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很久,摩挲着戒指低声问道。
“梅尔维尔家族与格雷家族曾经也有姻亲关系,”某种程度上,奥尔西斯说自己是个无趣的人没有错,就像现在,明明送了一枚戒指,他的解释却客观得好像不带任何个人情绪,“格雷王后年轻的时候将它送给了梅尔维尔家族的特蕾莎夫人,准备黎赛宫的房间时它被一并送过来了。”
许多记忆被触动,带着酸涩的悲意。
壁炉边的火,轻柔替她编头发的手,温暖的怀抱……最后刽子手的刀与血构成戛然而止的画面。
她不知道年轻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和她说过,整个罗兰也没有谁记得。在很短的时间里,她甚至想亲自见见奥尔西斯口中的特蕾莎夫人,问问她,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有任性的时候?她的母亲年轻的时候都喜欢什么……
最后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轻柔缓慢地道谢。
“谢谢。”
她说,没有拒绝这份礼物。
她摩挲着戒指上浅浅的刻字,偏头将视线落到了窗外的天空。光和影一起落在她的脸庞上,静默而沉寂得像无声的石像。
奥尔西斯的视线落在她被镀染上一层微光的发上,没有再说话。
关于戒指,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时间过去了那么久,谁会记起那样不起眼的一枚戒指?忽然派人回黎赛宫将它取来,本身更不是什么正常的事。
只是奥尔西斯说得自然,神色上没有任何异样。
就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份普通随意的礼物。
第93章 天国之火
“看在神的份上, 陛下。”
莱斯特公爵陪伴奥尔西斯走过长廊的时候,脸色就像外面的天气一样差,潮湿的空气里他的心情就像腐烂的水果一样, 坠到沼泽里去。
“我不得不告诉您,我看到了危险的讯号。”
就像那枚格雷家族的戒指一样, 是和血相同的红色。他由衷地希望, 那枚小小的戒指只是一个偶然。
“我很高兴你如此谨慎且具有活力,如果你能将它们全部放到筹备军事上。”奥尔西斯回答, 他的语调并不严厉, 但已有禁止谈论这个话题的意思。
莱斯特公爵立刻打住话, 闭上了嘴。
与此同时他也轻微地松了口气。
好吧……莱斯特公爵想,他的君主兼好友也是位年纪轻轻, 精力旺盛的男士, 会受与之相似的人吸引, 会对拥有那样容貌和智慧——虽然作为一个鲁特人不是很乐意承认这点——产生好感, 是件很正常的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既然奥尔西斯这么说, 就证明他足够清醒——莱斯特公爵从来不怀疑他拥有所有伟大亦或者冷酷君主所该有的品性。
不过, 这并不妨碍莱斯特公爵真心实意地期盼战争早点开始, 他们尽快离开这个见鬼的城市。
于是他思考了一会儿, 转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雅格人同样在准备着。”
………………………………
莱斯特公爵的话没有错, 雅格的确也在准备着。
拥有肥胖身躯的雅格国王约翰六世在自由商业城市待的时间越长,他的脾气越差。他翻阅着自由商业城市的执政委员们送过来的账目, 时不时就跳起来,暴怒如雷地咒骂着。
房间里的大臣们全都低垂着头,一声不敢出。
“真是令人震惊,”约翰六世的暴怒平息下来之后, 刻薄地评价送到他桌面上的密报,“鲁特的奥尔西斯竟然是这样一个没种的、丢脸的家伙,他竟然坦然地接受一个女人与他平分统领权,而我们竟然在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杀不掉这种孬种?”
约翰六世因为纵欲和丝毫不懂克制的口舌之香,身上堆积满了堪比棕熊的油脂,也亏得他还算高大,否则光是他自己的肥肉就能够压坏他的内脏。与此同时,他的头发稀疏,眼窝深陷,口中总是散发着作呕的恶臭。
固然,他就是这样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但这绝不代表他真的愚笨无知。
恰恰相反,约翰六世对阴谋和诡计总有着非同一般的嗅觉,正如他总能敏锐地把握到哪里最有利润可捞。人们常说,如果将他的肚皮剖开,一定能够看到里面的肠子装的都是漆黑如墨的臭水。
就像现在,在得知圣特勒夫二世授予罗兰女王以权力,“规劝”他回归圣父教导之后,他立刻跳起来滔滔不绝地,以就算买空整个教皇国的赎罪券也无法洗清的恶毒邪恶语言,将圣城上下从教皇乃至每一个他知道的枢机主教,问候了整整三个小时。
他还立刻把自己身边的守卫增加到了原来的三倍。
令房间中的大臣揪心的是,他还马上派出了一打的刺客。
……大概很快,他们就会听到约翰六世的几个拥有王位继承权的兄弟,侄子“不幸”遇难的消息。
其中最令人同情的,莫过于约翰六世的一位侄子。约翰六世在自己的堂兄病逝之后,立刻以国王的身份和他堂兄的继承人未成年为由,夺取了堂兄的城堡和财富,将侄子放到眼皮底下监视。可怜的孩子,今年不过十岁。
没有人敢对此有所异议。
当约翰六世以令人畏惧的劲头发泄了不满之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开始思考怎么让事情变得对自己的有利一点……战争还是要进行的,只是他不能够再像之前计划的那样,留在自由商业城市督战,这里就变得不安全了。
借着铲除异端和间谍的名义,他从自由商会的城市商人身上收刮到了足够支撑这场战争的财富,但也成功地让很多人对自己的恨之入骨。他毫不怀疑,一有机会,他们要么会投降教皇要么会投降鲁特,好让他去死。
他得到战线的后方去。
做出决定之后,一道道新的命令,很快地就从约翰六世的口中下达了。
停留在天国之海东岸的间谍们将开始不遗余力地制造鲁特和罗兰的间隙,在鲁特散布关于罗兰女王和鲁特皇帝的流言;军事工程师在森格莱岛的工作进度将再次加快,舰队也该提前起航了……
在约翰六世要求舰队尽早赶赴森格莱岛的时候,他的主教终于忍不住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可是,陛下,我们没有足够的桨手了。”
他道。
约翰六世盯了他一会儿,阴冷得像在看一块没有任何价值的腐肉:“我亲爱的梅森主教,难道你不知道给异端们一个赎罪的机会吗?”
他森然的语气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在海上,比风暴更可怕的,是沦为划船的奴隶。
十六世纪以来,桨帆船的桨手除了强制劳役的俘虏罪犯,大多是征募得来。但现在,雅格舰队停驻的摩根港口凄惨的一幕正在上演着:新神派的教徒被驱赶着,登上了船。挥舞着皮鞭的监工将他们每四个一起锁在一条不足一罗尺的长凳上。
这些不久前还是普通平民的人神色仓皇着,其中有不少也是旧神派教徒的一员,只因为他们的亲朋好友中有人是新神派教徒,于是也遭此厄运。
“快点快点!”
监工呵斥着,保持鼓点的节拍。
桨手的手足都有戴着焊死的镣铐,他们挤在小小的一块地方,暴露在太阳之下。
在近旁,雅格军官正指挥着人将一条战船沉到海水中,好让海水将船甲板上的屎尿和老鼠清洗干净。那条船上,骨瘦如柴,皮肤龟裂的桨手眼睁睁地看着海水一点点漫过自己,有些人哭嚎着,有些人木然地看着……[1]
号角声长长地吹响,第一队雅格战船运载着士兵,朝着森格莱岛而去。
…………………………
清晨的薄雾被阳光晕成浅淡的金色。
海因里希找到女王的时候,她正坐在青灰色的石栏杆上,空气中弥漫着黑麦草抽叶时散发出的清淡气息。女王的侧脸在光里就像雪花石的雕像,连阴影都典雅得恰到好处。她的手指搭在一旁,苍白细瘦,骨节凸起。
他原本要说的话忽然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1]罗杰·克劳利海洋帝国 地中海大决战[]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s:十六世纪地中海的划桨手可以说是最悲惨的角色之一,特别是在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与基督教世界开战的背景下,划桨手很多是由被俘虏的奴隶充当,他们被锁链固定在椅座上,不论是睡觉、吃饭还是上厕所都没办法离开自己的位置,可以想象那种排泄物与其他垃圾堆积在一起的样子。正因为如此,每隔一段时间,人们就要清洗一次船只,防止疫病横行。清洗时将整条船只沉浸大海里,上面的划桨手呢……会被一并地淹死。
第94章 幽暗之处
“海因里希。”
女王只稍微地偏了点头看他。
她的声音被晨雾浸透, 带着点微寒,也带着点轻柔的潮湿。海因里希很清楚这是为什么,她在想一些重要事情的时候, 都是这个样子。一个很细微,细微到她本人都没有发觉的习惯, 从小保留到大。
“陛下。”
海因里希微微欠身, 同时熟练地收拢琐碎的思绪,这本来是他最擅长的, 但最近变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困难。
自礁石城之后, 自那个不甘的迟来的错误之后。
他只能尽量地避免直接出现在她面前, 将自己隐没进深深的黑暗里,但她的声音仍然无处不在。就像蛇在森林里游移穿行, 无论潜行到哪里, 都有雪絮般的风从四面迫近, 一点点夺去呼吸。
“埃尔米亚的商船将在半个月之后抵达预定港口, 新的古里安履行了他的诺言, 萨兰已经在埃尔米亚的艾什港建成了第一个贸易站。自由商业城市已经切断了同我们的贸易线, 商人对战争并不乐观, 我认为到了该公布新贸易区的时候了。”
海因里希站在离女王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他的黑袍沉沉地垂坠着, 上面盘绕着双头蛇的刺绣, 是暗沉的银色同这个家族一般惯于潜匿于灰影中。唯一的例外是他袖口下的手腕。阳光斜穿过冬青、月桂和盘绕铁线蕨雕刻的束柱, 粉尘飞舞的光束里,他露出来的手和腕处就显出大理石般又冷又沉寂的白。
海因里希微微皱了皱眉。
女王靠在束柱上, 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
……就像血液冰冷的蛇忽然暴露在阳光里,便会条件反射地警戒。
他一贯如此。
或是在回廊上,或是在树影下,或是在门后, 他总是站在昏暗的地方,仿佛本身就是古堡的一个阴冷晦暗的影像。很多东西从那么早起,就已经有了痕迹,可发现它们却好像永远要到很晚之后。
她平静地抹去了那一瞬间掠过的念头,它们几乎没能在她的脑海里留下痕迹。
“我收到了你辞谢出任军事指挥之职的答复,”女王在海因里希汇报更多事情前将之打断,她微抬着眼睛,脸庞在晨雾中未见柔和,依旧精致强硬,“为什么?”
海因里希避开了她的目光,将视线停落在她雪花石般的手指上。
“这不是好选择,陛下。”他说“请容许我提醒您不要忘记何为双头蛇。以及统帅只需一位,道尔顿便已足够。”
“他是个平民。”
“您一直以来都遗忘了这点。”
“进攻堡垒需要合作,鲁特贵族不会愿意听命平民出身的军人。”女王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它们看起来很像许多画像上君主握住权杖时的姿势,“骑士们也不会真正乐意接受他的指挥,罗兰需要两位统帅,一如剑有双刃。”
“既然您需要领主与他们的骑士为您而战,您该给他们以他们想要的。”
海因里希没有将视线从那双手上移开。
“又是那句话吗?”女王微微地笑起来,在太阳的光线里,她的眼睛有时会有金色和红色一起闪现其中,但那种颜色也并非在任何时候都会给人以温暖的印象,就像此刻,“物必有价?”
一刻,或者一世纪。
“是的,”他终于打破了沉默,终于与她对视,“物必有价。”
“听起来不错。”
女王站起身,孔雀蓝的长裙裙摆随之出现绵长的褶边,那些褶纹因晨光而献出柔和的蓝色的深影。
“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她带着蒙蒙的晨光站在那里,背后是地平线上的一线阳光。
他想起那轮坠落的血红色太阳,想起黑暗吞没大地那一刹那,曾短暂覆盖上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掌心像飞蛾轻轻扇过的翅膀。
物必……
有价。
………………………………
太阳只出来了很短暂的一会儿,没过多久云层就渐渐地低垂压了下来,雨沥沥从天而降。
海因里希站在只剩他一个人的走廊上,看着被放飞的信鸽消失在灰蒙蒙的天空。庭院中的金雀花、蓝铃花和铁线蕨混杂在一起,在雨中湿润朦胧着。海因里希右手垂在身侧,痉挛般蜷曲握着。
他苍白的嘴唇牵动着,想要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雨水在一个瞬间变大了些。
海因里希脸上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猛地转身拔出剑,指向长廊尽头。
“窥视绝非美德。”
他沉声地道。
片刻之后,掌声响起了,随即一道身影从走廊尽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请不要扣动弓弦,那可不是什么适合用来开玩笑的东西。”
海因里希没有放下剑,也没有松开隐藏在黑袍下的袖弩。
从阴影中走出的人穿着带金百合刺绣的外套,五官与奥尔西斯和阿瑟亲王隐隐有几分相似,年纪要更大一点。他面带笑容地朝海因里希颔首:“早上好啊海因里希先生。”
“这并不是什么适合散步的天气吧,莱斯特公爵。”
海因里希声音平稳。
这个时间本该陪同奥尔西斯处理事务的莱斯特公爵耸了耸肩:“我以名誉担保,站在这里除非有着一双猎犬般的耳朵,否则根本听不到你们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