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答案之后,马勒的疑问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了。
他听着杰姆大概地介绍了一下港口的情况,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按照这种标准罗兰帝国的那位阿黛尔女王要拨出多少钱款,投入到这些基础海军建设中去。得到的数目让他无法相信——她几乎能用这笔钱去雇佣一支佣兵了。
“听说……罗兰国库的确是拿不出余钱来支付工人的工资了,”杰姆瞅了一眼四下,凑到马勒身边,小声嘀咕,“好像女王陛下把自己的几座城堡给抵押了。”
马勒错愕地看着他,又看看工地。
这一次他发现了更多与印象中不同的地方,这么早就开始干活,工地上的工人们脸上没有一丝怨气,他们干活的迅速像快得跟死神争抢时间一样。马勒记起了一个之前他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他来到玫瑰海峡之后,从来没听海军那边说过没有足够的船坞和仓库来建造和修建船只。
可这是件很奇怪的事情。
谁都知道,罗兰的玫瑰海峡港口衰败已久,腐朽陈旧。
他来到玫瑰海峡所见的海湾分明有着数不清的木质仓库和船坞滑道,满载木材、绳索、焦油和帆布的驳船从来不会没有停靠的码头。这真的是他听说过的那个海军衰败的罗兰吗?就算是以富有著称的自由商会城市,也没有这样繁忙的港口。
马勒还没搞清楚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姆得知他要去邀请其他人参加互助会后,便热情地主动陪他一起去。
“羊毛工人大部分是住在东边的城区,不过他们现在好像不是在洗羊毛,而是……嘿,伙计你看我里面这件衣服!”杰姆扯出一节袖口让马勒看,“他们把这玩意儿叫做‘棉布’,这东西好啊,又暖和又舒服,还比羊毛便宜多了。”
说话间,他们穿过了玫瑰海峡最贫穷的东区。
马勒发现这里不少人也穿着杰姆口中的“棉布”,其中以女孩子居多。穷人家的女孩子干瘦纤细,她们珍视万分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简单如修女的白裙给总是阴暗污秽的街道带来些许明亮的气息,像一缕缕落进这边的晨光。
“啊,她们的裙子是恩赐之布。”杰姆居然显得有些羡慕,“好像是之前圣灵节,罗兰女王赐给她们的,那天女王好像也是穿这样的裙子……她们应该是要去圣灵显迹广场那边。”
“什么广场?”马勒问。
“圣灵显迹的广场,”杰姆重复了一遍,“他们还想在那里为女王立个雕像,啊,对了前段时间有个叫什么赫米什么的家伙不要一分钱,主动要为他们雕刻。”
“赫米索亚?”马勒不怎么确定地猜测。
赫米索亚是现在最有名的雕刻家之一,也是最傲慢的雕刻家之一。马勒就听说以前自由商业城市执政联盟出了高价,想请他为十三行会雕刻塑像,都被他拒绝了。
“那家伙工作的地方就在广场附近,要去看看吗?”杰姆问。
马勒有些好奇地点了点头,两人加快脚步穿过了这条长巷,玫瑰海峡的广场出现在他们眼前。
广场上有不少诗人正在诵读自己的诗歌,还有来自各个地方的商人正在摊铺前激烈地争吵。赫米索亚的工作地点在广场东南边的一处,两人走到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雕刻家正拿着凿子工作着。
洁白的大理石已经初步显现出年轻女子优雅的身形。
马勒确认了这位主动请缨的雕刻家的确是曾经拒绝自由商会城市的那位赫米索亚。
傲慢的赫米索亚仿佛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轻柔地拂去石像的尘灰。古怪的态度看得马勒毛骨悚然,总觉得这家伙不是在雕刻人物,而是在膜拜什么。
杰姆耸了耸肩,带着他离开了这里。
他们穿过了东城区。
夜幕降临时,马勒在杰姆的帮助下,终于完成了神父的委托。
教堂钟声敲响,神父像在教堂里等了很久,马勒将地图交还给他。神父没有询问有多少人答应参加互助会,而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然后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神父就算是说着祝福,也严厉得像布道时的告诫,“新的生活总会来到。”
马勒这才意识到,这位年轻的神父早就察觉到他与他人的孤立割裂,意识到他对世界的怨怼和仇恨。
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知道要说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的念头。
从他的妻子被绑上火刑架起,从他的孩子未出世为成型就被取出起,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没有了。为什么神会允许这样的惨剧发生?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样的命运?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早已经沦为地狱,为什么在罗兰在玫瑰海峡却是截然不同的情景?这多么不公平啊!
当神父将手放到他肩膀上的时候,马勒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将所有疑惑和不甘倾泻而出。
他幡然醒悟自己刚刚说了多少不记恩德的话,那些嫉妒自私的念头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
神父没有苛责他。
“因为有人竭尽全力救赎我们,”神父说,“我们这些被拯救的人,无法回报她什么,只能努力去帮助你们。”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神父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他最后一句话比起祝福,更像一句发自内心的预言。
教堂的暮钟撞响,洪钟惊起白鸽掠过天空,远处港口的灯塔亮了起来。
冠以“太阳”之名的灯塔高达四百裸持,花岗石与铜铸成的塔身巍峨如沉默守卫海港的巨人,八角形塔顶八根石柱立着的太阳神手中燃起了不灭的火焰。火焰被镜子重重折射,光照远海。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马勒喃喃,也在胸口划了个十字,他朝神父深深地鞠躬。
神父颔首示意他可以离去了。
走时,马勒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教堂庭院中的年轻神父,他眺望着太阳塔,身形瘦削而笔直,伸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似乎在祈祷着什么。
马勒隐约猜到这位神父是哪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
“神啊,我求你
凭你的公义,凭你的仁慈
凭你永恒的智慧来庇佑她
求你救她再不受任何刀火[2]
……”
罗德里大主教站在暮色里,他奉女王之命,秘密离开北上的队伍,来到了玫瑰海峡负责与埃尔米亚大陆建立贸易点的机密事务。
他在心口画着十字。
“……我求你,求你庇佑她。”
战争将至,已经不信神的神父为一个人低声祷告。
作者有话要说: [1][2]编引经31:2-31:6
第90章 一份礼物
“难道流言是真的?”
一个人从另一侧转了进来, 恰巧听到他最后的那一句低语。
来者蓄着一把络腮胡子,椭圆形的脸上前额略显狭窄,嘴唇像枯木龟裂的干树皮一样。他同样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羊毛长袍, 风尘仆仆的憔悴样子,让人拿捏不准他的年龄。
“威勒纳特。”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回答, 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被称为“威勒纳特”的修士向后退了一步, 上下仔细打量了一下他曾经的大学同学,最后咧了咧嘴:“接到信的时候, 我吓得直接从椅子上摔下来了。差点从二楼跳下去逃跑,生怕下一秒就有名穿着黑衣的骑士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拖出去扔上火刑架。”
“如果你那么希望,我也可以现在就为你安排。”
罗德里大主教朝几名修士颔首, 接着转身往教堂里走去。
那几名穿着黑沉沉外衣的修士一言不发地散入了教堂外的街道中。
这幅情景看得威勒纳特修士打了个寒颤, 忍不住怀疑自己来到罗兰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说实话, ”他不敢再去想那些黑衣修士的身份,追上罗德里大主教的步伐,“这的确很让人惊讶, 各个方面。”
学生时代, 罗德里是圣约翰学院里课业最优异的那一个,同时也是与周围人最格格不入的。所有人都知道整个学院有个货真价实履行了每一条清规戒律的怪胎。当时圣约翰学院附近不远处就是一片妓院区……啊哈!神学生去那里的时候,心安理得地以教皇都有成打私生子来安慰自己,唯独罗德里没有。
连最有经验的妓女都无法熔化他那岩石般的冷硬严厉。
不解风情的“圣人”。
这虽然只是个私底下的调笑,但也足见罗德里堪比狂信徒的虔诚程度了。
就这样一位笃信到令人敬畏的家伙, 有朝一日突然愿意庇佑一名被追杀的异端, 简直就像狮子放弃食肉一样让人惊愕。
“手稿在哪?”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留给威勒纳特放松的时间,干脆利落地直切正题。
“带来了。”威勒纳特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将手中的提箱放到桌面上, 借着烛火的光像打开一件危险武器一样打开了它,“一共两百二十一页,全部都在。”
《血液循环与再论教义》。
烛火光下,手稿的扉页简单地写着一行字,略带倾斜的字体。
就是这样一份看似平常的著作,前段时间在教皇国掀起了一场险恶的阴谋。
著作的作者米歇尔是圣城一名枢机主教的医生,他再一次偶然的解剖中发现了人体心脏血液循坏的事实。然而这与人们长久以来接受的“灵气”说不符,米歇尔医生在他的手稿中论述了心脏工作原理,并由此引申出了对教义的疑问。
原本如果这只是私人笔记,还不至于引来杀身之祸,不幸的是他私底下将自己的发现与疑惑,同朋友交流的时候,一个人将他的想法泄露了出去。
“圣特勒夫斯二世可不正急着继续进行他的归洁活动,”威勒纳特耸了耸肩,“连一天都不到,他就被宗教审判扔上了火刑架。那个倒霉蛋要死地把这烫手的东西塞我手里了……我都在想,是不是我什么时候得罪他,他想借此害死我了。”
威勒纳特还在喋喋不休,却只字不提自己带着被判定为“异端邪说”的手稿在圣城,在整个世界最强大的宗教审判所下东躲西藏的狼狈。
罗德里大主教没有回答他。
节骨坚韧的手翻开了那份手稿,钢蓝的眼睛像猎取目标的苍鹰一样,迅速地在上面掠过,将血管与心脏的解剖图,否定灵气与圣说的注释检视过。
他看得很快,又对后面那位不幸医生的疑惑不感兴趣,短短一会儿,就将前面他最关心的内容浏览完毕。
“我可以提供给你一批印刷机和工人,”他合上手稿,冷静地打断威勒纳特无意义的叨叨,“一个条件。”
“什么?”
“把所有印刷出来的书,分发到教皇国去,送到圣城去。”大主教以平静的语调,说出了可怕的话。
威勒纳特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一瞬间惊慌得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你怎么知道……”他及时地打断了话,但脸上已经将疑惑写得清清楚楚——罗德里是怎么知道他们在圣城建了一个秘密组织?
恍然间,威勒纳特想起一个传言,似乎他这位曾经笃信的老同学,不仅背叛了信仰,还已经堕落成了一个与阴谋为伍的情报头子。
他瞠目结舌,忽然有几分相信那个离谱的传言——罗兰大主教与罗兰女王的。
“好。”
最后,威勒纳特艰难地同意,只是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女王陛下知道你这么做吗?”
“我们的战争已经开始了,”罗德里大主教没有直接回答,他指了指窗外的玫瑰海峡,“你们的战争也要到了。”
“战争无处不在。”
…………………………
没有人对空气中的紧张讯号视而不见。
指挥舰上,阿比盖尔刚刚巡视检查完战船,她站在甲板上,眺望了一会不远处的士兵聚集点。
海风从造船厂的方向吹来,风里夹杂着一股浓烈的古怪味道。当沥青和坏掉的动物油脂放在一起熬煮的时候,就会散发出这种令人作呕的恶臭。这些经过熬煮的动物油脂涂抹到船身上后,能够提高战船的防水性。
风向上方是日夜开工的造船厂。
运输的船和车队也正源源不断地赶来,经过两次烘烤的饼干整箱整箱地被搬运上船只,标枪、炮架、木料、绳索……仅仅玫瑰海峡一处港口,为大规模战役准备的物资就已经多得惊人。
“你应该留下来,驻守玫瑰海峡。”
被誉为“帝国守卫之剑”的博利伯爵穿着军装,从后面走了上来。
这位驻守玫瑰海峡将近一生的将军正皱着眉,对女王做出的军事委任不太赞同。
“您驻守玫瑰海峡的时间比我长,这一次出征雅格,海峡的舰队也会被抽调走很大一部分。我可没那个本事在这条件下守住帝国咽喉。”阿比盖尔懒洋洋地说,她后背靠在栏杆上,鞋跟交叠,姿态随意。
博利伯爵看她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皱了皱眉,不轻不重地斥责了两声,却也没有再坚持由他率领舰队远征。
他们都心知肚明,以博利伯爵如今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承受远洋航行的风波。
博利伯爵沉默了瞬间,他望着太阳塔的光落在海面上,一瞬间这位执拗的将军老了下去。
“帝国的命运在你们手中,”许久,他说,“守卫它。”
阿比盖尔挑了挑眉,想起博利伯爵是十几年罗兰和雅格海上战争的亲历者。
博利伯爵来见她的真正目的,似乎就只是最后这句话。说完,他转身,就要回到岸上去——他已经将伴随他大半辈子的“郁金香”号交给阿比盖尔了。
“罗兰会夺回所有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