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绣猫
时间:2021-01-31 09:54:05

  皇帝在这里已经耽搁了许久,耳畔侍者还在啰里啰嗦地宣读给众将领的赏赐,他也不耐烦听了,说声:“更衣。”便绕至殿后往内宫去了。
  阿松坐在皇后殿上。
  桓尹的皇后生得雍容端庄,但似乎是个心事很重的人,见到远道而来的元氏女眷们,并没有多好奇,只淡淡招呼一声,便不开口了。寂静无声的殿上,唯有宫婢来回走动的窸窣轻响。愣了半晌,她才打起精神,随口问了愗华几句年纪、喜好等,有意无意地,她没有搭理过阿松。
  皇后是世家出身,大抵看不起她这样的。也或许是因为皇帝亲口点了华浓夫人,触怒了皇后……阿松心知肚明,她管住了自己的眼睛,只专心致志地盯着墙角的玉漏。
  滴答的声音唤醒了沉思中的皇后,她将指尖的冬枣放回玉盘,有些厌倦地问宫婢:“去看看寿阳公是不是准备出宫了。”
  这是赶客了——阿松适时站起身。寿阳公是自缚进宫请罪的,她也没有浓妆艳饰,只穿着布衣,乌黑的头发衬着一张洁白秀美的脸颊。至此才抬起眼来,是一双波光潋滟的,脉脉含情的眼睛。
  只瞥这一眼,皇后更讨厌她了。
  “殿下累了,妾先告退。”阿松微笑道。
  皇后颔首,嘴角扯了扯,“慢走。”
  “陛下驾到。”阿松等人刚离去,皇帝便迫不及待地赶了来。
  见只有皇后在,他一怔,目光不禁四处逡巡了一下。
  “陛下在找什么?”皇后佯作不知。
  “没什么。”皇帝怕露了行迹,只能讪讪一笑,在皇后身侧坐了——一眼瞧见还没来得及撤走的茶器,他意识到元氏的女眷们刚走,顿时后悔不迭。把元脩在殿上惺惺作态的样子当笑话似的讲给皇后,他斟酌着言辞,试探地问:“他那些女眷们,是不是也那样狡猾?”
  皇后笑道:“女眷有好些,不知道陛下说的是哪一位?”
  皇帝也一笑,往椅背上一靠,随手拈了枚冬枣吃了,说:“听说元脩废后生的女儿及笄了,长得怎么样?”
  皇后有些意外,说:“没仔细看,大致还不错,”睨了皇帝一眼,她意有所指地强调一句,“陛下,她可是元脩的女儿。”
  “我想把她嫁给樊登的儿子,”皇帝笑着摇头,“你当我想干什么?”
  皇后松口气,不禁脸上也带了点笑,“年龄、相貌倒也匹配。”皇帝吃完了冬枣,揩了揩手,掌心在皇后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皇后被他这柔情的动作却惹得一阵委屈,推开皇帝,嗔道:“人都走了,你干瞪眼也没用,走吧。”
  皇帝假装没听懂她的揶揄,在案上轻轻一拍,算是拿定了主意,“和元氏的婚事,就这么定了,我回头就跟樊登说一声。你也跟元氏透个口风,叫她来谢恩。”
  皇后起身,送皇帝出殿,“陛下放心。”
  这种事交给她,皇帝放心的,皇后从来都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但皇帝今天心里莫名地不痛快,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皇后。他三十多了,依旧英气勃勃,目蕴精光,不是个好糊弄的性子。皇后心里发紧,纤秀的眉头不觉蹙了起来。
  “让檀氏也一块来谢恩。”皇帝温柔地在皇后眉心抚了抚,语气里有几分不容置疑的蛮横,“下次别急着把她弄走,嗯?”
  皇后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不快,她把那些幽怨、愤懑的情绪悄悄藏起来,对他躬了躬身,俯首帖耳地说:“是。”
  皇帝这才满意地离开。皇后回到殿中,一掌掀翻了盘子,红玉般的冬枣滚了满地。
  回到寿阳公府,皇帝的赏赐也随后而至。他对元脩颇为慷慨,赏了美人数名,金玉无数,赐婚的旨意透露出来后,愗华吓得花容失色——她虽然胆小,却也对樊登攻破建康一事刻骨铭心,哪肯去嫁他儿子,慌忙到了元脩面前哭哭啼啼地哀求他。
  元脩屏退左右,劝了几句,愗华只是不听,元脩冷笑道:“正是因为建康沦丧在樊登手上,他才要把你嫁去樊家,好笼络江南民心,否则要你来洛阳做什么?嘿嘿——莫说你只是我的女儿,就算他要我的女人,难道我敢不乖乖奉上?”担心传入桓尹口中,他也不敢多说,只呵斥了愗华几句不知好歹,便将她赶走了。
  自建康来一路,元脩便没有再看过阿松一眼,自此,他更是不肯和阿松共处一室了,当夜便召了桓尹所赐的美人来,在堂上纵情声色,饮酒作乐。
  阿松从建康城破时,就整天生活在愁云惨雾中,听到堂上莺声燕语,弹丝品竹,她总算活过来了!伏在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她兴致勃勃地张望着堂上彩衣翩翩的倩影。
  洛阳的女人,发髻梳得高,又厚又密的乌发如云般堆在发顶,簪着步摇、花钿、钗子,各式绢花,真是南金翠翼,明珠星列。论奢华繁盛,尤以宫里的女人为胜。皇后的神态姿势、衣饰发髻在脑子里萦绕许久,阿松噗一声笑出来。
  愗华含着泪道:“你笑什么?”
  阿松睨她一眼,微微上翘的眼角溢出一丝小小得意。
  北朝的女人,自街头巷尾,到深宫内苑,哪有谁是剃头的?她自进洛阳开始,心思就在女人们的发式上盘旋。
  有人在偷偷地爱着我呢。
  洛阳又有什么可怕的?即便她孑然一身。
  阿松笑吟吟地想。她款款起身,合上了窗扇。
  
 
第42章 、双飞西园草(二)
  初雪时, 太后传懿旨,令诸命妇们进宫赏梅。一时御苑里梅香浮动, 殿上娇声谑语,皇后充耳不闻, 望着水晶帘外的景致看得入神,被太后接连两声呼唤,才如梦初醒, 告罪道:“妾走神了。”
  太后端详着皇后的面容——娟秀眉眼下微微有些发乌, 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早听闻了帝后近来不谐, 太后语气里三分劝慰,七分告诫:“不过是女人而已,就摆了几天的脸色,也亏得皇帝敬重你——要我说,皇帝膝下子嗣不丰,你更该替他物色几名新人了。”瞧着座下几名年轻的娘子,太后道:“皇帝早跟我提过, 想纳几名南边的世家女, 我觉得也好。”
  皇后苦笑道:“要说清清白白的世家女儿,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只怕他看中的……”
  “寿阳公夫人到了。”内侍上来通禀, 声音不高不低的,殿上众人都停止了说笑,连太后也颇有兴致地转过脸来,视线在阿松与愗华身上一逡, 便定在了前者身上——绛纱的长裙拖曳在地,腰极纤细,裙幅层层叠叠,是数不清的褶裥,袖口和衣襟上用五色彩丝绣的芙蓉纹样,发髻拢得高耸危斜,一路走时,步摇上的金叶活物似得不断颤动——偏她脚步又轻又快,还未看清面目,太后已经先觉得眼花缭乱了。
  “见过太后、皇后殿下。”阿松和愗华先后施了礼。她的声音也脆,黄莺般滴沥啼啭。
  太后定睛一看,华浓夫人比她想得年轻,活脱是个含苞欲放的娇艳少女,生就一张爱笑的面容。礼仪粗疏了些,但不觉得骄横,反而有几分不加矫饰的天真气。
  “怪不得。”命宫婢领两人去了远处席上,太后喃喃了一句。
  “母亲也看见了。”皇后这些日子气闷得很,忍不住抱怨,“她被元脩纳入后宫没多久,建康就沦陷了,还没到洛阳,已经惹得街头巷尾众说纷纭……”
  太后自然要替儿子辩解一句,“看她面相,不是有心机的。”视线扫过,见众人有意无意,暧昧不明的目光都在华浓夫人身上打转。她本人也不知是迟钝,还是脸皮太厚,面上挂着嫣然的笑容,旁若无人地欣赏着御苑里的梅姿雪影。
  她这幅样子,倒让太后想起一个人。“闾氏怎么没有来?”
  皇后道:“她性子向来不合群,又说听不懂汉话,不肯来。”
  太后不悦道:“进宫快三年了,还听不懂汉话……她当还是在柔然呢?听说她总教阿奴说柔然话?”
  皇后微笑不语。
  太后不禁横了皇后一眼。皇后膝下无子,连太后也要替她着急,偏皇后稳如泰山。没再搭理皇后,太后仔细往席间看了几眼,不禁点头道:“江南的女儿,生得是格外灵秀。”
  愗华被众人目光看得如坐针毡,总算等到太后和旁人说起话来,她如获大赦,捧起耳杯抿了一口,却皱眉道:“辣。”她自来了洛阳,便怨声载道,酒不好喝,饭不好吃,总之,还是建康样样好。
  “我倒觉得洛阳好,”阿松也是提心吊胆,不见有人提议要作诗,她才暗暗松口气,“这里赏花不用作诗。”
  愗华惊讶,檀家也有不通文墨的人,“你不会作诗?”
  “不会呀。”阿松理直气壮。她赏了半晌的梅景,有些枯燥了,百无聊赖地瞧着水晶帘外被风卷起的梅瓣。
  “陛下驾到。”悠长的声音骤起,玉碎般的杂音中皇帝走了进来,宽阔的袍袖扬起一阵飞雪。众人忙垂首起身相迎。
  “都是女人,你闯进来干什么?”太后薄责皇帝,见他将貂裘解开交给内侍,只得命人替他看座。
  皇帝笑道:“有喜讯,特地说给母亲和皇后听——前些日子下诏封了元竑做江南国主,南豫州等各地作乱的刺史们也都相继递上了降表。”建康虽然降了,但荆湘一带南朝残留的水师始终是皇帝心腹大患,如今兵不血刃,暂且安定了江南,皇帝大大松了口气,“总算能清静一两年。否则一时半会,朝廷实在是无力再南征了。”
  “果真是天大的喜讯。”太后笑道,她声音不高,也就帝后等人听得清楚,“那豫州打算派谁去做刺史呢?”
  “仍旧是檀涓吧。”豫州监守建康,事关重大,皇帝沉吟着,“这是我原本就许给他的。”
  朝政太后也不十分懂,只是随口一问,闻言有些疑惑道:“前一阵封的那位武安公,是檀涓的亲兄长?”
  “是。”皇帝心不在焉捧起茶,目光在座上盘旋。早有心腹的内侍替他打探过了,悄悄曳一曳皇帝的袖子,往阿松的方向一指。
  满座女人都是低眉顺目,唯有阿松毫无畏惧地扬着脸,和皇帝目光相触,她乌睫扇了一扇,眼波微微一动,而后慢慢垂下头来。
  “皇帝下诏请道一师父进京吧。”太后道。见皇帝没什么反应,心知肚明的皇后极难察觉地皱了眉,高声道:“陛下。”
  皇帝魂早飞了。被皇后这声不冷不热的呼唤惊醒,他有些茫然地回过头来,“什么?”他依稀听见道一这个名字,“这是什么人?”
  座上有人碰倒了瓷瓶,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宫婢忙上去收拾。皇帝借这个机会,贪婪的视线又在阿松脸上扫了几个来回,才正色问太后:“什么人还要特地下诏请他进京?”
  太后道:“是建康天宝寺的一名僧人,听说他自幼便聪明灵透,精通佛理,这两年在洛阳声名赫赫,我也想亲耳听一听他讲的经。”
  见皇帝仍旧茫然,皇后提醒他道:“这位道一师父,就是武安公膝下独子。”
  “原来如此。”皇帝对僧人却向来有些反感,“既然是出尘的人了,恐怕只愿闲居山寺,潜心修佛,又何必要强迫他来洛阳这种喧嚣俗世?”
  太后道:“佛法是劝人向善,教化百姓,于江山社稷有益无害,皇帝干什么一提起僧人们就像洪水猛兽似的?”
  争辩起这个,就没完了,皇帝不想惹太后不快,遂点了头道:“母亲要听他讲经,召他进京就是了。”
  提起道一,座上的命妇们都竖起了耳朵,有位太妃凑太后的趣,掩着嘴笑道:“道一师父在京城声名赫赫,其实还有个缘故——听说他出家之前,是建康首屈一指的美男子,时人常谓‘卫玠再世‘。”
  “阿弥陀佛,”太后笑道,“怎么好这样轻辱出家人。”
  出家人弄权狎妓的难道又少了?皇帝不屑一顾,心知这话说出来又要遭太后白眼,他索然无味地起了身,冲内侍使个眼色,便离席而去。
  皇帝一走,众人议论起道一来,更加畅所欲言了。太后又笑又叹,“果真有这样的家世门第,这样的相貌人品,出家为僧是可惜了。”
  众人嗡嗡说话声直在耳畔萦绕,话题总是围绕着檀道一。阿松听得心浮气躁,被愗华在案下捻了捻手,示意她去看旁边一席。刚才碰倒瓷瓶的女子已经恢复了镇定,在众人的絮语中一径沉默,娟丽秀雅的面容略带轻愁。
  “是谢娘子。”愗华只当阿松没认出来,在她耳边轻声道。
  谢羡随元脩一同被押赴洛阳,连谢氏也被迫举家搬迁了来。相比愗华得遇故人的雀跃,阿松对这宴席再提不起半点兴致,她放下筷子,东张西望地站起来。
  “夫人要更衣吗?”有宫婢眼尖,先凑了过来,悄悄牵起阿松的衣袖,“奴领夫人去。”
  阿松不动声色地审视了宫婢几眼,微微颔首,跟着她离开宴席,来到侧殿。这里大概是太后休憩的地方,有围屏矮榻,铜镜妆匣,宫婢道:“夫人先坐一坐。”退出去后,室内顿时鸦雀无声。
  阿松喝了酒,脸上微微发烫,她慢慢掖着领口,忽觉鼻端有点清淡辽远的檀香味道。
  案上是太后常看的佛经。设有求道,无有情|欲,当自慎护,所行安隐,将御佛道,救亿众生——这是她在玄圃亲眼看见道一抄写的。
  矮榻对面是一人高的佛龛,帷幕低垂,檀香就是从那里来的。阿松轻轻走过去,手指掀开帷幕,里头供的是一尊褒衣薄带,细眼长眉的清秀佛像,被洁白的烟气缭绕着。
  有人自背后拥著她,在她耳畔轻笑道:“窥视太后起居,你胆子这么大?”
  阿松猝然放下帷幕,转身退后一步,见来人正是提早离开的皇帝。他裘衣不知道扔哪里去了,身上是一袭窄袖襕袍。北朝的人穿着类胡风,更显得男人高大矫健。
  阿松做出一副受惊的表情,慌忙下拜,“陛下……”
  皇帝握住阿松的手腕,把她拉到面前,欣赏着她泛着芙蓉色泽的脸庞,皇帝笑道:“听说元脩在秦淮河上见到你,有花风漾漾,明月濯波,元脩还当你是花妖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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