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绣猫
时间:2021-01-31 09:54:05

  殿上鸦雀无声,众臣都沉浸在惊愕中,还不知该说什么,周珣之暗叹一声,上前正要开口,皇帝抬起手,制止了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让我想一想。”
  群臣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柔然使臣献上的一匣子宝石翡翠还在案头发着璀璨的光芒,皇帝眯眼,在它们冰冷锋利的表面拂过,最后收回手,来到皇后殿上。
  皇后倚在凤榻上,正在闭目养神,她孕中畏热,宫婢手中缓缓摇着纨扇,丝薄的裙边流云般飘动着。
  “陛下?”她还未睁眼,先惊喜地叫了出来——皇帝的脚步声,她再熟悉不过了,“怎么又回来了?”
  皇帝拉起了皇后的手,她近来睡得安稳,眼眸重新焕发了光彩,清亮的瞳仁里倒映着皇帝的身影。皇帝打量着她,有些歉意,“我吵醒你了?”
  皇后摇摇头,挽起头发,“我没睡,”她笑吟吟地看着皇帝,“我在想,咱们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
  皇帝含笑道:“哦?”
  他洗耳恭听,皇后却有些赧然,沉吟片刻,试探地看向皇帝,“陛下,如果是位公主……”
  “其实,我觉得男女都好。”皇帝真挚地说。
  皇后眉头悄悄一颦。皇帝显然也有心事,两人各自沉默须臾,皇后淡淡一笑,说:“妾已经有女儿了,这一胎当然盼着是男孩,陛下膝下儿女成群,因此不像妾这么心切。”
  “郁久闾想再送一位公主来洛阳,朕打算封她做皇后。”皇帝下定了决心,冷静地说道。
  皇后手停在腹部,良久,才回过神来,她此刻的眼神,肖似黑白分明的宝石,锋冷中藏着戒备。“妾犯了什么罪,陛下要废了妾?”
  “我没说要废后。”被她的眼神看着,皇帝莫名有些心虚。
  “不废后?”皇后冷笑起来,“那柔然公主要怎么封皇后?妾不懂了。”
  “旧朝有左右皇后的先例,可以封柔然公主为左皇后,仍以你为尊……”
  原本以为皇帝是试探,这话出口,分明是主意已定,皇后心头猛地一沉,顾不上身子不便,猝然将皇帝推开,“左右皇后?这种祸国乱政的旧例,陛下也不忌讳……”
  “朕主意已定。”皇帝不想听她说下去,粗暴地打断了她。
  皇帝还鲜少在皇后面前疾言厉色,皇后一震,不禁抚了抚腹部,肚子里的孩子给了她莫名的勇气,她扬起头,一对纤眉倔强地揪起,“既然是陛下的命令,那妾只有从命,但陛下也不必费神分什么左皇后右皇后了,在宫外赐妾一座宅院……”
  “连你也要逼我吗?!”皇帝气得大吼。
  皇后岿然不动,“我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社稷着想。”
  “陛下,”宫婢小心地进来禀报,“安国公在殿外。”
  皇帝瞪了皇后一眼,抬脚走出殿外,在周珣之静静等在玉阶下,一脸沉思之色。
  “朕说过了,”皇帝对着他也没什么好气,“朕知道你想说什么——皇后死活不肯,她快要临盆了,朕不想惹她动怒。柔然公主的事,我先搪塞过去,等拖过这段时间再说,”提到这茬,皇帝登时又大动肝火,“这檀涓简直是个窝囊废!你怎么荐了这么一个人给朕?”
  “臣来正是为这事。雍州兵乱久难平息,臣觉得有些古怪,怕是元竑作祟……”见皇帝眼神一动,周珣之怕又惹来他雷霆之怒,话题一转,“臣其实是想说,陛下封柔然公主为左皇后,倒也合宜。”
  “哦?”皇帝大为意外,“我以为……”
  “陛下以为臣是看重一己私利的人吗?江山为重啊,”周珣之温和地笑了,“皇后那里,臣去劝解她,陛下不必忧心了。”
  
 
第76章 、相迎不道远(十二)
  流云在青色宫檐的一侧徐徐划过, 皇帝望着檐上的脊兽出了神。
  “陛下。”周珣之的轻声呼唤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皇帝直起身子,目光转向周珣之,眼神中还残留着一丝晦涩, “如何?”
  “皇后这会歇下了。”周珣之对皇帝笑了笑,以示安抚, “陛下既然已经定了,就早早召柔然使臣进宫, 下旨吧, 也免得群臣惶惑。”
  皇帝点点头。他其实有些好奇周珣之和皇后说了什么——话到嘴边, 又忍住了, 含糊地说了句,“都是权宜之计。”
  周珣之欲言又止。
  “国公想说什么?”
  “臣,”周珣之犹豫片刻, 最后只隐晦地说了句:“臣只是怕,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皇帝脸色愈发难看了。周珣之忙岔开话题,着力宽慰了皇帝几句, 皇帝心不在焉, 等周珣之离去, 便忙不迭屏退了左右, 召樊登密议江南战事。樊登自柔然使臣在殿上大放厥词之后, 便料到皇帝要加紧攻伐江南, 这一趟入宫, 是胸有成竹, 不待皇帝发问, 便说:“陛下是要召王孚部平定荆湘刺史之乱?”
  “正是。”皇帝急问,“舟师练得如何了?”
  “阵法和兵器已经熟习了,只等入秋河水暴涨, 王孚部困在荆湘,就可顺泗水径至太湖了,”樊登笑着挽起袖子,“臣在家无事,也练了一手好洑水功夫。”
  当初南征鏖战,趁元氏内讧,樊登才得以攻破建康,彼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时隔三年,兵强马壮,皇帝倍添信心,激动地击拳道:“这次一定要横扫江南,铲除余孽。”
  “是,至于檀涓,”樊登一想到这个人便如鲠在喉,他竭力忍住厌恶,“他麾下多是当初檀济的人马,臣却有些不大放心……”
  檀涓是周珣之的人。周珣之唯恐樊登借南征独霸江南,力排众议将檀涓安插去了雍州——就雍州一战看来,檀涓并不是个合适的人选。皇帝虽然懊恼,却没有在樊登面前露出端倪,只随口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嘛。”
  樊登一挑眉,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笑着恭维道:“还是陛下有肚量。”
  见过樊登后,皇帝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对柔然公主的事也没有那样在意了,转天便召集柔然使者与群臣,许诺立十二岁的柔然公主为左皇后,并传递国书,昭告天下。柔然使臣志得意满,在践行宴上喝得红光满面,跪着敬了皇帝一大杯酒后,笑着仰脸道:“可汗得知陛下要立公主为后,喜不自胜,昨日又遣使送来国书,称还有个不情之请,万望陛下恩准。”
  皇帝登时想到周珣之那句话,极难察觉地皱了下眉,笑道:“你说便是。”
  “是。”柔然使臣大声道:“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所出的小皇子为太子,如此,两国才算骨血相融、永世敦睦。”
  宴上丝竹夹杂着欢笑,旁人还没听清,皇帝却一字不差地落入耳中,脸上表情顿时凝结了。慢慢放下酒盅,他说:“你再说一遍。”
  “可汗请陛下立闾夫人之子为太子。”
  皇帝手背上青筋暴起,紧紧攥着扶手,竭力平静地说道:“立太子不同于立后,关于国家社稷,我朝自己的事,就不劳可汗费心了。”
  “陛下,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那使臣死到临头,犹满脸笑容,“闾夫人之子,是可汗的孙子,夫人离世后,可汗对外孙格外怜爱,”他慢吞吞道:“其实,这何尝不是陛下欠闾夫人的?”
  皇帝眉心一跳,在嗡嗡的人声中,他脸色陡然冷了,高声道:“闾夫人因病去世,朕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朕不欠她的。”
  宴席上顿时静了,众人被施了咒似的,先后停下动作,惊恐地看着皇帝。
  怕这柔然人还要胡搅蛮缠,皇帝作势揉了揉额角,疲惫地说:“朕不胜酒力……”
  “陛下,我们柔然人,向来有仇必报!”柔然使臣激动难抑,用柔然话嚷嚷道:“谁杀我血亲,我必杀他血亲!”
  皇帝听不懂,但从他涨红的脸色上能猜出一二。什么立皇后、立太子,都是幌子,郁久闾分明是存心挑衅。
  “逝者已矣,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皇帝冷淡道,“闾氏是朕的妻子,没有保护好她,是朕的过错,可汗要怪,就怪朕吧。”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又何必包庇小人?”柔然人冷笑,“皇后殿下身份尊贵,可汗自然不敢冒犯,只好请安国公亲自去趟柔然王庭,向可汗请罪了。”
  “大胆!”皇帝忍无可忍,将酒盅往柔然人脸上抛去,砸得对方脸上鲜血淋漓,十分可怖。那人似乎被激怒了,也用柔然话怒不可遏地咒骂起来,皇帝当即喝道:“来人,拖下去……”
  “陛下!”还是樊登先回过神来,跳起身制止道:“陛下三思。”
  “这人酒吃多了胡言乱语。”皇帝被樊登一吼,立马改口,“请他下去,好生照料。”
  樊登悄然松口气。被群臣频频侧目,周珣之定定神,离席到了皇帝面前,“臣……”
  不等他请罪的话出口,皇帝先摆了摆手。静默了片刻,他才察觉酒意上头,浑身发冷,“我真的累了,”皇帝低声道,“都退下吧。”
  柔然人那没头没尾的几句话,已经让不少人从中回过味来,见皇帝发话,慌不择路地告退离席,生怕晚走半步就要掉脑袋。周珣之等几名重臣紧随皇帝愤怒的身影,匆匆到了侧殿。
  “陛下,”震惊之下,即便周珣之老道,也着实想不到好的说辞,只能深深躬身,沉痛道:“臣愿意去趟可汗王庭……”
  “我要出兵漠北。”皇帝断然道,他迅速从刚才的颓唐中重振精神,“命云中镇将为前锋,朔州刺史为后应,樊登率兵马五万,出击柔然。”
  樊登傻了眼。筹备江南战事筹备了三年,冷不丁又要出击柔然,他下意识便说:“陛下,这个时机可不妙啊。”
  “什么时候才有时机?”皇帝反问,“柔然人常年侵扰边境,但凡我有南征的打算,他们就要借机要挟,如今更是得寸进尺,妄图左右国朝立嗣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个……话倒也没说死……”樊登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皇帝险些笑出来,一指周珣之:“不然呢?难道真要堂堂的国丈去柔然请罪吗?”
  樊登脸上挂不住,周珣之也懒得插话了,嘴边挂着一丝讥诮的笑。
  樊登不甘心,“臣觉得,如今的心腹大患,还是元竑……”
  “那是你觉得!”皇帝今天动了肝火,连樊登也当面呛了起来,“来人,把那柔然使臣投入大牢。”
  樊登瞥一眼幸灾乐祸的周珣之,只能低下头来。
  皇帝面容冷肃,“朝中有柔然细作,驿馆里给我仔仔细细地搜,还有这城里,但凡是会说柔然话的,胡人长相的,尽数抓捕——别走漏了风声。”顿了顿,他向樊登投去威严的一眼:“还有阿奴,把他从太后那里带走,着侍卫严加看守。”
  阿奴是从御苑里被领走的。
  两名侍卫得樊登授意,将阿奴从小马驹上抱了下来——虽然和颜悦色的,阿奴却是个鬼灵精,一见侍卫带刀,立即拼命挣扎起来,扯着嗓子喊:“阿松!”
  阿松奔过来,紧紧拽着阿奴的小手,两只眼睛瞪圆了,警惕地在樊登脸上打转——自薛纨离京后,她大半的时间都在宫里,惯常做宫婢打扮,樊登起先倒没认出来,听见阿奴嚷嚷,樊登转身,将阿松上下一打量,不禁失笑。
  “原来是你,”因为薛纨的缘故,他对阿松尚有几分好脸色,“险些忘了,这里还有半个柔然人。”
  阿松抓着阿奴,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算你有福气了,”樊登对侍卫招了招手,“请薛夫人跟着去侍奉殿下吧。”
  亲眼见过樊登手上沾了多少南朝人的血,阿松很识时务,没有在他面前撒泼打滚。紧紧闭着嘴,跟随侍卫们到了一处僻静的宫室,阿松扫了一圈,廊檐下都是把守的侍卫,连个侍奉的宫婢内侍都没有。
  来到陌生的宫室,阿奴有些胆怯起来,乖乖偎在阿松身畔。
  “是皇后派你来的吗?”阿松道。
  自宴席到此刻,樊登脑子一刻不停地转,借着这会清静,他在殿门口来回踱步,思索起来。听到阿松发问,他敷衍地看她一眼,没有答话。
  “不,你和安国公不和,皇后不会派你来,”阿松见樊登不理会,又试探道:“是陛下派你来的?”
  就连皇帝也不会这样直言不讳,樊登思绪顿止,有些诧异地瞥向阿松,“夫人,乱说话可是要掉脑袋的。”他半真半假道。
  阿松心弦绷了半晌,至此才舒缓了些,她展开双臂,将没精打采的阿奴揽在自己单薄的怀里,“阿奴不怕,”她柔声道,“我们在这里住几天就回去啦。”
  阿奴人小鬼大,在宫里耳濡目染,已经很懂事了,“是陛下要治我的罪吗?”
  “不是的。”阿松捏捏阿奴的脸颊,“陛下喜欢你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儿在殿内窃窃私语,樊登踱过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当年在建康初见夫人的时候,在下多有失礼,”此情此景,樊登难免先感慨起来,“想不到,今天又失礼了。”
  当初,樊登也是奉了桓尹的令,软硬兼施把她从建康掳来,阿松扯了扯嘴角,一双静默的眼眸里有讥诮一闪而过。
  樊登转过身,端详着她。昏暗静室里的美人,像明珠般幽幽生辉。樊登这个年纪,对所谓的“艳冠群芳”并没有色心,但这和周珣之如出一辙的表情让他颇觉兴味。这一瞬间,他看懂了阿松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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