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就服兵役了。”副官低声说,他找不到什么可以扯下来的东西,手指在空中虚虚地抓着,“想着要正大光明地娶她,想着给她戴上百合花冠,想要让她冠以我的姓氏。男爵的女儿不会嫁给一个花匠,我就当兵了。”
“现在你能娶她了。”
道尔顿说。
“老大你现在是帝国元帅了,作为您的副官,想要把女儿嫁给我的男爵自然一抓一大把。”副官笑得有些难看,“但已经晚了啊。”
副官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有了身份,有了地位,有了财富,他终于可以打扮得光彩照人地回去过当初的小村庄。但那个和他在开满百合花的河畔举行秘密婚礼,脸颊上带着小小雀斑的女孩在他走后第二年,被父亲嫁给一个又胖又蠢的贵族少爷。一个酗酒,家暴的家伙,一天夜里她被他失手推下了楼梯。
故事戛然而止,再也没有然后了。
就算他把凶手的额头开了花,和他有秘密婚约的女孩,还是永远躺在厚重的泥土下了。
“如果当初带着她私奔就好了,”副官说,“如果当初有那个勇气就好了。”
道尔顿摸了摸枪,心中一动,随即又觉得无力。
副官能后悔当初要是有勇气私奔就好了,但他就算有那个勇气又有什么用?
他喜欢的人心里只有她的帝国。
第84章 双王相逢
“时间快到了。”
陪伴在鲁特皇帝身边的人掐着怀表计数时间。
原本伴随在奥尔西斯身边的, 应该是他的弟弟阿瑟亲王。不幸的是,出于那场皇室竭力想要掩盖的亲王叛国丑闻,承担这份责任的, 就变成了奥尔西斯的好友莱斯特公爵。
与弟弟阿瑟亲王过于阴柔的长相相比,奥尔西斯的俊美更无争议。
这位年轻的君主有着一双银灰色的眼睛,如果他收敛笑意, 就会显得格外冷酷。经过精心打理的卷发在阳光下蒙着一层淡淡的, 金子般的光辉, 衬得五官越发好似古典时代的美男子雕像,优雅而蕴藏力道。体型健美而不夸张, 身上明亮的银色外套镶嵌了许多金银线和珍珠, 每一颗银扣都被精心铸成王室的百合花状, 中心缀着钻石。
已经能望见远处罗兰人的旗帜, 奥尔西斯点了点头。
鲁特帝国的队伍开始进入贝尔莱德城。
跟在年轻皇帝身后的是一群情绪各不相同的臣子, 年轻一些的满怀好奇, 年长一些的则忧心忡忡。
不过,无疑他们关注的是同一件事:罗兰女王艳名远传, 整个天国之海乃至更远的乌勒王国都知道, 她是这个时代神最宠爱的玫瑰,无人可及。
嗯……和她的美貌一起广为流传的是无数令人浮想翩蝶的流言。
有的人说她是神赠与人间的玫瑰, 也有人说她是地狱精心伪装的礼物, 在她玫瑰色的眼睛里潜藏着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她只用一眼就征服了以疯狂傲慢著称的阿瑟亲王, 让亲王殿下心甘情愿地跪倒在她身前。流言越传越广, 甚至连铁十字团阿比盖尔的效忠都被曲解成了为美色所迷。
在强烈的警戒之外, 鲁特人也不无想要亲眼见证之心。
贝格莱德城又名“天使之城”。
它被连绵的图尔古山脉怀抱其中,天气好的时候,青黛的松林与乳白的城堡墙壁, 高高低低的玫红色屋脊一起构成画家笔下精巧的杰作。作为两个帝国最尊贵的王者会面之地,它这段时间更是被好好地,从里到外好好清理装扮了一遍。
铺着石板的街道两侧所有房屋都装缀着绯红或白金的绸缎,所有窗户都明亮如镜,所有墙壁都洁白如雪。玫瑰和百合组成了新的图纹象征着两个最古老最尊贵的家族的结合,也暗示了今天在这里将有一对身份非同凡响的年轻人对彼此缔结神圣的誓约。
南北两座城门所连接的道路上都铺着红毯,地毯的尽头是克什米亚大教堂中殿左右大门。
教堂大钟响了。
庄严、厚重的钟声里,两位年轻的君主向彼此走去。
乐曲声在图尔古山脉怀抱里向外扩散。贝格莱德的居民见到了他们一生中所见最盛大的仪式,高大的骏马,华丽的服饰,琳琅的珠宝让人目不暇接。
当双方的队伍抵达克什米亚大教堂的时候,管风琴在同一时间被奏响,风声与旋律一起灌进整个空间,恢弘神圣如天国降临人间。
奥尔西斯登上了教堂的石阶,进入中殿。
他看见神的玫瑰穿过拱门朝他走来。
………………………………
“平心而论,我完全可以理解阿瑟亲王殿下的选择……”
多年后,鲁特帝国的诗人保罗·卡拉威在自己的回忆录中这么写到。
他是1558年奥尔西斯一世与阿黛尔大帝会面的随从之一,亲眼目睹了那场浩大的订婚仪式。
从贝格莱德城返回鲁特帝国之后,他写了无数关于那场会面的诗篇,散文和信件。这些信件成为了后世人们考证阿黛尔大帝与奥尔西斯一世复杂关系变化的重要史料。
保罗·卡拉威,这位向来喜欢抨击贵族文学过于繁冗华丽,力求简洁朴实的诗人在写到那场会面的时候,一反常态,几乎是以他所知道的所有华美的词语,竭尽所能地来描绘关于罗兰女王的每一个细节。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亮红色的长裙,那红色如此逼人如此苛刻,唯有肌肤洁白如新雪的人才敢尝试它。但是在她身上,那红色被折服了,被奴驭了。花瓣一样的裙摆重重叠叠,款款而来时,上面的宝石流光万千。缀满碎钻的半透明银色头纱直垂腰际,像群星倾泻而下,随风亲吻那曼妙腰肢……”
“然而真正令群星生辉的,不是那些珠宝,而是她本人。毫无疑问,神总有一天会将她收回祂的国度——人间何来这般绝色?在万千流光中,她顾目之间,谁能不倾倒在那潋滟的瑰丽眼波?”
“她的美是压倒一切的,是统帅四方的,是让人俯首称臣的蛊惑。胆怯的人,动摇的人,无能的人,懦弱的人……都不该亲眼目睹她的神华,因为那会让他们灰飞烟灭。她重新书写了玫瑰的象征意义,不再仅仅是爱与牺牲,更是骄傲的,不可攀折的,是戴着王冠永不低垂的头颅。”
“你若看见她,你就会明白,一百年,不,一千年,都不会再出现第二位阿黛尔·罗兰了。”
……
“我是多么幸福啊!”
这位文艺时期的诗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对着自己的孩子,留下了令人费解的感叹。
“而你们又是多么悲哀啊!”
………………………………
没有与阿黛尔女王生在同一个时代,是多么不幸啊!无缘目睹她的风采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
庄严的钟声里,目睹年轻的罗兰女王走上高台,人们不约而同地如此感叹。
阳光从教堂穹顶的彩色玻璃窗投入,神启一般笼罩在这两位年轻人身上,哪怕明知到这只是一出政治色彩浓厚的表演,这一幕依旧美得超凡脱俗。
在罗兰帝国的坚持下,订婚仪式中性别的地位差异被抹除了。
整个流程中,未来将“嫁”与奥尔西斯的罗兰女王以同鲁特皇帝完全平等的身份参与,奥尔西斯仅拥有女王未来的丈夫这一身份,而非罗兰国王。这象征着两国是平等结盟而非任何一国成为另一国的附庸。
哪怕最顽固的最野心勃勃的鲁特官员们,在这个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盘算落空了。
相逢在克什米亚大教堂的,不是会为情爱动摇的男女,而是这个时代最年轻也最杰出的强大统治者。
两轮太阳在同一个时代升起,光芒笼罩赤海、天国之海乃至更遥远的大陆。或许在遥远的未来,它们之间会爆发一场新的战争。
此刻,这两轮太阳,终于会面了。
第85章 奥尔西斯
空气中弥漫着杏仁被碾碎后散发出的气味, 以开心果、海枣和石榴为配料的菜肴盛放在水晶盘中,火鸡被安置在小桌正中央,表皮上淋着丁香和葡萄酒混杂成的酱。
年轻君王面对面坐着。
人们为这对新缔结正式婚约的人留出了独处的空间, 隔着轻薄如云纱的垂幔,他们依旧能够欣赏到外面的舞会,而外侧的人却无法窥探到两人正在商议什么。
不论是阿黛尔还是奥尔西斯, 都有意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闲适一些。
阿黛尔拆下了那袭及腰的头纱, 身上繁重的珠宝也去了大半。壁炉将房间烘得暖烘烘的, 露出的肌肤在绯红宫裙的衬托下,越发明净如雪。奥尔西斯也脱下了自己那件因为镶嵌了太多金银丝线和珍珠而沉重如板甲的外套, 只穿着里面典雅的衬衫, 腰身挺拔。不过他的坐姿要相对端正一些, 即不让自己显得生疏, 也不会过于放荡, 巧妙地拿捏着亲近与绅士风度的平衡。
“我该感谢我的兄弟, ”奥尔西斯一手持着银酒杯,一手捻着一枚白色棋子, 没有看两人中间的棋盘, “如果没有他的任性妄为,也许我们的相会还要晚上更久时间。”
阿黛尔半侧着身, 倚着柔软的靠垫, 左手小指懒洋洋地勾着一柄檀木和孔雀羽制成的圆扇:“阿瑟殿下虽然好奇心过盛, 可确实是个有趣的人。”
“与阿瑟相比, 我确实是个无趣的人。”奥尔西斯说, 手中的“白骑士”直走斜跃,踏过了河界,“但我对你的关注, 应该比他更早一些。或许你记得,很久以前,我们的婚约差一点就早早定下了。”
奥尔西斯的话确有其事,但那是很久前的事了。
大约是在奥尔西斯和阿黛尔一二岁的时候,鲁特帝国刚刚实行新教改革,急于找到一位可靠的盟友。而罗兰帝国正与自由商会城市角逐天国之海的航道控制权,两国有过一段短暂的“蜜月”期。
“蜜月期”内,阿黛尔的父亲艾德蒙三世与奥尔西斯的父亲查理五世的确都有联姻的意向。
“你还记得?”阿黛尔移动“黑战车”,直推向前,“那时候你我好像都还只是孩子吧。”
“是啊,黎赛宫内的房间都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没有教皇的干涉,我们可以一起长大。”奥尔西斯银灰色的眼睛虽然时常给人冷酷之感,但也带着让人联想起古代骑士的那种严肃认真,“后来的事也不会发生了。”
阿黛尔笑了笑。
如果婚约真的定下,考虑到鲁特帝国的压力,或许艾德蒙三世和国会不会通过那份死刑审判书,而会采取更常见的办法——将她的母亲送进修道院里。
“这都是神的旨意,凡人唯有感叹它的无常。”
她抬起团扇,半掩在脸上,淡淡地叹息。
白骑士在即将被黑战车吃掉前,奥尔西斯调动了白禁卫军直行两步,挡住了黑战车横走的路。
“但你并不信仰神。”奥尔西斯说,语气并不尖锐甚至称得上温和,如果不听具体内容就和初次见面的男女互相避开敏感话题,随意闲谈没有任何差别,“我们都不信仰神明。你会希望神来庇佑接下来的战争吗?”
路维斯枢机能够越过重重封锁,赶在教皇大选之前出现在圣城,鲁特帝国不相信其中没有罗兰的手笔。
但就像罗兰只是在暗中支持路维斯枢机一样,新教皇上任之后,鲁特帝国也不会冒着将罗兰彻底逼向教皇国的风险,在正式谈判中提及此事,而是在棋局中试探,不动声色地进行警告。
“神会不会庇佑,我们又如何得知?”
女人素净得近乎透明的指尖按在黑禁卫军上,毫不犹豫地斜推,以“吃过路兵”换掉了白棋。
她既不承认罗兰曾经暗中帮助了与鲁特皇室有仇的路维斯枢机,也不否定罗兰与教皇国存在暧昧关系。
奥尔西斯抿了一口葡萄酒,不紧不慢地挪动棋子。
“对于圣城来说,旧神派才是信徒,而罗兰与鲁特皆是异端。雅格才会将他们的权冕高高奉起,而教皇国从十二月底开始也在召集舰队。”奥尔西斯的“白骑士”在白王后的配合之下,很快摆脱了黑战车的威胁,反过来先后吃了黑主教和黑王后。
坐在对面的银发女王摇动精美的檀木扇,一副全然没有听出他言外之意的样子,面上依旧带着浅笑:“我们的圣座大人调动了哪支骑士团?他们不是宣布圣殿骑士团是异端了吗?他们又召集了哪支十字军?”
“玫瑰海峡距离教皇国的距离并不算远。”
奥尔西斯注意到阿黛尔的酒杯放了很久,里面的酒已经冷了,于是替她温酒。
他十指修长,关节与指骨都很漂亮,带有金线刺绣的袖口挽起一截,束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以他的身份这大概是第一次为人服务,但整个动作仍然十分优雅,酒落银盏美的弧线美得像是艺术。
阿黛尔没有忽略他指腹、虎口和掌心处的老茧。
她目光掠过奥尔西斯摘下来挂在墙壁上的黄金佩剑,什么也没说,巧笑嫣然地接受了对方的好意。
“据说教皇舰队的指挥官是医院骑士团的团长,一位经验丰富的海上老将,曾经在柯尔杰岛抵御了乌勒王国的进攻。这样的名刃总不能随意出鞘吧。”
棋盘上黑国王身边的护卫已经所剩无几,最后一名黑主教似乎徒劳地在试图阻拦白骑士与白王后的联手进攻。
奥尔西斯银色的虹膜在壁炉的火光下呈现一种金属的冷色调,像一把缓缓压近,声色不动的刀。
锋刃指着罗兰帝国咽喉,而它的女主人以孔雀羽扇轻掩了半边脸,露出的眼尾细细长长地掠开,唇角犹自带着柔软如玫瑰花瓣的笑意:“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名刃,比起西乌勒的名刀,哪个更胜一筹了。”
棋盘上黑子白棋纵横交错,已经到了末声。
眼看白王后即将逼近黑国王,罗兰女王指尖推动一枚在角落不引人注意的黑禁卫军。
黑禁卫军向前直进,抵达白方底线,升变为新的黑战车,目标直指横线上失去所有保护的白国王。
一颗原本无足轻重的小兵,在关键时刻扭转了整个战局。
“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