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道一暗自得意,手探至王玄鹤腰间,刚触到他的太子卫率腰牌,一道雪亮剑光骤然停落在手腕上,再近一分,剑刃就要见血。他猛然握拳,直起腰来,见薛纨手持长剑,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一起身,剑尖自手腕移到胸前,寒意侵体。
“干什么?”薛纨揶揄他,“玄鹤兄没答应,你就想擅自借他的腰牌用?”
檀道一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刚才得意忘形,没有留意到薛纨脚步声,此刻才察觉孙楚楼下有轻微的甲胄摩擦声。太子卫率的人在,讨不了便宜。他手指拨开胸前剑尖,泰然自若地将王玄鹤往薛纨身上一推:“喝醉的人,交给你了。”起身离开了孙楚楼。
纵马扬鞭到了栖云寺,天色已经黑透,檀道一夤夜造访袁夫人处,惊得奴婢们一脸的惶恐。袁夫人先镇定下来,屏退了左右,笑道:“又是来找阿松吗?”
檀道一却摇头,“我护送夫人去豫州。”
“豫州?”袁夫人一怔,黯然地叹口气,“太子不会放我离京的。”
檀道一却说了句令人魂飞魄散的话,“夫人,陛下可能已经驾崩了。”
“什么?”袁夫人变了脸色。
“禁军把守天宝寺,太子已经回了宫,事情有些奇怪。”檀道一手指推开窗扇,凝神看向无尽深沉的夜幕,殷红的星子正发出夺目的锐芒,“夫人不懂卜筮术数,没有听说过吗?荧惑守心,大人易政,将军作乱。”
袁夫人一心只记挂着元翼,闻言失声道:“将军作乱,你是说……”
这个将军,可不止元翼一个人,“王孚把建康城都封禁了,殿下有任何举动,王孚和太子都会拿夫人的性命来胁迫他。我送夫人去豫州,免得殿下将来投鼠忌器。”
袁夫人忧心忡忡,“你说王孚封禁了京城,你单枪匹马闯城门,恐怕不行。”
要是有王玄鹤的令牌,出城还容易些,可惜被薛纨坏了事。檀道一握紧了剑柄,少年脸上有几分坚毅之色,“夫人不用怕,我们从出京口大道走,城门上最多不过百来人,我还能应付得来。”
袁夫人被太子折辱,早就苦不堪言,听说有机会投奔豫州,也不啰嗦了,当机立断点了头,“我去换衣,扮成你身边的仆妇,咱们兴许能蒙混过关。”
檀道一退回门外,等着袁夫人在后堂换装,忽听墙外一阵橐橐的脚步声,他心头一跳,“锵”一声先掣出剑来,见迤逦的火光自门外移了进来,十数名侍卫涌入,薛纨和王玄鹤并肩走了进来。
“又是你。”檀道一看向薛纨的目光有几分冷冽了。
薛纨负手站定,对他露齿一笑,他也穿着太子卫率的服饰,俨然是王玄鹤的左右手了。
王玄鹤在孙楚楼被薛纨当头浇了一盆冷水,酒意全消,一绺绺头发贴在脸上,狼狈极了,“道一,”他打个猛烈的喷嚏,狐疑地看着檀道一,“你三更半夜,在栖云寺干什么?”
薛纨笑道:“玄鹤兄,你该问,檀兄看见了咱们,拔剑干什么。”
王玄鹤直觉不对,但他和檀道一也算颇有些交情,众目睽睽之下,没有逼问檀道一,只将眉头一拧,喝道:“道一,我奉太子之名,护送太子妃和袁夫人回宫,你快闪开!”
檀道一半步也不让,“夫人不想回宫,你接了太子妃去吧。”
袁夫人在后堂毫不知情,穿着一袭布衣,裹了头巾,匆匆走出门,乍见院中侍卫林立,煌煌的火光照得她面色一白,袁夫人慌忙用袖子掩了脸,往门后退去。
她这一露面,王玄鹤等人看得清楚,薛纨突然笑了一声,“袁夫人这个打扮,莫非你才是北朝细作,想要挟持了夫人北上投敌?”
檀道一冷道:“贼喊捉贼,你一个北朝细作,混进太子卫率,又是什么居心?”
这两个人,你指我,我指你,针锋相对,王玄鹤心头一团迷雾,他狠狠一跺脚,对左右吼了一声,“接袁夫人回宫。”
左右侍卫得令,抬脚就往房内闯去,袁夫人断喝一声“滚出去”,颤抖的声音里尽是恐惧,檀道一一剑将两名侍卫逼退,他脸色阴沉地重复一遍,“袁夫人不想回宫,你们要犯上吗?”
太子有令,王玄鹤急了,“道一,你可别怨我……”拔出剑来,要亲自去请袁夫人,还没跨过门槛,眼前一花,半幅衣摆四分五裂,王玄鹤惊慌倒跌,被薛纨左手往背心一托,右手力贯手臂,挟凌厉风势席卷而来,剑尖如一点雪花,径取檀道一眉心,檀道一扣腕立剑,剑刃随着袍袖荡开,拦了他一招,身后的蜀锦帘却经不住这浑厚的力道,“啪”一声巨响,猛烈地拍打在门框上,震得廊柱也隐隐一震。
檀道一脚步后移,正抵在门槛上,退无可退,薛纨剑握得很稳,还好整以暇地一笑,“上次你仗着人多势众,这次又怎么样?”
檀道一紧盯着薛纨,没有雪雾迷眼,他才看清,这人稳如磐石,窄袖裤褶戎服包裹的四肢,隐隐都是矫健的力道,他像一种动物,从容不迫地徜徉在自己的领地。
雪夜埋伏那一次,他对檀道一手下留情了。
檀道一察觉到这一点,心里便不由一沉,紧抓剑柄,脚尖轻点门框,如翩然惊鸿,飘落院中,剑尖抵在王玄鹤下颌,王玄鹤吓得魂飞天外,厉声道:“檀道一,你敢!”侍卫们着慌,连声道:“放开将军!”
檀道一顺势摘去王玄鹤令牌,冷道:“正好,你亲自送袁夫人出城吧。”忽闻身后风声又至,檀道一迅疾转身,剑横在王玄鹤脖子上,王玄鹤吓得往后一仰,“薛纨,住手!”哪知薛纨眼里仿佛完全没王玄鹤这个人,毫不留情的一剑劈来,王玄鹤面门被剑气刮得险些皮开肉绽,惊声大叫,被檀道一猛力推开,栽倒在地,这一剑正斜刺入檀道一肩头。薛纨步步紧逼,剑式既猛又狠,顷刻间,檀道一从肩到腿,都添了伤,屡次被击倒,又屡次抓起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薛纨黑眸闪亮,啧啧道:“不禁小气,而且犟得厉害。”
檀道一颤抖的胳膊扶住剑,“我答应过二皇子。”
薛纨飞起一脚,正中檀道一肩头。檀道一重重摔在地上,手臂一麻,长剑“当啷”落地。
慢条斯理地收了剑,薛纨也单膝蹲下来,举起檀道一的剑看了看,摇头笑道:“这把剑,连人都没有杀过,招式再漂亮,也是破铜烂铁。”
檀道一的伤血流不止,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一双长眉蹙得极紧,他幽冷的眸子自睫毛下瞥了薛纨一眼,声音很低,“你想杀我报仇。”
“不错,”薛纨眼皮也不眨,“要报仇,当然是杀人,难不成和你打打闹闹解闷?”
王玄鹤奔过来,见檀道一倒在血泊中,他有些六神无主,“薛纨,你敢杀他?”
薛纨正色道:“他先意图挟持袁夫人逃出建康,又刺杀玄鹤兄,难道还留他性命?”
“他是想要刺杀我,但……”王玄鹤惊魂未定,犹豫地看一眼檀道一。
薛纨推开王玄鹤,剑尖直指檀道一,笑道:“就算不杀,也要先押回太子府受审,檀家私通外臣,意图谋反……”
“谁给你的胆子?”突如其来的一声咆哮,檀济像一阵狂风,冲到眼前,抓起昏迷不醒的檀道一,他咬牙就给他一个耳光,丢给随从,面色铁青冲着薛纨,“你区区一名门客,想要审谁?私通外臣,意图谋反?”他暴喝一声,“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信口雌黄?”
王玄鹤虽然觉得薛纨手黑,也忍不住要辩解一句了,“檀侍中,令郎想要刺杀我……”
檀济哈一声冷笑,“被刺杀的人完好无损,刺杀的人反而生死未卜,这是什么道理?”
王玄鹤不敢和他硬扛,悻悻地闭上嘴,旋即对禁卫们一挥手,“去请袁夫人回宫。”
侍卫不好硬闯妃嫔的寝室,在帘外高呼几声,见锦帘微微一动,袁夫人身披缟素,眼含泪光,慢慢走出门外,颤声道:“元脩玷污庶母,毒杀君父,这种悖逆人伦的禽兽,我宁愿一死。”举起长剑,刎颈自戕,气息断绝时,还有晶莹透亮的泪水往鬓发里滚落。
顷刻间,这栖云寺里一死一重伤,王玄鹤哪料想这种事,吓得脸都白了,不知所措地看向檀济,“檀侍中,这……”
檀济一心只在檀道一身上,对袁夫人的死无动于衷,抬脚便离开了。
栖云寺外,太子妃还带着阿那瑰与众婢女等候王玄鹤,对寺里的事浑然不知。这一等就是半晌,阿那瑰早不耐烦了,扭脸一看,见檀济匆匆走出寺外,随从背上的人竟然是檀道一。
“郎主!”阿那瑰眼睛一亮,迎了上去。火光在檀道一脸上晃动,阿那瑰有些疑惑:他是睡着了吗?
檀济一脸的漠然,径自命人将檀道一送进马车里,便疾驰而去。
阿那瑰茫然低头,这才瞧见自寺院门槛上,一直到马车远去的方向,沿途都是蜿蜒血迹。
“郎主!螳螂!道一哥哥!”阿那瑰拔脚去追马车,脚下不慎踩着裙裾,跌了一跤,她忙爬起来,连丝履都甩掉了,撒开赤足噼里啪啦地飞奔而去。
马车早消失在夜色中,她不辨方向,跌跌撞撞地,找到檀府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府门被侍卫把守,好说歹说,不放她进去,“郎主吩咐了,除了医官,谁都不许进,太子也不行。”
阿那瑰无可奈何,回到别院,登上高楼,扶栏往檀府里眺望。视线被那堵高墙挡得严严实实的,只能看见熹微的晨光中,赤褐翅膀的鹧鸪自松枝上“呼”的一跃而起,停落在飞翘的檐角。
第21章 、愿同尘与灰(一)
檀道一昏昏沉沉, 不知道自己在床上到底躺了许久。他勉强转过身, 见窗扇半掩,外头天色格外的明净,被沉甸甸的积雪压弯枝的竹子, 也如箭般抖擞着挺立起来,青翠欲滴的。
室内的陈设还是他昏睡前的老样子,棋子散落,书卷半合,玉角弓挂在墙上。他的目光一落到剑匣上, 就被烫了似的,慌忙移开了。
倒在栖云寺时, 薛纨在耳边那句嘲讽的话好像刻在了脑子里似的,一想起来就要灰心。
一动不动地躺着, 想了半晌心事,他恢复了些体力, 下床踱了几步, 家奴问他要不要去舞一舞剑, 射一射箭, 他毫无兴致。只抓起一把棋子,又丢回案上,“父亲还没散朝回来?”
“最近署府里许多事,郎主忙得马不停蹄的。”家奴命人传了口信去署府,一盏茶的功夫,檀济喜不自胜地赶了回来, 进门的瞬间,脸拉了下来,剜一眼檀道一,哼道:“你清醒了?”
檀济嘴硬心软,一直留意着檀道一动静,见他往床边一坐,忙抓了个隐囊垫在他腰后。这番殷勤,总算檀道一说了句中听的话,“阿耶也坐。”
“瘦了许多,一张脸又青又白,跟个鬼似的。”檀济刻薄他一句,眼睁睁瞧着爱子,百感交集,沉默了一会,才好声好气道:“我给你谋个职,身体养好了去干点正经事吧。秘书监清贵,太常寺事少,羽林监么,”他眉头一皱,“舞刀弄枪的,你要是想去,也随你。”
本以为又要废许多口水,谁知檀道一竟然没有特别大的反应,略想了想,随口道:“太常寺吧。”
他对禁军不感兴趣,檀济意外之余,大大松口气,“羽林监,恐怕要时常和王玄鹤、薛纨这些人打交道,不去最好。”
檀道一眸光一定。檀济又是埋怨,又是无奈地看他一眼,“你在栖云寺为了袁夫人抗旨伤人,陛下看在我的面子上,才没有追究……哦,先帝半月前驾崩于天宝寺,太子已经受命御极了。”
檀道一躺在床上这一个月,委实发生了许多事,檀济说一句,他便要疑惑一次,脑子里乱哄哄的,简直不知从何问起。檀济心下了然,瞅着他,“滑台一战告捷,北朝退兵至虎牢了。”本是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他却半点喜色也没有,“袁夫人自戕前说的那些话,不知道怎么,在京城内外传得纷纷扬扬,元翼坐拥重兵,屯驻钟离,诘问先帝和袁夫人死因。”
檀道一平静地听着,没有作声。
檀济望着外头明丽的天空,喟叹道:“北朝退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两军交战之际,贸然向朝廷发难。不过是攻占了滑台而已……元翼,太托大,太急躁了!这一个元日,过得简直是糟心极了。”
元日……檀道一蓦地想起栖云寺的阿那瑰,起身就要往外走。檀济忙按住他,“去哪?”
“接阿松回来。”
仕途朝政漠不关心,只把一个小女子记得牢。檀济十分恼火,又不忍心再责难檀道一,“早回来了,”檀济没好气,深深地看他一眼,“听人说,你受伤那天,她赤脚追着马车跑回来的。”
檀道一脸上总算有了表情,是有些欢喜,有些激动,少年脸上陡然焕发的光彩让檀济要阻拦的话也生生咽了回去。“去吧,去吧,”老父亲一屁股坐在床边,恨他不成器似的嘟囔,“小孩生一场病,长一次心眼,你今年十八了……”
廊檐下,阿那瑰捧着一盅清水,用耳挖簪逗引笼里的云雀。
一月不见,她好像也突然长大了,个子高了点,因为换了碧绿的春衫,身段更袅娜了,像一段柔软细嫩的柳枝,随风就要起舞。她大概也学了不少规矩,喂鸟喂得专心致志,不像从前,眼珠子时时刻刻都在滴溜打转。
“阿松。”檀道一微笑着唤了她一声。他从前私下来别院时,总有些不好意思,这会青天白日的,坦坦荡荡站在庭院里,对阿好们含羞带怯的炽热眼神视若无睹。
阿那瑰一愣,玉簪戳得云雀炸起了毛,扇动着翅膀逃开了。她盯了一会檀道一,突然认出来了似的,水盅一丢,兴高采烈地奔过来,“檀郎!”离檀道一半步远,她刹住了,怕碰翻了琉璃佛似的,小心翼翼围着檀道一打量一圈,又要搀扶他上台阶,“你慢点走。”
檀道一跟着阿那瑰进了房间,一转身,就把她紧紧抱住了。她身上似乎也添了点又清又甜的香气,不知是来自发丝还是衣领里。檀道一觉得自己还有些滞涩的脉络被这一缕缕香气勾引着,又活了过来,力量盈满了四肢百骸。他按捺着涌动的情潮,在她发鬓上吻了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