想来的,这种虚假的亢奋,病态的狂欢,让她心里非常不舒服。可学校要求每个年级至少来一名老师现场观摩,回去还要写报告和总结,陈静家里有事回市区去了,这任务自然就落她头上。
学前班的老师还没定下,神兽们无处可去,黄柔不放心幺妹一个人在家,担心她又去爬垃圾山,也只能带她过来了。
不过,她得提前打好预防针,“去了劳教场少说话,怕就别看,啊。”
“我不怕哒妈妈,我连黑漆漆的洞洞都不怕。”
黄柔心头苦笑,今儿要见识的,远比黑洞可怕,听说隔壁公社上星期开展的劳教大会上,死了个老人呢。
那老人是个傻子,头脑不清楚,道理又讲不通,无儿无女又干不了活,平时就靠生产队救济,平均两天能吃上顿玉米糊糊算好的。最近天冷了,饿得也快,他耐不住,偷偷刨了人自留地两个红薯,就被闹到队上去。而队上正愁找不着批斗的对象,这不正是现成送上门的?
反正他是独人一个,被拉去凑数也不会有人给他叫冤,批两句骂两句不疼不痒的也就过去了。
谁知到了劳教场,面对着黑压压的人头,被大广播里这个“主义”那个“思想”的教育,也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他就跟大广播“吵”起来了,嘴里不干不净骂些平时听来的脏话荤话。他是听不懂别人骂的,可主席台的领导能能听懂他的啊,围观群众早已哈哈大笑……负责看他的民兵也是个二愣子,端起枪托子给了他背上两下,老傻子回头就去抢他的枪。
这还得了?枪要到他手里,这乌泱泱的人山人海咋整?一群民兵拥上去,拦的拦,抢的抢,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也不知道是谁不小心扣动了扳机……等听见震得耳朵嗡嗡叫的枪声时,他胸口已经多了个血窟窿!
于是,无儿无女的老傻子就这么死了,还是他咎由自取。所以,现在整个红星县的老百姓,看见枪就吓得够呛。
希望今天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尤其大伯子,被人批斗就批斗几句,少不了一块肉。
她们到的时候,人群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居然还看见不少牛屎沟生产队的,“小黄老师也来了?”
“幺妹看见你大伯没?喏,就台上低着头那个。”
崔建国早臊眉耷眼不敢看人了,听说还得来两个家属,他自个儿跑得慢活该受这屈辱,可家里人多倒霉啊?真恨不得自个儿了结算逑,省得连累家人。
幺妹在妈妈怀里,眼前乌泱泱尽是人头,她怎么看也看不见大伯在哪儿,只好趴妈妈肩膀上,“我可以去看看大伯吗妈妈?”
黄柔本不想带她进去,怕待会儿有打斗场面吓到她,可小丫头抱着她的脖子,撅着嘴,乌溜溜的大眼睛就这么看着她,“可以吗妈妈”“就看一眼妈妈”“你是我世界第一好的妈妈你一定会答应的对不对”……自从学会撒娇,她就无往不胜了。
这小小的篮球场大的一块空地,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走哪儿都能闻见别人的口气,身上的臭汗,庄稼人仿佛汗味是与生俱来的劳动属性,尤其有些抽旱烟的老大爷,那一张口简直绝了!
母女俩憋着气,蜗牛似的,花了几分钟才钻到最内圈,靠近主席台的位置。
主席台左右两侧各有两张旧桌子,摆好了板凳和搪瓷水杯,明显是公社领导坐的。而主席台正中央,正臊眉耷眼站着满满两排男女,双手背在身后,双腿并拢,低垂着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