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幺妹是真惊呆了,她干脆把铁盒子抱怀里,前后左右的看,嘴里自言自语:“崔绿真在哪里呀?”
小公安终于没忍住,哈哈大笑。
就说嘛,这么小大的孩子,谁见过这个,他们家的估计只能放磁带,没有录音功能,这台可是能录下犯罪分子的话的,他们所里唯一的一台,是以前苏联的老东西,谁想借出去都得签字呢!
最终,幺妹还是想明白了,铁盒子里没有另一个崔绿真,声音乍一听是一个人,可再听还是有区别的,有股机械齿轮的感觉……不过,知道用途后,她忽然眼前一亮,“叔叔能不能把录音机借给徐叔叔?”
“自然可以,只要签个字,一个星期之内还回来就行。”小公安忙去拿电池,想了想又问:“你们要拿去干啥?”
他知道徐副出马的,那就是大案,案子有关的一切都不能外泄,即使是同事也不能打听,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可这女娃娃不一样,看着憨憨厚厚的,那小嘴一嘚吧,还不是啥都说?
他也倒没坏心,就是太好奇了。
谁知,“憨憨厚厚”的幺妹居然笑眯眯的拒绝:“我不能说的哟,叔叔。”
“说啥呢?”徐志刚已经打完电话,打着哈欠过来了。他一把将幺妹抱起来,“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吃饭的郝顺东叔叔吗?”
幺妹点头,他给了她三只鸭腿呢!
“东子说,让咱们放心的去,出问题他给兜着。黄姐,你们是跟我去还是在这儿等着?”
他带人去高元珍邻居家搜证,黄柔一点儿也不想掺和。可小地精就跟个不懂事的啥都想掺一脚的熊孩子一样,“妈妈我要去!”
她都去,黄柔肯定不能放心她一个人去,也只能陪太子读书了。想想这一天天的,别人只是礼貌性的问一句“要去吗”“要吃吗”,她都兴致勃勃的“要”!这世上就没她不好奇的事儿!
点点小鼻子,“你呀你。”
徐志刚找来的车子居然是一辆旧吉普。四个轮子的地精能不稀罕吗?她恨不能自个儿坐驾驶位上去,把一切能摸不能摸的零部件都摸一遍才行!她是真的真的太喜欢车车啦!
人类怎么能这么聪明,地精能穿土遁地,他们就能造出比穿土遁地还快的东西,一个在地上跑,一个在地下跑……太聪明啦!
不过,这车子实在是太旧太破了,听说是郝顺东的父亲十年前的专车,除了油门和刹车勉强还能用外,其他部件全是摆设。本来说要公开报废处理了,可徐志刚听说后,鼓动所长买下来的。
在市领导眼里,这就是一堆哪儿哪儿都响唯独喇叭不响的废铜烂铁,一千块不到就卖给他们了。可在城关派出所的民警眼里,真是香饽饽!
得,有了这吉普车后,整个所的小年轻们都喜欢去远处办案了,因为所里规定,大河口附近的案子要么步行,要么骑自行车,只有公社外的地方才能开车去。铁家伙“轰轰轰”的,平时走路得三四个小时的村子,二十分钟就开到了。
他们穿着制服,进村一问杨翠仙家在哪儿,自有半大孩子给他们带路,其他大人基本都下地挣工分去了。
看着眼前这一栋崭新的,高大的跟顾家不相上下的青砖大瓦房,黄柔是打心眼里佩服的。高元珍一个女人,既不搞投机倒把,又没有固定工资的农村妇女,居然凭一己之力盖起这么大的房子!
就连徐志刚也咋舌,这一砖一瓦都是高元珍的血汗呐!凤凰男还真不是个东西,呸!
高家左边就是杨翠仙家,他们礼貌性的敲了敲门,对门有个老太太告诉他们:“翠仙下地去咯,你们找她啥事?”
“我们是大河口城关派出所的,接到有人报案,来调查情况。”算是交代一下,“啪”一声就踹开了那扇木门。
幺妹一路走,一路跟植物们说话,早知道她的东西藏哪儿了,也不用浪费时间,直接指着屋里的土炕。大家刨开她的土洞,里头就是个小型金库啊,啥印着“庆祝自卫反击战胜利××周年”“为人民服务”的瓶瓶罐罐,还有两方玫红色的丝巾,以及两张排头印着“大河口人民公社”字样的信签纸,纸上就是歪歪扭扭的“保证书”。
“我去!这女人不得了啊!”
“这么多东西,她说买的鬼才信!”不说那样的瓶瓶罐罐是公社给公职人员发的,就说那两方丝巾,那可是要拿着票才买得到的!布票尚且不够用的年代,谁家能舍得买丝巾?
“这保证书,我念念啊。”有个小年轻,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亲爱的杨翠仙同志,今天,我怀着愧疚和懊悔的心情给你写下这份保证书,向你表达我多看了王二狗婆娘两眼的愧疚……哎哟,太肉麻,谁来念?”
众人忙鸟兽散,想想一五六十岁的老头儿,肉麻兮兮的写下这两页纸,那油腻的,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
徐志刚忍着恶心,接过来看了看,见落款是刘富贵没错,还按下了红手印,“得嘞,兄弟们走,看戏去!”
于是,对门老太眼睁睁看着,一群公安进了杨翠仙家,也没乱翻乱动,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走一圈,搂着一堆东西……就,就要走了?
“哎哟翠仙赶紧的,公安上你们家搜家了,你看才一眨眼的工夫搜了一堆东西嘞!”
刚赶回来的杨翠仙一看,她藏得好好的东西就这么一锅端了?“你们怎么,怎么知道的?”
徐志刚大声呵斥:“杨翠仙同志,刘富贵和杨美仙已经招供了,他果然没骗咱们,赃物也找到了。”故意拎了拎找到的东西。
杨翠仙只觉天旋地转,“他,他们怎么说的?是不是都把事儿赖我头上?警察同志你们听我说,我没有,主意都是他们出的,我,我都说……”
***
劳教场上,因为高元珍拿不出证据,本来有理的也变没理了,队书记可得意坏了,提议他们的“私人恩怨”以后再处理,先把今儿的劳教任务完成。
新书记正愁下不了台阶呢,他就把梯子递过来了,自然一声令下,劳教开始。
投机倒把的本质就是挖社会主义墙脚,所以劳教内容就以挖土为主,被劳教的人员每人背一只背篓,四个年轻力壮的人给他们装土,四个人装,一个人背……平时一人背一人装都累得够呛,可以想象,四对一得多重!
而且,为了表明接受教育的态度,所有人必须小跑着,刚把土背到另一头的墙角,就得一溜儿小跑着赶回来,中间要有停顿,或者动作慢了些,都是要被骂的。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有羞耻心的人都是马不停蹄,咬紧牙关的干。崔建国就是其中跑得最快的,他不像别人经常吃不饱,身子单薄,满满一背篓土上身摇摇欲坠,崔家最近一年伙食贼好,顿顿主食管饱,力气也比别人大,跑得比谁都快,豌豆大的汗珠子“唰唰”的掉。
围观者都不由自主的,纷纷竖起大拇指来,这才是被劳教的态度!
而高元珍就比较惨了,普通男人尚且受不住四个人装土,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受得了?本来,张爱国的意思是,要不看在她是女人的份上,只要两个人或者三个人装土就行了。
可刘富贵不同意,大声反驳:“劳教劳教就是要劳动教育,不杀杀这母老虎的气焰,她以后能被教育好吗?能改吗?”
好像也是这道理,其他人不说话了。
眼睁睁看着她被一篓土压弯了腰,双腿发抖,身体不自觉一歪,装土的铲子就歪了,那细细的棕红色的土全洒她头上,混着流下的汗水,糊得她一张脸黑红黑红的,像刚从土堆里刨出来的死人。
是的,死人。
不知何时,她的嘴唇白得不像话,脸也苍白得发抖。
台下有几个妇女发现了,悄悄告诉公社妇女主任。
妇女主任仔细一看,还真是!忙小声跟新书记说:“书记,我瞧着这女人怕是不对劲,会不会是正在例假期间,干这么重的活儿……”搞不好会大出血的!
大河口是啥医疗条件?阑尾炎都能死人的地方,大出血可了不得!
她以前跟着段书记,需要四处下乡检查,上县市开会,段书记和蔼可亲,又非常讲道理,但凡她说一声身体不舒服,书记就让她在办公室做文职,出门的活儿都会换别人。所以,跟大男人说“例假”这回事,她也不臊了。
可新书记不一样啊,那是才刚调来的,对整个领导班子都不熟悉的新官,只见他把脸一板,“怎么,女人来例假就不能干活了?不是说女人也能顶半边天吗?你身为妇女主任,不教育她们勤劳肯干,反倒替她们找借口,你这思想态度不够端正啊!”
妇女主任被他一堵,非常不服气,心道:原来段书记在的时候,什么事不能通融?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跟他老人家都能讲道理,小子你算哪根葱?老娘当妇女主任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
但她嘴上还是劝道:“是,书记教育的是,只不过我看这高元珍好像真的不对劲,要不先让她停一停,我过去问问?要没问题再继续劳动也是一样的。”
“这怎么一样?不能因为她是女人,就为了她一个人搞特殊,那跟资产阶级特权服务有什么区别?”
妇女主任那口气啊,只好不情不愿的说:“可以前段书记在的时候……”
新官上任最怕啥?
就怕下属动不动说前任怎样怎样能干,怎样怎样替老百姓考虑,本就在气头上的新书记,这脸色真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正僵持着,忽然听见一把大嗓门问:“报案的人在哪里?”
众人不明所以,就见几个穿公安制服的年轻人挤开人群,走到主席台边,手里还用密封袋装着一兜东西。
虽然派出所也在公社管辖范围,可新书记刚来,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愣愣的,没了刚才怼妇女主任时的伶牙俐齿。民兵队的看见真枪实弹的警察,也不敢乱来。
“是你对吧?高元珍。”徐志刚指着被一篓土压得摇摇欲坠的女人,大声呵斥:“糊涂!高元珍是孕妇,怎么能让孕妇干这样的重活!”
高元珍紧咬着牙关撑到这一刻已经是极限,听见什么“孕妇”,忽然头脑一空,脚下踉跄。幸好崔建国就在她身边,眼疾手快扶住她,可俩人的土却已经撒了一地,还给主席台附近的社员也扬了一头一脸。
高元珍晕了。
“啥?高元珍是孕妇?”妇女主任喃喃道:“难怪我看她脸色不对……诶,等等!”她指着高元珍的裤腿。
鲜红的血液顺着她黑黄的单薄的小腿流下,众人大叫着“血”,纷纷退开。
如果她是孕妇,那现在……孩子肯定没了。
那样的负重难度,就是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是个年近四十才怀第一胎的孕妇!各村各寨谁没有几个干活流产的女人啊?但农村人忌讳见血,尤其是男人,总觉着不吉利。
崔建国平时也忌讳,刘惠来事儿那几天,他跟她中间得用件破衣裳隔开,这是没条件,要有条件他还巴不得各睡各的炕呢!可现在,一个正在流产的女人,他怎么躲?怎么拒绝?
只好弯下腰,将还有一丝丝意识的高元珍背到背上,抬腿就往卫生所跑。
张爱国一看,得,这是个表现机会,忙大声嚷嚷着让人群散开,又请妇女主任跟着去看看,怕他一大男人不方便。
于是,原本如火如荼的劳教也劳不下去了,最有看头的两个角色都上医院去了,大家小声的议论开,看向新书记的眼神都不怎么友好。
毕竟,他怼妇女主任的话,大家可都是听见了的。谁家都有女人,她们是母亲,是妻子,是闺女,是姐妹,想想这事要发生在她们身上,谁还有心情笑得出来?
而且,最重要的是,高元珍结婚这么多年不会生育,好容易怀上个孩子,就因为跟邻居几句口角就搞流产了……谁把她拉来,谁不就是丧尽天良嘛?
断人子孙,可是天大的罪过!就跟刨人祖坟一样……不,他不止刨了高家祖坟,他还往高家祖坟的供桌上撒了一泡尿!
新书记绝对想不到,自己刚来大河口,刚准备发一场威,才刚跨出第一步,就扯着蛋了!这高元珍要没事还好,要是出了事,几千双眼睛看着,他怎么给县里交代?
可两百多斤重的土,一个孕妇背了十几趟,还得让她的孩子没事?除非高元珍的肚子是铁打的。
新书记腿一软,坐板凳上起不来了。
当然,徐志刚带这么多“证据”不是来看他怎么怂的,小伙子血气方刚,他也气啊!让孕妇干重活干到血流成河这可是解放后农民们忆苦思甜常挂在嘴边的,不过干这事的是地主,不是社会主义国家堂堂一个公社的书记!
“书记你说高元珍胡乱攀咬不讲证据,那你看看这是什么。”他让兄弟们,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保温杯,搪瓷水杯,丝巾,甚至印着“大河口人民公社食堂”的大小碗。
“大家猜猜,这些东西是李家沟谁家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刘书记的,这个纪念自卫反击战的杯子我也有一个,还有这个保温杯,底上肯定印着咱们公社的名字。”张爱国以前是“又红又专”,现在是“又红又钻”,知道新书记怕是要悬,而这公安是有来头的,赶紧演双簧似的配合上。
他还揉揉眼,“哟,这不是公社食堂的碗吗?刘书记咋还带回家了?您是给食堂大师傅钱了吧?不然公家的东西怎么能偷出去……”
众人哄堂大笑,堂堂一队书记居然偷公家的碗,这不丢人现眼嘛!
当然,更丢人现眼的还在后面。
徐志刚把保证书给张爱国看,“你瞧这是咱们刘富贵书记的笔迹不?”
“是啊,这不落款都是刘富贵,还按了手印嘛。”
徐志刚给他个表现的机会:“你来念念给大家听听。”
“亲爱的杨翠仙同志,今天,我怀着愧疚和懊悔的心情给你写下这份保证书,向你表达我多看了王二狗婆娘两眼的愧疚……哎哟……我忘不了你丰满白皙的身体,忘不了你那……那……那紧致的……哎哟,不行了,我可念不下去。”别说,半文盲张爱国每次当众念书还没闹过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