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落在地上,博筹撒了一地。
壶中的秋露白已空。
她就着他手中的酒杯喝下最后一口酒,他将酒杯一摔,撩开她的发,去解她颈后仅用几股丝线绞缠而成的带子。
烛火燃到尽头,火光垂下,微光一闪后,室内一片黑暗,失却了耐心的人一用力,月光透进来的同时,室内响起了轻帛撕裂的细微声音。
天气开始一日热过一日,朝中诸事方定,闻存山向皇帝递交了边关的人事变动申请。
闻若丹辞别妻儿,与三哥闻若檀和他的次子闻嘉铭一道出发,领着燕云军去了西北边关。
闻若玄一家和闻嘉砚、闻嘉恒早在闻若蓝婚礼后便离开京都,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闻若青则一直在京等候。
六月上旬的时候旨意下来了,他被派往辽东,即刻接替吴祈将军驻守倚堑关。
他进了宫,与璟桓帝讨价还价,想把交接期往后拖两个月。
璟桓帝问他,“你要干什么去?兵部和吏部的调令文书都下来了,吴将军那边也催得急,再说你爹和你哥同意吗?”
闻若青笑道:“有什么不同意的?我早说好了,先带我夫人去漴临关走一圈,然后从雍州往上,到充洲和元隆关外玩一玩,再去倚堑关。”
年轻的皇帝羡慕不已,语气里很有几分嫉妒,“你倒是悠闲——时间太长了,朕不允。”
闻若青把衣服扯开,给他看自己身上横七竖八的伤痕,“微臣这一身伤,难道还换不来两个月悠闲的时间?”
璟桓帝说不出反对的话了,摆摆手,“行行行,你去吧,想玩多久玩多久。”
第112章 倚堑关(大结局) 碧澹山……
这日尹沉壁去了骡子巷的铺子。
内乱之前, 铺子就关了,她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原本闻老太君见尹夫人孤家寡人, 想邀请尹夫人共同住到将军府内, 尹夫人婉言谢绝了,执意住到了骡子巷的铺子里, 尹怀洲也就从书院搬过来, 陪着母亲。
京都城解围后,尹沉壁听俞飞说铺子旁边的一条巷子里有空出来的一所一进小院落,出价很低, 就买了过来。
如今粮铺重新开张, 尹夫人和儿子就搬去了这所小院。
尹沉壁去铺子里大致看了看, 向俞飞交代几句, 就去探望母亲。
正好尹怀洲也在。
尹夫人听说女儿要跟女婿去边关, 本来想要说两句, 听到是要去倚堑关,她便沉默下来, 隔一会儿找借口回了房。
尹沉壁瞧着母亲的背影, 想起身跟进去, 尹怀洲拦住她,“娘没事, 过一会儿就好了,姐姐要去多久?”
说到这事,尹沉壁心情有点复杂, “我也不知道,也许会很久。”
终于能跳出四方宅院,去到她向往已久的广阔天地, 她很期待,很向往,心里有着满怀的雀跃和兴奋,但要离开京都的亲朋好友,她又有些不舍。
尹怀洲沉默一会儿,道:“姐姐放心去吧,娘我会照顾好的。”
尹沉壁笑道:“你如今也大了,是该撑起来了,庄子的事务都有魏歆在照管着,你有事直接找他就行。”
尹怀洲点头,姐弟俩一时没说话。
院子里铺着石砖,角落里长着两棵柏树,从广圆形的树冠来看,已经很有些年头,树干粗大,枝繁叶茂,几乎把整个院子都覆盖了。
时值正午,阳光被挡在树荫外,一阵一阵的禅声响着,尹沉壁仰头瞧着被院子围住的一井天空发呆。
“姐姐,”尹怀洲低声唤她,“那,那个——”
尹沉壁收回目光,笑道,“你要问我什么?”
尹怀洲的脸上现出一丝扭捏之色,“你,你向来有主意,我想问问你,如果,如果——”
尹沉壁见弟弟吞吞吐吐,疑惑地问:“什么事?”
尹怀洲鼓足勇气,一口气道:“姐姐觉得若是今年秋闱我中了,能不能去闻二老爷家提亲?”
尹沉壁愣了一会儿,笑了起来,“你已经过了十八岁,往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不要再来问我。”
她停了一停,又道:“你认为你有资格去,那你就去,不过我告诉你,源姐儿是个好姑娘,你如果不能保证今后能给她很好的生活,就不要去祸害人家姑娘。”
“我知道,”尹怀洲认真地点头,“我会好好念书,秋闱我一定会中的,她……她若能不计较门第嫁给我,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尹沉壁笑道:“这还差不多,说到就要做到。”
没一会儿闻若青也来了,尹夫人忙从屋里迎出来,张罗着让木芯去街口买酒,又让尹怀洲去外头酒楼定一桌席面。
闻若青忙道:“不必不必,有什么吃什么,只要有口饭就行。”
尹沉壁也笑:“娘真的不要忙,再好的东西给他吃都是浪费了。”
尹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说什么话呢,怀洲快去。”
尹怀洲应了一声,不待姐夫阻止,和木芯一起赶着出了门。
席间闻若青对小舅子道:“我刚去书院拜访了一下杜老先生,他说若是今年的主考官眼睛不瞎,不说解元亚元,中个经魁亚魁还是不在话下的——不要让老先生失望。”
“是。”尹怀洲赶紧答应。
闻若青又问妻子,“岳母这里一切都妥当吧,咱们走这么远,家里要安排好才行。”
尹怀洲忙道:“姐夫姐姐尽管放心,一切有我呢。”
尹夫人笑着瞅女儿,女儿正把一盘琥珀桃仁的小食从女婿面前端开。
晚上崔瑾在自家汐月阁里设了宴,请了闻若青夫妇俩过来小聚。
闻若青看着一桌子的美味珍馐,脸泛青色。
“怎么了?”崔瑾不解。
尹沉壁笑道:“中午在我娘家吃了太多,这会儿还不舒服呢。”
崔瑾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一会儿吃完了活动活动筋骨就是——你们什么时候走?”
“后天就走,”闻若青道“你们呢?”
崔瑾道:“我先去福州,等那边一切安定了再回来接蕊儿,也是过两天就走。”
高炽叛军全数剿灭后,福州和琼州一带百废待兴,军队也必须重新规建起来,璟桓帝已下旨,命崔瑾全权负责。
饭后丫头收了席桌,上了茶过来,尹沉壁和顾蕊坐在一边说着悄悄话,两姐妹很快便要天各一方,也不知何时才能见面,两人心中都很是不舍。
崔瑾瞄了瞄妻子那边,感慨道:“经过这场战事,才觉得以往窝在京都里真是坐井观天,能去南边,我倒是很开心,就是我们夫妻一走,母亲一个人留在京里,我不太放心,你知道的,我那几个庶弟,跟母亲关系也不大好,还有我姐姐的事——”
闻若青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埋头喝酒。
大势去后,高炽逃往海外,崔岚不知所踪,有人说她跟高炽一起去了外邦,有人说看见她放火自焚,崔瑾遣了一队人马四处搜寻她的踪迹,一直一无所获,半月前他已把人全都调了回来。
该做的都做了,姐姐自己选择的道路,他无能为力,事已至此,也该了结了。
这时坐在一边的两姐妹站起身来,顾蕊唤道:“母亲。”
崔瑾回头一看,果然见母亲带着丫头,已经进了凉亭。
闻若青也忙起身行礼,徐氏笑道:“都坐吧,我也来看看苍榆两口子。”
她落座后,顾蕊和表姐也坐拢过来,徐氏看着大家,“刚在说什么呢?”
崔瑾道:“没说什么,在说去南边的事。”
徐氏点头,“你和苍榆两个,以后一南一北,要互通有无,你以后既管着海禁,海外来的那些好东西,不要再像以往高炽那样捏在手中。”
她说完,见儿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笑道:“可是为你姐姐的事心里不安?”
她语出惊人,众人齐齐吃了一惊,崔瑾脸上神色更不自在。
徐氏叹了一声,“该放下就要放下。我这个女儿,从小就跟我不亲,总跟着她姑母,行事也处处学她,我眼见她一步步走偏,暗里规劝她多次,反被她笑话讥讽,我能说什么,只能什么都不说了。”
她神态自如,语气也很平稳,“她在凌云庵里吃苦,我心里也很难安生,弄她出来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清楚了,她若是不安分守己,重新做人,我与她的母女缘分也就尽了,她还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执意要去投靠高炽……是我以前太懦弱,没有教好她,所以这事怪不得别人,文宣你更是不必自责。”
“母亲!”崔瑾低呼。
徐氏笑了笑,一左一右握了顾蕊和尹沉壁的手:“你们都是好孩子,蕊儿也放心跟文宣去吧,这府中的大局,我还掌得住。”
几个年轻人默然,徐氏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吃。”
顾蕊跟着站起来,“我陪母亲回去吧。”
徐氏笑道,“不必,你好生和你表姐说说话,你们日后可难见着了。”
她走后,几人面面相觑,末了闻若青笑道:“伯母如此通透,文宣你可放心了。”
一日后闻若青与妻子辞别家人,上了西山脚下的官道,前往漴临关。
出发的时候,一大家子人送别夫妻俩时神情如常,并没有太过伤感,离别对于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所以老太君和江氏只嘱咐了两人几句,就催着两人上了路。
反倒是尹沉壁微微红了眼眶。
傅寒和江云已经先一步去了倚堑关,尹沉壁的几个丫头中,她准备带木棉和晴夏过去,栖云和望春留在长桦院,不过要等她自己到了地方安顿下来,再由暂留府里的闻竣把两丫头带过来。
这次是真真切切只有两个人了。
夫妻俩都不是讲究的人,行装很简便,兜里带足了银子。
闻若青见妻子兴致不高,笑道:“还以为你会很高兴呢。”
“谁说我不高兴,”尹沉壁抹抹眼睛,强打精神,“高兴着呢。”
他笑着用马鞭指了指道边的杨柳,“这会儿阳光还不烈,树荫还能挡住阳光,正午之前我们得赶到前头的镜河镇,给你买顶斗笠,免得你被晒黑了。”
尹沉壁笑道:“好啊,咱们去漴临关,要走几天?”
“以往我自己走,一般就是三四天,”他打量了一下妻子,“和你一起,估计要走七八天。”
尹沉壁来了精神,“你不要小看我!”
“我哪儿敢!”他大声笑,“你头一次出远门,又是骑马,刚开始赶路太急,会受不了的,明儿你就知道了。”
晚间两人赶到一处小镇,寻了间客栈住下,次日天还擦黑的时候又上了路,到了傍晚尹沉壁便有些不适了。
她以往骑马没连续骑过这么久,两天下来,果然腿根酸软麻痛,到了客栈门口,她下马后走路都不太走得稳了,闻若青把妻子抱进房间,吩咐伙计打了水进来,让她泡了个热水澡,又把她拎去床上。
他手指按上来的时候,她瞪着他。
他笑道:“放松些,我什么也不干,不按一下,你明天怎么上路?”
她依言放松下来,不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忍过了头几天的不适,她渐渐适应了,开始体会行程中的乐趣。
早间风清露凉,两人缓缓行在山道上,水光山色间,千岩竞秀,翠树成荫,行至羊肠小道深处,处处莺啼鸟鸣,置身其间,反觉空山远谷,寂静无边。
有时两边丹崖怪石,削壁奇峰,有时柳暗花明,云卷鹰飞,每一处每一景,都荡涤着她的心神,令她的神采日渐飞扬。
有一晚两人行至山间,就地寻了山坳处歇息过夜。
幽山夏夜,依然寒意沁骨,他生起火来,铺了毯子在落叶上,把她搂在怀里。
远处有兽禽出没的声音,乱峰层碧之上,一弯月牙清冷悄寂。
“怕不怕?”他问她。
她摇头,“不怕。”
他笑着拥紧她,“如果坐马车,看不到这般景色,体味不到这天地,骑马赶路虽苦,也算别有意趣。”
她抱紧他的腰,伏在他胸前,笑道:“我很喜欢。”
他与她寻芳踏翠,看遍浓淡山色,于七日后到达了漴临关外的小镇上。
两人在镇上寻了客栈住下,次日清早,他带她去了一处荒凉的土坡,在山坡前停了下来。
他取出包袱中的香烛纸钱,点燃三注线香,往北而拜。
她跟着他拜了三拜,往小酒杯中斟满酒。
他将酒倾于地上,一面烧着纸钱,一面跟她说:“这山坡后是漴临关守军的葬岗,陈莫和杨凡……也在。”
她默然无语,他烧完了纸钱,带她回转,“快一年了,总算能到此祭拜他俩,了却这桩心愿,晚上咱们溜出关,我带你去瞧瞧夷人的聚居地。”
“好啊,”她笑道,“夷人择群而居,皆隐于山谷,尖峰挺秀,陡涧流水,山鸦飞鸣,野猿啸唳……”
他颇有些意外,“我写的这篇散记,你记得这么清楚?”
她只笑而不语。
在漴临关附近休息几天后,两人又纵马北上。
进入风物繁盛的蜀地时,他领她去吃当地有名的麻婆豆腐和辣子鸡丁,带她去看“剑壁门高五千尺,石为楼阁九天开”的剑门关,她瞧着嵯峨峻岩,千仞立壁的险要之地,深为天地的鬼斧神工而惊叹。
一路往北,景色又渐渐不同。
不同于南方的山明水秀,北地的山势大都雄伟壮阔,苍劲恢弘,进入雍州一带,眼前是大片大片的阔野和丘陵,有时接连行了两三日都不见人烟。
时值盛夏,天高云远,阳光炽烈,道边荒烟广漠,也无树荫遮阳,尹沉壁戴着斗笠还好,几天下来,闻若青被晒得黑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