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平淡的一声,宛如平地惊雷,王玄鹤当即露出了一脸的错愕,王孚城府颇深,只瞳孔微微一缩,随即抬头,看着薛纨陪伴在懵懂的大皇子身侧,若无其事地走上台来。相比别人的一丝不苟,他的戎服显得有些凌乱,革靴上一点湿意,分明是血迹。
皇帝今天对大皇子格外的慈爱,亲自牵着他到了御座旁,指着下面的大军道:“我儿,看看这王者之师,有朝一日,他们都是你的。”
稚子才经历过一场杀戮,茫然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喃喃地重复道:“都是我的?”
王孚呼吸微急,电光石火间,正要作声,一个冰凉沉重的东西到了自己掌心。
“大将军,”皇帝亲自把铜符交给他,“朕盼着你旗开得胜。”
“谢陛下。”王孚艰难地张开焦渴的嘴唇,哑声谢恩。
“回宫。”皇帝转过身去,脸色瞬间冰冷下来。
回到宫中,浑身骤然一凉,皇帝冷汗涔涔地瘫坐在宝座上,有半晌没说出话来。“王孚……”他脸色紫涨,胸膛不断起伏,是怒极的样子。
君臣二人,图穷匕见,已经心照不宣了。
薛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上前提醒道:“陛下,王孚已经被打草惊蛇,他一旦离京,又是昔日的武陵王,要成心腹大患了。”
“你说的不错。”皇帝逃过一劫,正心有余悸,看向薛纨的眼神也含了几分感激,“多亏了你警觉。”
“这些日子王玄鹤鬼鬼祟祟的,臣早就有疑心了。”
“还有王玄鹤,”皇帝提起王氏这一家,恨意迸发,“他也不能放过,有他掌管禁军,朕夜里也不敢安枕。”
内侍进来称道:“大将军恐怕军情紧急,特来请旨,明日就要拔营北上了。”
皇帝正心惊胆战,哪肯再见王孚,“准了!朕有些头晕,叫他不必亲自来问了。”
静静听着王孚在外面高声谢恩后离去,皇帝定了定神,讥诮地一笑,“事情败露了,急着想跑?”
薛纨不紧不慢,“大军出征,是分前军后军和中军,依次拔营,陛下想一举除去王氏,明天正是良机。可派刘应湲代陛下去践行,拖住王孚,使各队人马首尾不能相应,再伺机取他性命。”
皇帝有些犹豫,“又要临阵换将,朕怕北伐士气受挫。”
“陛下忘了叛逃的檀涓吗?”
皇帝思前想后,下了决心,“传刘应湲来。”
去京口大道军营中事败,王玄鹤吓破了胆,当晚便发起高热,连次日王孚出征也没有去送。一觉睡起,暮霭沉沉,听闻羽林监来请,王玄鹤不敢懈怠,拖着病躯来到官舍,见薛纨坐在他常坐的案后,正随意翻看着上面的公文。
王玄鹤和薛纨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虽然心虚,却不堕官威,“薛纨,你好大胆!”
薛纨微微一笑,撂开公文,从案后走出来,将手中铜符对王玄鹤亮了亮,他淡淡道:“我奉陛下之命来调兵。”
王玄鹤心里一个咯噔,视线紧紧追着那枚铜符,“调兵?我才是羽林监统帅,你这虎符是哪来的?”
薛纨不慌不忙,“当然是陛下交给我的。”
官舍的羽林监将领都围了上来,这些都是王玄鹤素日的拥趸,他有了底气,冷笑道:“胡说八道,我看你这虎符分明是假的。”
薛纨手摩挲着剑柄,笑道:“王孚谋逆,已经伏诛,陛下命我去调兵去王家查抄,你无故阻挠,莫非你是王孚的同谋?”
王玄鹤如遭雷击,“什么?”
薛纨道:“王孚已经死了。”
王玄鹤爆喝一声,“怎么死的?”
“当然是喝了陛下赐的美酒。”
王玄鹤铿一声拔出佩剑,颤抖的剑尖对准薛纨,“大将军奉旨北伐,已经离京了,你敢妖言惑众?”他腥红的眼睛瞪向左右将领,怒道:“给我把他拿下!”
将领们面面相觑,这愣神的功夫,王玄鹤被薛纨一剑刺中,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薛纨收起剑,亮出铜符,调了羽林监人马,赶往出京口大道,正来得及镇压王孚遇害引发的兵乱,一夜的刀光剑影,浴血奋战,到次日黎明,霞光映在朱雀门上时,一切都已经恢复了平静。
皇帝临阵换将,早一步拔营的各队人马尚没搞明白状况,便满头雾水地奔赴了彭城,满朝文武一连数日,都沉浸在胆寒之中,皇帝却前所未有得意气风发,他雷厉风行,等王孚七七一过,假惺惺地凭吊了他一番,便迫不及待地废了皇后王氏,和王家血脉相连的那一对子女,皇子送进了天宝寺,公主也被送到了栖云寺废后身边,一幽禁便是两年。
第34章 、愿同尘与灰(十四)
桓尹与元脩间的战火蔓延了两年还久,双方各有胜负, 檀济抵死坚守彭城, 樊登几度攻城失败, 绕过彭城往陈郡、山阳等地一通杀掠。自黄河到长江的百姓苦不堪言,十室九空,到又一年的暮春,建康城里传言樊登已经横渡淮河, 不等入夏就要饮马长江, 一时人心惶惶,连婴儿夜啼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大皇子元竑年幼,还没有受命剃度, 他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布衣长发, 也随着僧众们晨祷晚唱,日日要祈求佛祖保佑国朝安稳, 皇帝康泰,一天也不肯懈怠。住持要劝他, 元竑便说:“只要我心里挂念着君父,陛下就一定能感受到,况且我是诚心祈愿, 就算陛下不知道,也没什么。”
他在外人面前做的老气横秋样,到了道一面前,却露出了一脸的焦灼。“法师, ”他进了道一的寮房,急着说道:“听说樊登七月就要渡江了,不知是不是真的?”
道一正在填写盂兰盆会供奉的礼单,他放下笔,看着庭院里丝毫未受战火影响的蓬勃绿意,晨光照在缁衣上,更显得一张脸清冷白皙。
檀济奉旨出征,两年没回建康,近来音讯少了,字里行间更是流露出了消沉之意,道一隐去心底的不安,还要安慰元竑,“殿下放心,沿江有重兵把守,樊登想杀进建康,没那么容易。”
话是这么说,最近僧人们睡觉时都要用木棍抵着门了,怕夜里还未察觉就被樊登的大军割去了脑袋。元竑叹气,说:“我不怕樊登……听说建康家家户户的男丁都被征调走了,我怕城里要起民乱。”
不只百姓家……连寺里年轻力壮的和尚都被强征走了,加上离寺逃难的,做早课的佛堂上少了大半的人。
元竑还是个小孩心性,提到战事,脑子一热,“下次再来寺里拉人,我也要去——我想去打仗!”
以元竑的身份,别说上阵杀敌,想离开天宝寺半步都难,道一吹了吹礼单上未干的墨迹,敷衍他道:“殿下身份尊贵,还是不要轻易涉险了。”
元竑满脑子都是上沙场的事,见道一放笔,忙拉住他的手,“法师,你教我弓矢和剑法吧。”
“我不会。”
元竑有些失望,“我从小在宫里,就听说你弓马娴熟,剑术在建康无人能及,你不愿意教我?”
道一在寺里养得性子比从前平和多了,但提起这事,还有隐隐的恼怒。垂眸盯着自己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他说:“还远远算不上第一……我曾经输给别人,所以发誓再也不碰剑了。”
元竑追问:“是谁?”
道一不肯提。他才二十岁年纪,从早到晚坐着,也嫌气闷,遂从箱子里翻出尘封已久的玉角弓,走出门外,眸光四顾。院子里竹影摇曳,不见鸟雀,栖云寺木樨树上的花苞已经散发芬芳,在满城若有若无地飘荡。
道一微拢的眉宇朝向飞檐之外的晴空,缓缓扣弦,“啪”一声,一只灰色的斑鸠应声落地。
他的箭是木箭,斑鸠落了两滴血,挣扎着还想飞走。
元竑忙将斑鸠拾起来,见它的脚爪上还有记号,少年的脸上黯然了,“这是官舍养的,大概是陛下特意放生祈福的。”
皇帝放生的斑鸠,百姓私自捕杀是死罪,道一从容不迫收起玉角弓,随口说:“别让人看见,把它埋了吧。”
“不,”元竑依依不舍地抚摸着斑鸠身上柔软的翎羽,“我想养着它。”斑鸠在他掌心咕咕叫着,黑眼珠不时机警地转动,元竑很喜欢,“它不会伤好了就飞走吧?”
道一小时候也玩过斑鸠鸽子,他淡淡道:“剪断它的翎羽,就飞不走了。”
元竑一怔,“那它岂不是太可怜了?”把斑鸠放在佛龛顶上,他冲它煞有介事地嘘一声,“快飞走吧。”
斑鸠扇动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走了。
道一看着元竑含笑的侧脸,忽道:“殿下有些像武陵王,你知道吗?”
“叔父?”元竑对元翼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在他心中,元翼北伐颇有功绩,是个大大的英雄,他高兴地说:“我记得小时候,武陵王常常抱我。只可惜叔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
“武陵王就是死在那个人剑下。”
元竑疑惑,“是用剑打败你的人?”他年少的脸上微现威严,“你告诉我他是谁,我一定要替叔父报仇。”
道一把玉角弓交给他,毫不客气地说:“殿下先射一片竹叶下来再说吧。”
元竑挽弓立地,折腾了半晌,一片竹叶也没射下来。他气馁地抹着汗,开始分心了。往碧蓝的天际凝望了许久,他抽了抽鼻子,说:“真香啊,栖云寺的木樨快开花了。”他低下头,“我母亲以前最爱戴木樨香珠,还有我的阿姐……”背过身擦了泪,他挺直了腰,又咬牙拉起弓来。
栖云寺的木樨香常引路人驻足,而寺里的守卫却松懈了。羽林卫的人被撤去了大半,向来隔绝俗世的冷宫禁地,也吉光片羽般,偶尔能窥见废后和公主的倩影。
内侍宫婢们病的病,去的去,人丁凋零,心如死灰的废后也渐渐开始坐立不安,拉着公主的手道:“你到嫁人的年纪了,陛下狠心,连问都没问过一句……”母女相对,都是愁眉不展,王氏心一横,找到侍卫:“能不能传个信给薛将军,我有急事……”
侍卫只顾着议论彭城战事,对这个落魄的女人很不耐烦,“你手脚俱全,有什么急事?薛将军忙得很。”
王氏恨得咬牙,却半点办法也没有,拉着脸走回寮房,到底不甘心,亲自翻了针线和仅存的几身绫罗衣裳出来,精挑细选,裁了一方锦缎。公主不舍得她母亲劳累,夺过针线,说:“叫阿松去做!”
王氏细细往锦缎上绣着莲花纹样,说:“阿松是个蛮子,只能做些粗活,这个不行的。”院子里的香气更浓烈了,王氏剪下一绺发丝掖进绣囊,说:“阿松又上树折花了,让她拿些晒干的花苞来。”
公主瞧着那绣囊可疑,脸都红了,按住王氏的手道:“母亲别去求陛下了……”
她以为这绣囊是给皇帝的。王氏久病,脸色明显地发黄了,眉宇间多了几分尖刻和怨怼,“这算什么?为了你,我做阿娘的还在乎脸面?”她一转头,又叫:“阿松!”
“来了。”一道青影姗姗而来,见王氏脸色不好,她也懒得去敷衍,靠在门边轻轻拂着身上的灰。和日渐枯萎的王氏相比,她倒像经过了雨露的海棠,色泽越发鲜妍明媚。粗布衣裳下一捻纤腰,乌黑浓密的头发连髻也懒得挽,胡乱用发巾包着。她嘴里老实,眼角却微微翘着,是天生的不顺服。
王氏自惭形秽,以至于瞧见她的嘴脸就厌恶。但几名婢女中就数她性子野,胆子大,王氏拉不下脸再去找侍卫,把绣囊往阿松手里一塞,说:“你想办法把这个给薛纨。”
阿松忙得马不停蹄,又要爬树折花,又要蒸晒花苞,还要搓香丸,好做了数珠拿去换几个钱。整天浸泡在木樨香里,从头发丝里都有那股馥郁甜腻的气息,她是烦透了,相比之下,简直觉得羊膻味也要好闻得多——毕竟在柔然时,她除了时不时挨打,也不用干这么多活,一双手都泡皱了。
她可不想去见薛纨——阿松嘴上答应着,把绣囊掖在短衫里,到外面随便走了一圈,便当交差了。怕王氏还要追问,她往法堂的帷幕后一躲,便倦极入睡了。
大约是被这绣囊牵动了情思,阿松在梦境中,也成了一株藤,缠绕着山间的古树,随风摇曳着,舒展着,不知要怎么快活得好……她蓦地醒了,四肢发软,脸上一阵酡红。
这是怎么了?阿松悄悄拍着微微隆起的胸口,有点害羞,又有点看不起自己——蠢货,她红唇翕动着,悄悄骂自己,从柔然来建康,竟然是给别人当奴婢来了,还有心思像畜生一样发骚。
梦里真好啊。阿松眼神迷茫,酥软着身体靠在案腿上,正在魂游天外,忽然觉得不对。
厚重的帷幕被扯得簌簌发抖,还有低低的抽泣——原来不是她梦里发骚,是有人在佛堂上鬼混!
阿松啐了一口,手指轻轻掀起帷幕,却一愣。
是那十五岁的娇公主,被一名侍卫摁在地上,正在求饶,恐惧的眼泪自下颌滚落,嘴里还在呜呜咽咽地求菩萨保佑——她原本是避过了王氏,悄悄来佛堂拜菩萨,求赐给自己一个好的姻缘,求她的皇帝父亲明天就接她回宫,却被一名胆大包天的侍卫尾随而来,扑倒在地。
她还小,年纪未足,吃这一吓,四肢都软了,瞬间被剥去了衣裳,洁白的身体不断地打颤。
阿松慌不择言,一把抓起案上的灯盏,热油往身上一倒,那侍卫惊叫一声,跳了起来,顾不上搂起裤子,凶神恶煞地冲阿松挥起了拳头,阿松吃了他一拳,眼前金星直冒,一头栽在案桌上,脚下被一拖,便拽到了帷幕后。
公主吓得拢衣飞奔而去,阿松拼命挣扎,一口咬在侍卫脖子上,趁他吃痛,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寮房。
王氏还在安慰哭哭啼啼的公主,见阿松回来,惊得脸上无色,那个表情——是在懊悔阿松怎么还活着。“今天的事情说出来,我杀了你!”王氏恶狠狠地说。
阿松颤抖的手臂扶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瞧着这对没用的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