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马勒巴巴罗。”
跟个骨架没有什么两样的人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连锁摩擦。
“是名军事工程师。”
马勒·巴巴罗过去是自由商业城市一名不错的船舶设计师。
凭借着丰富的航海经验,对天国之海沿岸地形的熟识,以及自己高超的设计能力,以往他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如今,在马勒脸上却很难找到幸福的痕迹了,他的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凸起,瘦骨伶仃。
他的妻子是一名新神派教徒。
就在一周前,他的妻子被绑上了火刑架。
他企图向那些人说明,她怀了身孕,求他们发发慈悲,饶她一命。
“让我替代她吧!看在神的份上!她怀着孩子啊!”
他呼喊着,恳求着。
很快就有人朝她走过去了,他欣喜欲狂,以为她会被从可怕的十字架上解下来。
紧接着,他的咽喉失去了声音,他目睹了此生最可怕的噩梦——他们剖开了她高高耸起的肚子,将一团勉强能分辨形状的血肉掏出来,丢到他面前。
“拿去,你的孩子。”
穿黑衣的人随意地说,然后让人将他拖走了。
马勒带着他的孩子逃出城,带着他的孩子跋涉到了据说有海盗接应的港口。
“联盟的舰队是我设计的。”
马勒说,抱着他们“拿给”他的孩子。
“我知道他们是怎么配合的,知道他们的缺点在哪里。”
科西嘉船长的神情严肃起来了。
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的重要性,他朝旁侧打了个手势,很快有人去为马勒先生安排一个单独的房间。
“那么,您想要什么呢?”
科西嘉船长问。
“我想要……”枯骨一样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印着火刑架的烈焰,“报仇。”
乌鸦嘶鸣着,飞上天空。
……………………
“什么时代都有它的悲剧,但仅仅因为信仰不同,便去迫害另一个人,并将他送上火刑架,一定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无知也最荒诞的悲剧。”
翻阅着来自科西嘉船长和那位船舶设计师马勒·巴巴罗的信件,阿黛尔叹了口气。
道尔顿坐在她的对面,正在标注地图。
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绣花猎装,缀着银扣的袖口被挽起了一截。道尔顿并非那种魁梧的人,身形修长欣瘦,小臂线条被黑色袖口束着显得格外挺拔。
“无知的人总是将这引以为荣。”
听到女王的话,道尔顿抬头看了一眼女王手中的信,从信纸上的徽记猜出了它们来自哪里,内容大概会是什么。
“作为两次宗教战争的参与者,你的看法会让追随你的人感到惊讶吧。”阿黛尔一边思考着,一边将信放到桌面上。
道尔顿本人就是借助新神派与旧神派的宗教暴力冲突,从而跻身军事高层的,甚至他还成为了新神教派的领袖人物。然而,令人愕然的真相却是,他压根就不信仰神明,不论是新神派还是旧神派,在他眼中都不过是些木雕的偶像。
“如果旧神派能助我一臂之力,我也不介意当个虔诚的旧神派教徒。”道尔顿半开玩笑地说道,“您不也如此吗?我亲爱的陛下。”
女王挑了挑眉,没有否认道尔顿话。
她抽出笔,给科西嘉船长写了一封简短扼要的回信。
约翰六世为了自由商会城市焦头烂额的时候,罗兰帝国境内的备战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细论起来,从去年八月份与鲁特帝国联盟之后,女王便已经开始从大局上为这场战争做准备,两部重要的条例为今天的局面奠定了重要的基础。而如今备战则落到了更细微具体的方面。
大批的小麦和葡萄酒被收购筹集、航海中需要的沥青,木桶板等物资被运往几个重要港口、火药作坊日以继夜地运转工作着……得益于海盗与逃难教徒的帮助,罗兰帝国为这次战争绘制出了详细至极的海图——这份海图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心惊。
军事经验丰富的道尔顿这些天来,与女王反复商讨,确定战争的补给线。
天国之海的战争受气候影响很大,传统的作战季节从三月底四月初开始,进入秋季后连绵不断的雨会使士兵丧失战斗意志,最迟十月后就必须结束。
现在距离战斗季节的到来,时间所剩有限,他们要在那之前做好万全的准备。
“贝尔莱德快到了。”
道尔顿在地图上做好最后一处标记,将笔放下,注视着倚靠在车窗边的女王。
贝尔莱德是罗兰帝国与鲁特帝国交界处的一座小城,也是鲁特皇帝奥尔西斯与罗兰女王阿黛尔这对名义上的未婚夫妻第一次会面的地点。
“您很快就要见到您的‘未婚夫’了。”
道尔顿阴郁地说,他在昏暗里坐得笔直,身上带着难以掩盖的戾气。
第83章 他的勇气
“或许称为‘盟友’更妥帖一点。”
女王轻描淡写地说, 提及奥尔西斯的语气就和提及雅格国王、新教皇没有什么差别。
道尔顿看着她神色如常的样子,并不觉得高兴,也没有比先前轻松一些。不知名的郁火在心底的荒原上燃烧着,交织成时刻想要拔枪的冲动。就好像他当初滚倒在泥泞里, 看着嘲弄他的敌人远去, 手指下意识地抓住所有可以用来当做武器的东西。
但这又和被夺走军功, 被抢走荣誉不同。
战场上, 他可以拔枪击毙敌人, 但在情场上拔出枪来, 什么用都没有。
“听了一些不真切的传言,奥尔西斯很年轻就当上了鲁特的皇帝,他们说他是最可能逼近先祖, 将鲁特锤炼成庞大帝国的人。”
道尔顿状似不经心地说道、
另外还有一些话盘踞在脑海里,卡在咽喉里。他面不改色地说只是听了一些不真切的传言,事实上他早早地调查过那个与女王有名义上婚约的人。
鲁特与罗兰都如此忧心忡忡,生怕这对年轻的王者在相逢之后,彼此之间真的会产生不被看好的感情,而以这对年轻人的身份,一旦事情真的发生了, 没有谁能够阻止他们。道尔顿总是对这些流言不屑一顾, 世界上不会有比阿黛尔女王更铁石心肠的人了,种种罗曼传奇放到她身上都只会是荒诞的笑话。
可是流言听多了, 是会生出恐惧的。
奥尔西斯与她一样早早地加冕为王,与她一样同是一个国家最尊贵的人, 与她一样皆非无能之辈。
不管是出于什么立场,人们都不得不承认,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相当的一对。
“你是在提醒我, 鲁特帝国的威胁性有多大吗?”
女王终于将视线从海图上移开,轻轻地挑了一下眉。
她的眉狭长,末端渐细,抽出长刀般英丽的尾峰,挑起的时候犀利的锋芒能破开一切黑暗与阻碍,浸染着逼人的威严。
道尔顿单手捂住脸,不知道是高兴还是自嘲地笑了起来。
“不要在我这里发疯。”
女王淡淡地说,抽出一张纸,笔尖蘸了一下墨水,写了一道简短的命令,丢给年轻的黑发军官。
“去安排守卫。”
“是。”
道尔顿张手稳稳地接住丢过来的命令,凑过去俯身亲了一下女王细瘦的、坚定的、不可动摇的手腕。
“亲爱的女王陛下。”
他声音又轻又冷,缠绵中透出角落青苔般的寒气。
……………………
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的关系一直以来颇为微妙。
两个天国之海东岸最重要最强大的国家与雅格王国共同的矛盾,和东方草原乌勒民族的威胁,使两个帝国在很多时候结为盟友,共进退。但罗兰与鲁特北部绵长的边界线,彼此之间在天国之海的商贸竞争,使得双方在远征与对抗远征的间隙,时常爆发短暂的战争。
对于罗兰王国来说,一旦来自雅格的威胁减轻,那么鲁特立刻便会成为最大的威胁。对于鲁特帝国,情况也相差无几。
帝国最高统治者的会面,在任何方面都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早在女王与皇帝抵达会面地点之间,双方的使团就已经经历了漫长反复的商讨。正式会面的每一个细节都具有特殊的政治意义,都关乎帝国威严与接下来的谈判,都必须经过仔细的磋商。
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谁先进城,由谁迎接谁。
按照鲁特帝国官员的看法,应该由罗兰女王在贝尔莱德城外等候迎接鲁特皇帝。而罗兰官员则坚持鲁特皇帝必须亲自前往城内的议事厅会见罗兰女王。鲁特官员想要以罗兰女王的未婚妻身份,进行争论,罗兰外交官则隐晦地威胁,如果双方不能遵循婚姻协商中的王权条令,那么婚约也可再行商议。
比起去年进行婚姻谈判的时候,如今的罗兰外交官们态度强势了不少。
这令鲁特的官员们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毕竟局势已经发生了变化。
去年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结盟的时候,内外交困,女王权力衰微,需要倚仗鲁特帝国的支持稳固统治。谈判时,鲁特帝国自然占据上风。但从八月神迹起,事态便开始急剧转变,困扰罗兰多年的宗教问题在八月神迹中得到肃清,两部重要条例与海盗的加入,令帝国的海军起死回生,玫瑰之夜与海军改革标志着女王收回权力政策的成功。
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教皇国也隐隐表露出了与罗兰女王交好的态度。
许多鲁特贵族不得不正视一个事实:他们绝无可能通过联姻,将罗兰并入鲁特帝国。
鲁特帝国面对是一位打破他们对“女人”全部惯有认知的女王。她岂止不软弱不任人操控,简直称得上心狠手辣,雷厉风行。
道尔顿靠在灰色调的石墙上,外套随意地搭在肩膀上。
他眺望着不远处正在进行繁忙准备工作的宫廷侍从们,手中无意识地拆卸着自己的轮燧枪,拆开,装好,又拆开……如此重复不断。
“老大。”
副官小心地瞥了一眼道尔顿手中被他反复摩挲的枪。
他们的老大以往也经常有事没事就将枪掏出来摆弄,像对待情人一样对待自己的配枪。但和往常截然不同,道尔顿今天拆卸枪支的动作格外凶狠。副官有几次看到他眺望向远处鲁特帝国队伍即将到来的方向,目光阴冷得可怕,手指还下意识地扣在了扳机上。
“谈判结束了?”
道尔顿面无表情地将枪上膛。
“是的。”副官斟酌者措辞,静立避开某些关键而又敏感的字眼,“最后决定女王陛下与奥尔西斯同时进城,在同一时间抵达城中的克什米亚大教堂,在那里签订罗兰和鲁特接下来的军事同盟条约。”
他开始后悔,被那些小兔崽子们诓骗开给顶头上司汇报事务。
“克什米亚大教堂,”道尔顿摩挲着扳机,语调里隐约透着森寒,“听说是个受祝福的地方。他们要在那里完成订婚仪式?”
副官不敢回答了。
道尔顿的视野里印出在风中展开的旗帜。
罗兰女王与鲁特皇帝的会面对于双方来说,都是一场需要竭尽全力的政治表演与皇家戏剧。于是锦缎华盖,綉有十字剑与玫瑰王室徽章的旗帜漫卷成海,所见皆是喧哗,所见皆是欢歌。道尔顿能够看见横幅上绣有罗兰家族的“荣耀至上”和女王个人箴言“此处之外,再无一物”。
“我记得你有过一个恋人。”
漫长的沉默后,道尔顿忽然说道。
副官有些惊讶于道尔顿居然记得这些小事。
追随道尔顿的火枪手大多和他一样,出身卑贱。最开始,道尔顿只有不到十个人的队伍,他们最狼狈的时候曾在秋季绵绵的阴雨里,一动不动地趴在泥泞中,等待着改变命运的伏击目标到来。那时候,为了防止因为天寒昏睡过去,一群人胡天海地地乱侃。
道尔顿是那个趴在泥沼里,仍然将枪端得沉稳笔直的人,也是唯一没有参加谈话的人。
久而久之,他们在崇拜他的同时,总也有股非同寻常的敬畏,总觉得像老大这种冷酷而又果决的人,注定未来是要出人头地,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
副官觉得有些唏嘘。
不是都说只有心如磐石,无情无爱的人才能成为传奇吗?
可心如磐石的人如今也有了他想要留住的玫瑰,而他喜欢的玫瑰才是真正地心如铁石。
“很久以前的事了,”副官有些想折点什么东西咬在嘴里,当兵之前他是个花匠,一些习惯保留到了现在,“她叫艾蒂尼丝·沃文。”
“是位贵族小姐吧。”
“是啊,”副官手指四下摸索想要扯根杂草,他是被兄弟们派来劝老大的,理由是他话最多最会说,但现在他忽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是男爵的小女儿,现在看起来男爵也就那样。不过那时候,男爵就是了不得的老爷了,她的眼睛是车矢菊的颜色,头发比金子还要灿烂。我们举行了一个秘密婚礼,没有神父,没有见证人,我给她的只有一枚黄铜戒指。”
道尔顿还记得第一次听副官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一伙人趴在泥泞里。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也觉得这的确是个浪漫得空气中都带着花香的故事,年轻的相爱的人违背世俗,在水光粼粼的河边交换余生。
其实道尔顿那时候也快撑不下去了,趴在泥泞里等不知道是不是会来的目标,还要在手下面前维持平静给他们信心。听着他们小声地聊天,他心里想着,不能让跟着自己的这些家伙就这么死了,他们那么蠢,随便用些未来和梦想,就能被人骗了。
于是当伏击的目标出现在视野里后,他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副官咧了咧嘴:“给她戴上的时候,我手还在抖,掉了一次。”
“后来呢?”
道尔顿问。
以前副官总是只说到这里,后面任谁再怎么问也不说了,大家觉得这些都是他瞎编出来,觉得他在吹牛皮。道尔顿以前没有关心过这些,但心里其实也这么觉得,直到他有一天也喜欢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