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酷、狠毒、利益至上、虚伪狡诈,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双头蛇。唯独只有这一些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不为感激,也不为利益。
“偏倚平民会引起贵族们的恐惧和戒备,他们会恐惧失去已有的特权和地位。而这种恐惧和戒备引起的反扑很有可能是灾难性的。”
“所以,”女王轻柔地问,“您想来要求什么?”
我不曾奢望得到什么,我只是不想你知道这些事情。
他悲哀地在心底回答。
不想让那些令人作呕的往事被揭开,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不堪。
哪怕他的确不堪。
第38章 女孩与蛇
“诚然, 贵族多贪婪无度, 但是他们毕竟在这个帝国漫长的历史里, 构成了它的骨骼与脉络。”海因里希灰色的眼睛印着壁炉里跳动的火焰,像冷血动物特有的瞳孔,也在金属在火中缓慢熔化,“您可以厌恶我们,戒备我们, 但您需要我们。”
长久的沉默,然后是一声轻轻的意义不明的叹息。
“有些时候, 我在想要到何时才能彻底地砸碎这个框架, 释放出它本该有的面孔。”
“那只会使您也一并粉身碎骨,”海因里希说, “因为您也同属这个骨架。”
“是啊,一并地粉身碎骨。”
女王终于转过身来看他, 她的脸庞在火光里覆盖着一半薄薄的阴影。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他从未在阿黛尔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仿佛跋涉在漫长曲折的黑暗里的愤怒,沉重得如千万巨石的压抑悲哀, 又隐隐透出对整个世界的嘲弄轻蔑……死神的影子在那一刻与荣光同住在她的王冠里。
她握住冰冷的剑柄,将以双头蛇为护手的细剑递还给海因里希。
“道尔顿会离开王宫一段时间, 罗德里会暂时接替他的职责。”女王说。
这算是一个缓和的讯号, 一个安抚。
国会通过两部条例时女王展现出来的强势令贵族们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就是女王和道尔顿的绯闻了……一位出身平民的情人, 很有可能左右女王在国政上的态度——尽管熟知内幕的人都心知肚明, 两者其实是对调过来的。
借今天海因里希与道尔顿的冲突,将道尔顿短暂地调离王宫,能够自然而然地让流言平息一些。同时也能够安抚贵族们焦灼的那根神经——至少表面上,在道尔顿与海因里希之间,女王偏袒了后者,她更为器重贵族,不是吗?
至于真相如何,那就不重要了。
海因里希接剑的时候,触碰到了女王的手。
阿黛尔的身体一向不太好,这是幼年时遭遇的几次暗杀留给她的永远的“礼物”。哪怕是盛夏她的体温也往往比常人更低,及到天气转寒,便像有冷气也从她骨头里渗透出来一样。眼下明明坐在壁炉前,火焰熊熊,她的手还是冷冰冰的。
凯丽夫人该让她多穿点。
海因里希没能拿回剑,因为女王紧紧地握着剑柄,没有松开的意思。
海因里希的配剑是家族的传承,四百年前的一位铸剑大师以陨铁打造了这把剑,剑柄的环形护手被锤炼成双头蛇的模样,蛇身呈现优雅的半月形弯曲向下,表面带着精美的鳞片浮雕,在中部分出两个蛇头,红宝石镶嵌成蛇的眼睛,双头蛇的獠牙钉咬在十字护手上。
无数收藏家惊叹过这柄剑的美丽,同时一致认为这是一把背负罪孽的剑。
缠绕在十字上的蛇,撕咬着十字架,却也被它牢牢钉住。
“先生。”
阿黛尔开口,熟悉而久违的称呼。
双头蛇缠绕他们一上一下握住剑柄的手,炉火熊熊,充当蛇眼的红宝石反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微光。
“我该为礁石城的决斗说一声谢谢。”
海因里希的关节僵硬住了。
冷气从阿黛尔的手指渡到他的手指上,然后唤醒了礁石城薄而冷的雾,撞碎在黑石上的海浪,从浪里冲飞而起的海燕,与苍白尸体绑在一起下坠的石头,那石头不断地下沉、下沉……就像他的心脏,一直下沉,沉到看不见的,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它曾精彩极了。”
女王慢慢地,坚定地松开了手。
只剩下海因里希独自握着剑。剑忽然变得重如千斤,双头蛇缠绕在海因里希的手上,忽然变得越缠越近,忽然变得滚烫如烙印。
难以握住,无法挣脱。
……………………
凯丽夫人走进房间时壁炉的火已经熄灭了,残余的炭发出暗淡的光。她走过去,将壁炉的火重新燃起,然后又取过一件柔软温暖的羊毛斗篷盖在女王的腿上。
“凯丽,记得你给我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阿黛尔轻声问。
“我给您讲了好多好多故事,”凯丽夫人在女王椅边的软垫上跪下,握住她苍白冰冷的手,将它笼在手心里,像想用自己掌心的温度让它变得暖和起来,“您指的是哪个?”
“农夫与蛇的那个。”
“在寒冷的冬天,农夫捡到一条被冻僵的蛇,将它放进了自己的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救了它。等到蛇苏醒了,它在农夫心上咬了一口,于是农夫死了,蛇很快也被冻死了。”凯丽夫人又一次讲起这个故事,鼻中酸涩。
“我曾以为不一样……凯丽……我不是农夫,他也不是那条冻僵的蛇。”阿黛尔声音就像海燕散落在风里的羽毛,她蜷缩起手指,寒气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我以为我才是被冻僵的那个……就当做是一个故事吧。”
“有个女孩,她走在冬日的森林里,又冷又孤独,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结果遇到了一条和她一样孤独的蛇。”
宫廷长大的公主,哪怕只有八岁,知道也比一般人多很多,很多,那些隐藏在华服之下的龌龊,淫秽,昏暗的。母亲在的时候,母亲是她的城堡,她的城墙,将那些不堪入目的伤害抵挡在外。
在刽子手的刀锋下,她的城堡她的城墙一朝崩塌,她摔进淤泥里。
公主做好了迎接最冷酷最森寒的命运的准备——她见过类似自己的人,知道她们和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知道宫廷里美丽笑脸的背后是多少不堪入目的伤痕。
她原本做好了那样的准备。
海因里希出现了。
“蛇围绕着她,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搭起了一堵小小的墙,将雪花挡在外面。”
海因里希家族的盘算她一点都不惊讶——她见过这样的一幕幕发生在宫廷里,原本也做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准备。然而至始至终,海因里希站在那条克制的线之外,一封又一封烧掉了那些信。
年少时期,她不喜欢待在城堡里,常常偷偷溜到出去,去看海浪去看海燕。
她远远地见到那长得与海因里希有几分相似的阴柔青年,也见到海因里希拔出剑……最后见他沉默地,一言不发地将尸体抛进大海里,回来之后只字不提。
“后来,很多人都对女孩说,蛇是冷酷的无情的,等到蛇群召唤时,它还是要回到同类里去。”阿黛尔闭上眼,在满目恶意里,她曾察觉到那一丝轻微的被主人竭力掩盖的善意,于是她伸手去回应它,“她以为只要自己和蛇才是同类,他们是一样的……只要付出信任和耐心,他们能够一直这样走下去。”
她以为他们是一样的。
都是被放逐的,被舍弃的,被视为棋子的,都将要燃起那把火,点燃腐朽的世界。
“后来女孩要点燃那把火,那把焚烧黑暗的火,蛇群从黑暗里游了出来,它们召唤那条蛇……”阿黛尔低声说,“女孩以为它会选择她,像以前一样。”
就像他曾经一次次烧毁的书信,就像他曾经为她拔出了剑。
他们在整个世界的恶意里,相伴着一起走过了那么漫长的岁月,他们曾互相给予过在冬日里那么宝贵的温暖。
凯丽夫人的心仿佛浸在最苦涩的水里了,房间里壁炉还在燃烧,木柴点燃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跪在女王身边,紧紧地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她的呼吸仿佛也随着女王冰冷的手一起渗进了刻骨的寒意。
“蛇群召唤蛇,它回到蛇群里了。”
阿黛尔睁开眼,火光落在她的眼底,却怎么也点燃不了那个冬天。
“我曾以为他会选择我,像以前一样。”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凯丽夫人抬头看她,以为她流泪了。
她没有流泪。
只是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块正在锻造的铁,她将那曾以为十分特殊的过往,曾交付出去的信任,曾得到的最痛苦的舍弃和背叛也当成了打磨自己的一次锤炼——只是代价更深更重了一些,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
凯丽夫人几乎难以喘息,她踉跄着站起来,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住她的主人,她的孩子。
眼泪一滴滴顺着凯丽夫人的脸颊滚落,落在阿黛尔的头发上,肩膀上,脖颈上,灼热滚烫。
“不要哭,凯丽。”
阿黛尔也伸出手,拥抱住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家人。
“这没什么。”
没什么好哭的,这没什么。
第39章 女王骑士
——且让我们在这俗世里挣扎吧。
最初的圣徒走在海上, 他看到人们互相嫉妒, 互相仇恨, 互相厮杀,原罪如野火生生不绝。
罗德里大主教穿着黑色的常服,衣领处带有十字刺绣,一枚相对于他往常的苦修士作风而言有所不搭的宝石袖扣镶嵌在袖口处。袖口则紧紧地束着他的手腕,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既能捧着圣书, 也能握住袖剑。
道尔顿因为前几天与海因里希发生的冲突,被女王暂时调离了王宫。名义上, 道尔顿是被派去前往罗兰帝国与鲁特帝国交界处的王室城堡——女王将在那里与鲁特皇帝举行订婚仪式,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是种变相的放逐。
另一位冲突的主要人物,海因里希受到的处置则相对较轻, 仅被要求反省数日。
前段时间隐隐有些躁动的贵族们被安抚着平静了下来。
以贵族们的想法,道尔顿被暂时逐出宫廷后, 女王应该从几个古老的家族里选出新的骑士统领才对。谁也没想到女王竟然委任了一位神父来担任她的临时骑士统领——人们很少会把神职人员同刀剑联系起来。
不过,细论的话,早在四百年前,教皇就竭力宣扬“教廷军队”了。教会认为神职人员为了传教而组建武装是被教义许可的。从那以后, 陆陆续续地便有隶属于修道院的军队被组建了起来,其中以各圣职骑士团最为杰出。
罗兰帝国的神殿骑士团由来已久, 它的人数在经历七月和八月的清洗后减少了许多。尽管如此, 剩下的苦修士聚集在一起形成的军事力量在宗教精神的支撑下, 往往能够发挥出不输于贵族私人骑兵的战斗力。
罗德里大主教作为骑士团的团长, 的确有那个能力来承担女王安危的工作。
大主教暂时接手了骑士统领的工作, 象征性地安排了几名神殿骑士在王宫岗位,其余仍保留着道尔顿的安排——就像道尔顿和海因里希一样,罗德里大主教同样知道这次调换背后的真相。
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道尔顿的火枪手依旧常伴女王左右,但既然女王摆出了缓和的姿态,他们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前几天那场发生在宫廷中的冲突,就这么默契地被揭过了。
但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
“从鲁比纳湾到卡斯亚港,这一段的码头是第二批需要修复的。”
因为海因里希被要求“反省”数日,道尔顿又被调离了王宫,这几天的御前会议少了以往针锋相对的气氛,处理事情的速度比以往还快了一些。罗德里大主教踏入女王书房的时候,她刚与财政大臣们商定完港口的事。
见到大主教,女王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其他人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
财政大臣在走出书房将门带上时,忍不住偷偷看了里面的情形一眼,只见罗德里大主教正朝女王谦恭地行礼。
“我敢打赌,”他走出几步后,对停下来等候他的一位同伴嘀咕,“就算让他亲吻圣父的戒指,他也不会有这么虔诚。”
“谁?”
同伴,王宫新的日常事务负责人茫然地问。
财务大臣翻了个白眼,懒得同这个愚钝的蠢货解释了。
……………………………
罗德里大主教对圣父可绝谈不上谦恭,否则他怎会以格外不敬的语气同女王讨论教皇死期的事?
“我们必须感激卡佩尔家族,”女王绕着平铺在长桌上的地图行走,审视着上面每一个被做了标记的地点,“如果不是他们封锁了教皇病重的消息,我们的竞争对手准备的速度绝对不会逊色于我们。”
“他们享受那顶三重宝冠带来的利益太久了,”罗德里大主教堪称尖锐地指出,“久到不愿意将它交出。”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如今的教皇——也就是病重的那位可怜的史蒂芬七世——出身于卡佩尔家族。他们封锁消息的原因想而可知,他们似乎希望掌控接下来的教皇选举。但这实在是痴心妄想……不论是教廷还是其他国家,都不会允许同一个家族连续出现两任教皇。
罗德里大主教曾经在教皇国待过一段时间,在成为枢机主教只差一步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放弃了那鲜红的枢机主教袍,返回罗兰帝国,接过十字架发誓然后成为了骑士团的一员。直至今日,仍有人觉得他愚蠢:
——罗兰帝国神殿骑士团团长哪里比得上尊贵的枢机主教呢?
“如果您当时披上那件红色祭衣,我们现在就可以考虑推选出一位罗兰人的教皇了。”阿黛尔轻快地说,带着几分调侃。
“然后为了贿赂一张选票而疲于奔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