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晏略一颔首,与陆景思走到廊下。
天色蔚蓝,春日阳光明净又和煦,有鸟雀在枝头欢啼。
陆景思挑眉,语调轻缓,态度却是极严肃的,“慎禹兄,不论陛下将你调去哪,那都是皇恩。你这般脸色,若是让有心人瞧见,告你一个不敬圣上、心怀怨怼之罪,那你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了。”
文明晏一愣,忙敛了神色,沉重道,“多谢敬之提醒,方才是我失态了。”
陆景思扶着他的手臂,略一沉思,沉声道,“不过你这任命的确来的有些蹊跷。但仔细一琢磨,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秦州是中州,长史也是正儿八经的正五品官,算起来,你还算往上升了两级。或许……真的是陛下欣赏你的才干?”
文明晏扯了扯嘴角,笑的有些勉强,“或许吧。”
陆景思宽慰了他一番,又说想办法帮他打听打听,看看这其中是否另有内情。
文明晏连声道谢。
从翰林院下值后,文明晏踏着橘红色的残阳余晖,怀着一肚子困惑与郁闷回到家中。
饭桌上,他将月底即将前往秦州赴任的事情说了。
文寺卿与文夫人一听,皆是大惊,手中筷子险些跌落在地。
文寺卿考虑的是,圣上为何突然做出这等安排?
而文夫人考虑的则是,儿子月底就要前往外地赴任,那他的婚事该怎么办?
他们前日刚去永平侯府提的亲啊,这……这该如何是好?!
翌日,永平侯府,溪兰院。
“沅沅,文哥哥要去秦州了,那你该怎么办啊!”
张韫素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不停的来回走动。
顾沅坐在支摘窗旁,娇美的脸上虽有忧色,但神色还是很镇定的。她抬眸看向张韫素,无奈叹道,“素素,你先坐下吧,你晃得我眼都花了。”
“沅沅,你怎么还这么淡定?文哥哥要离开长安了啊!”
“我知道。但我不淡定能怎么办?像你一样团团转,还是去找文哥哥让他别走,亦或是去京兆尹敲登闻鼓,哭诉陛下铁石心肠,生生拆散我与文哥哥的姻缘?”
张韫素噎住。
卢娇月在一旁又想笑又不好笑出来,只能憋着,按着张韫素坐下,柔声道,“你这个急脾气真该改一改了。”
张韫素撇了撇唇,抬眸看向顾沅,“沅沅,那你接下来要怎么办?今日已经是十五了,也就是说还有半个月,文哥哥便要离京。这一去秦州,怕是两三年都不一定回来……”
顾沅垂下眼,纤浓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绪,她的语气异常的冷静,“半个月,说长不长,但抓紧一些,还是能过文定的。”
张韫素与卢娇月愣住。
顾沅自顾自说着,“只要过了文定,换了庚帖,我与他的婚事也算定了下来。两家再约定一个婚期,他也可以安心去秦州赴任。至于两年还是三年,我可以等,反正我也不急着嫁……”
卢娇月瞠目道,“那,万一他两三年也不回来呢?”
顾沅像是早就料到这个问题一般,乌黑的眸子一片透彻,不疾不徐道,“两三年后,他应当已经在秦州安定下来了,文府可以先办婚礼将我迎进门,我再收拾行装去秦州与他团聚。”
一听这话,张韫素急切切道,“那你多委屈啊!而且秦州那种荒芜贫瘠之地,你去了岂不是要吃苦受罪?不行,你可不能这样干!”
顾沅拍了拍她的手背,清浅一笑,“是,大婚连个新郎都没有,这么听着是挺委屈的。但我细细想了,大婚固然重要,但说到底也只是个仪式,更重要的还是往后的日子。只要能与他安稳的过日子,受这一时的委屈算什么。”
张韫素,“……”
好像有点道理?
但是,就算有道理,张韫素也不想顾沅这般做,可她脑子一时卡壳,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只得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卢娇月。
卢娇月的眉头早已皱了起来,她看向顾沅,疑惑的问,“沅沅,你就这般喜欢文哥哥么?”
顾沅羽睫微不可查的颤了一下。
张韫素闷闷道,“月娘,你这问的是傻话!她都愿意为文哥哥做到这份上,你说她喜不喜欢?”
卢娇月没理张韫素,只定定的盯着顾沅的眼睛,认真的,一字一顿问,“沅沅,你喜欢他么?”
“应当……是喜欢的。”
“我说的不是那种寻常的喜欢,而是男女之情的喜欢。沅沅,你到底把文哥哥当兄长、朋友,还是将他当做你的心上人?”
顾沅的眼眸微微睁大,眼底浮现一丝慌乱与迷茫,轻喃着,“心上人……”
见她这副反应,卢娇月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张韫素,“素素,我问你,你每次见到陆小侯爷,会有什么反应?你见不到陆小侯爷,又是什么心情?”
张韫素虽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但一提到陆小侯爷,她那张圆脸上就忍不住泛起荡漾的笑来,嗓音都变得软绵绵的,
“每次见到他,我的心都会跳得好快,浑身有股热气乱窜似的,又欢喜又忐忑。他要是看我一眼,我能高兴一宿;他要是能与我说一句话,我能乐个好几天!见不到他的时候,我就会经常想起他……看到好吃的,我会想让他一起尝尝;看到好玩的,也想让他玩;哦对,有一回我晚上梦到了他,他摇着扇子朝我笑……嘿嘿,愣是把我笑醒了!”
卢娇月转头看向顾沅,“沅沅,素素刚说的这些反应,你对文哥哥有过吗?”
顾沅心下一沉。
没有。
从没有过。
卢娇月从她的沉默中找到了答案,也没多说,只轻轻叹口气。
顾沅只觉得心口涌起一阵莫名失落的情绪。
又不是每个人都像张韫素那般幸运,都能遇到那个令人心动的郎君。
难道她努力做个好妻子不够吗?还必须得对文哥哥有那样的喜欢?
男女之间,到底是喜欢更重要,还是合适更重要呢?
她思绪纷乱,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茶水有点凉了,舌根下泛着涩。
重新放下茶杯,她抬起眼道,“文哥哥会是个好夫婿,我也会是个好娘子,我与他会过得幸福的。”
她的语气坚定,字字清晰。
也不知道是说给卢娇月和张韫素听,亦或是说给她自己听。
卢娇月和张韫素对视一眼,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毕竟顾沅这话也不假。
以她和文明晏俩人的性子,他们会成为一对相敬如宾、琴瑟和鸣的模范夫妇。
至于那澎湃又热烈的男女感情,话本子里比比皆是,但现实日子里,有多少女子能如愿嫁给第一次爱上的男子,又有多少男儿刚好娶了最初倾慕的女子呢?
就连张韫素自个儿心里都没谱,她现在喜欢陆小侯爷喜欢得要命,那以后呢,他们能在一起吗?
这般想来,还是顾沅选择的路较为稳妥。
东宫,紫霄殿。
黄花梨木的桌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及各种彩色颜料,裴元彻头戴玉冠,一袭玄色长袍,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一支狼毫,细致的描绘着一只蝴蝶风筝,英俊的眉眼间写满专注。
上回在曲江池畔,裴元彻注意到顾沅那只风筝破了一道口子,想来不能再用了。
所以,他想亲手补一个给她。
不多时,风筝已经画好了一大半,彩色明亮鲜艳,蝴蝶的翅膀纹落都画得一丝不苟,栩栩如生。
裴元彻欣赏了两眼,换了支毛笔,打算继续画。
倏然,殿外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
再一看,又是火急火燎的李贵。
若是换做从前,裴元彻定然要把这冒失的奴才拖出去打上一顿。
但这几日他心情不错,且念及前世李贵忠心耿耿的服侍了他一辈子,裴元彻便没计较,只沉声道,“出何事了?”
李贵躬身上前,忐忑道,“殿下,刚才探子回话,说是……那文郎君去了永平侯府。”
话音还没落,裴元彻狭长的凤眸骤然眯起,嗓音也冷了下来,“他不抓紧时间准备行囊,还去侯府作甚?”
李贵把头埋得低低的,“探子说,明面上是顾家郎君顾渠请文郎君过府下棋,可实际上……是顾姑娘要见文郎君。”
“啪嗒”,一滴饱满的绿色颜料直直的落在风筝上。
那抹绿色很快弥漫开来,好巧不巧,正好落在那蝴蝶的头部,绿得鲜亮,绿的显眼。
裴元彻
他捏紧了笔,竭力压下心头的燥郁。
或许,她寻文明晏过去,只是想做个了断。
嗯,一定是这样的。
他可是掌握先机的人,得沉住气才是。
☆、【11】
永平侯府,苍梧院。
顾渠的书房后面种了一大片的梧桐和翠竹,绿荫浓郁,雅致又幽静。
西边凉亭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棋子,黑白棋子纵横交错,刚开局时,两边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可渐渐地,黑子乱了阵脚,显露颓势,而白子步步沉稳,势不可挡。
在黑棋又落下一步错招时,文明晏白皙的脸上露出惭色,拱着手朝对面的人道,“沅妹妹,这局是我输了。”
与他对弈之人,不是顾渠,而是一袭淡蓝色锦罗裙衫的顾沅。
顾沅不紧不慢的捡着棋子,娇美的面容上并没有赢了棋局的喜悦,始终是淡淡的。她抬眼看向文明晏,微微笑道,“文哥哥心神不宁,这局棋自然下不好。”
文明晏默了一默,脸上是心事重重的郁色。
顾沅将棋子收好后,转过头对一侧伺候的谷雨道,“你去前边守着。”
谷雨一向忠心,知道自家姑娘肯定是有要事与文郎君说,应了一声,便快步走到不远处的月洞门旁,门神般一动不动的守着。
见没了旁人,顾沅坐直了身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看向文明晏,柔声道,“文哥哥,今日我贸然请你过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下我们的婚事……”
文明晏来之前就有预感,如今听顾沅直接了当的提了出来,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手指也不由得捏紧。
她是不是想拒了这门婚事?
也是,他家才上门提亲,他就要调去秦州,这门婚事怎么都难办。
剩下的短短十几日,若是着急订婚,仓促且失礼,还平白叫她受委屈。且若是定下了婚期,他去了秦州也不知道何时回来,岂不是让她赌上青春年华,空等着他?
文明晏越想越觉得愧疚,一颗心在苦水里浸泡过似的,沉甸甸的。
缓了缓情绪,他看向顾沅,挤出一抹艰涩的笑,“是该谈谈婚事。还好只是媒人上门提亲,这事也没多少人知道,只要侯夫人出面拒婚,也不会耽误你日后的婚嫁......”
顾沅微诧,水眸望着他,“你怎么会这样想?我没说要拒婚呀。”
文明晏惊愕一阵,旋即眼中浮现喜色,“真的吗?”
顾沅认真的点了点头。
文明晏顿时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感,他压住心头喜悦,温声问道,“那你今日找我过来,是想说什么?”
他的眸光真切又热烈,像是两团熊熊燃烧的火。
顾沅有瞬间失神,等回过神来,她浅啜了一口茶水,垂下眼眸问,“文哥哥,你喜欢我么?”
文明晏显然没想到她会这般问,整个人愣怔住。
等反应过来,他盯着她细嫩如白瓷的温婉侧颜,觉得胸膛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顾沅也知道这话问的直白,毫无规矩,但她就是想知道个答案。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顾沅抬眼看向他,只见眼前俊秀清逸的男人像是喝醉了般,脸和脖子都红了一片。
一触到她的目光,他像是受到鼓励般,深吸一口气,郑重的点头道,“沅妹妹,我心悦你。”
从很早开始,他就想娶她为妻,想要与她白头偕□□度余生。
这个回答在顾沅的意料之中,但真听他说出来,顾沅心里更安定了几分。
她卷翘的睫毛微动,缓缓抬起头,朝着文明晏轻笑一下,“我相信文哥哥会是个好夫婿的。”
说着,她便将她心头的打算说了出来。
文明晏听完后,又是惊讶又是感动,看向顾沅的目光愈发温柔,担忧道,“沅妹妹,可若按照你说的这般去做,便要让你受委屈了。”
顾沅轻摇了摇头,鬓边坠着的珍珠流苏晃出一道明亮的光影,她笑意清浅,“一
时的委屈算不得什么,我图的是日后的安稳。”
少女的嗓音软糯清甜,宛若一缕山涧清泉,潺潺流过心间。
文明晏心情激荡,浑身血液都在沸腾,只觉得他何德何能,能让顾沅这般真心相待?
他目光灼灼的盯着她,抬起手,指着天道,“我文明晏在此发誓,我日后若是负了你,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最后八个字,字字铿锵,足见他心意坚定。
顾沅深深地看向他,抿了抿唇,温声道,“文哥哥,你这誓言我记住了。”
两人既已定下约定,又聊了半盏茶功夫,便各自离开,去与自家父母商量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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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寺卿与文夫人得知此事,自然是喜不自胜,长松了一口气,连连感叹能娶到这么好的儿媳妇,真是文家的福气。
末了,二老语重心长的叮嘱着文明晏,“沅沅是个贤德明理的好孩子,她在婚事上做出这般迁就,待她进门,你得更加敬她、爱她,若是你敢负她,我们定不饶你!”
文明晏作揖称是,心说:不等你们饶,我自己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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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侯府,侯爷和侯夫人赵氏得知顾沅的打算,并未直接反对,只是心疼自家女儿受委屈。
顾沅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来安抚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