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楼面色如常,并没有因为夏无商的刻意挑衅贬低而有什么变化。
“可我不想听四方天神的事情。”姜小楼道,“我想听听无商兄是为何从贼。”
夏无商的步伐停滞了一瞬间。
方才他主动要为姜小楼讲述四方天神之事,是意欲以此事攻击姜小楼的道心,姜小楼却没有接招,转而回击夏无商,试图以旧事来动摇夏无商之心。
一来一回,皆是高手过招。
夏无商也不得不承认,姜小楼是一个难缠的敌手了。
但是三万年的旧事,如何能够使他再度被攻心呢,更何况,既已从贼,又何谈从心。
“我想活着。”夏无商不疾不徐道,“我父王心怀大夏江山,所以他为江山战死。我阿兄心怀天下众生,所以他为众生战死。”
“而我心中只有我自己,所以我为我自己活了下来。就是这么简单。贼又如何呢?”
夏无商平静地看向姜小楼道,“做贼就能活下去,还能活得好好的与天同寿,我当然要选成贼了。更何况——盗火者可也是贼啊。”
姜小楼平静回望,但是知道自己是无法再扰乱夏无商的心境了。
三万年时光里面夏无商一直都在重复着告诉自己这件事情。
贼又如何?
他已经成功地说服了他自己,甚至对此坚定不移,不论他曾经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情而悔恨过,到如今也绝对不会再有了。他花了三万年时间告诉自己他做过的决定是正确的,而事实看来或许就是这样——夏王死了,夏无道也死了,夏无商却还活着。
哪怕他活得不像是一个人,活得浑浑噩噩,但他还活着,而且也会永远活着。
这已经够了。
“确实,做贼的都活得不错。”姜小楼点了点头。
但夏无商知道她并不认可,就像她那个师父一样,宁肯死,也不愿选择活下去。
他嘲讽地笑了一声,江闻月看在眼中,有些焦急,却不知道该如何和姜小楼交流。
她是在场最熟悉夏无商的人,尽管她熟悉的只是那个国师大宅里面神秘的公子。
而看夏无商这个时候的反应,明显就很不对——就像是当日他提及御灵宗,又要带她来仙魔战场时候的模样。
他在打着什么主意?
夏无商却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一般,接着道,“天地之间的屏障持续数万年之久,所以你可能并不知道四方天神意味着什么。”
姜小楼不言,听着夏无商的话。
她确实不知道四方天神是什么样的人物。
“天有上下,地有四方。上古之时,四方天神就是天地四方的掌控者。他们可以操纵天象,天神一怒,大旱百年,大雪千里,生灵涂炭,灾劫之后还活着的人百不存一。”
姜小楼心念一动,想到了一场熟悉的暴雪。
她在《铸剑术》的记忆之中所见的灾难,果然就是真的,而且与这些天神有关吗?
“天地大劫降世之后,天灾定然会接连而至,但这只是对付寻常凡人的手段。”夏无商有些嘲讽地道。
姜小楼忍不住问道:“那修士呢?”
“南帝一刀斩天,从此天分五行。”夏无商道。
姜小楼心中震惊,她并不怀疑夏无商的话,因为她也有着同样的猜测。
但夏无商接下来的话才让姜小楼心神更加不稳。
“西方天帝并未成名在外,因为她不擅天象,反而擅长天地法度。”夏无商幽幽道,“她在这天地间,设下了对于道韵的限制。”
“道不可轻传……”姜小楼喃喃道,心头大震。
不光是她,江闻月也是如此,就连荆三都有些讶然。
江闻月第一次听闻这样的秘辛,而荆三虽然有一些了解,但并没有料到这里。
天地五行,道不可轻传,在这一代的修士们心中是天地间的正理,但谁能料到,这也是四方天神所为呢?
夏无商似乎是来了劲头,又扫了一眼荆三,“也不只是人族,你以为,为何你族繁衍传承艰难?”
荆三一惊,顿时怒不可遏,“那些该死的天神……”
人族寿命短暂,都被天神这样忌惮,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天地异兽呢?就算是和天神之间有过盟约,可是只要异兽强大,哪怕他们什么也没有做,也会被忌惮着。
夏无商把他的怒气挑起来之后,自己却十分淡然道,“你族之中的长辈早就知道这一点,不也接受得很好吗?”
他转而盯着姜小楼道,“现在呢,你觉得你还有任何胜算吗?天地间的屏障不过是起到了拖延的作用,给人族万年时间来苟延残喘罢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姜小楼一言不发,忽然一锤砸向了夏无商。
荆三还在怒气上头,但也立刻道,“你不要冲动啊喂!”
怎么姜小楼一边压着他不让他冲动行事,自己却如此冲动呢。
夏无商也是面色一变,青金剑眨眼间就出现在他的手中,然后和姜小楼打了起来。
锤意和剑意交缠,碰撞的声音在黑暗的空间之中回荡,让荆三恍惚间有一种错觉此地其实已经被他们二人给破坏了。
他在一边干着急,江闻月却比他淡然很多,至少表面看不出来什么慌张的情绪。
她还记得姜小楼唯一对她说过的话。
铛——
大锤和青金剑再度交接到一起,剑光闪烁着,像是要照亮整片空间。
不,那是因为这里本来就有亮光!
姜小楼架住青金剑,扬声道,“跳!”
荆三动作快过脑子,而且以他的眼里当然不会错过那个小小的缝隙。
那里现在呈一个十字交叉的形状,显然原本就被青金剑给斩过,而如今再来一次,把缺口给斩得更大了。
没时间去想姜小楼是怎么知道的了,荆三纵身一跃,离开了那处缺口。
他在虚空之中化为原型,巨大的飞鸟翼展千万里,眼睛像是在发光一样,炯炯有神盯着自己从黑针空间里面离开的地方。
片刻之后,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其中险而又险地掉了出来,但是紧随其后,就是手执青金剑的夏无商!
青金色的羽翼在其身后重新组合,同样化为了一双翅膀。
他居高临下看着姜小楼,姜小楼已经躲到了荆三的羽翼之下。
“你很聪明。”
“不及无商兄远矣。”姜小楼拽着荆三的羽翼道。
“往这个方向走!”
大鸟接收到了她的暗示,伸展羽翼划过虚空迅速朝着姜小楼所指前进。
夏无商有心跟上,但是荆三战或者不及他,论其速度他却绝无可能和荆三相比,只能阴沉着脸停留在了虚空之中,被大鱼远远甩在了身后。
……
荆三展翅飞翔,感觉自己仿佛从来就没有这么自由过一般——就好像这里才是他的家一样。
“呜——”
寂静的虚空之中只有他的鸣叫声,荆三在空中旋转翻滚,非常地快乐。
但就在他转到第二个周的时候,姜小楼感到自己手中的羽毛开始松动了。
不只是她正抓着的这根,而是周围所有的羽毛都是这个样子!
姜小楼非常不冷静地道:“你给我冷静一点!”
荆三已经快乐到失去了理智。
漫天的羽毛纷飞,散落在虚空之中,巨大的鸟儿也随着掉毛,慢慢变成了一条圆溜溜的大鱼。
姜小楼扒拉着荆三,在这样的变化之后,他好像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荆三落到一块陆地之上,姜小楼从他翅膀上面跳了下来,紧跟着她的是艰难抓住了荆三的江闻月。
难怪他感觉自己的衣袖有一点沉重。
荆三面色一沉,姜小楼连忙道,“自己人,自己人。”
荆三狐疑的眼神在她和江闻月之间打转,姜小楼十分坦然,江闻月更加坦然,只有他被蒙在了鼓里。
不对,还有夏无商。
想到夏公子,荆三面色总算好了一下,没有找姜小楼要解释,而是抬起头看向天上的银河。
那是一条真正的银河,而不是星子汇聚成的河流。
方才,他们就是从这河流的边缘离开的。
“这是时光的河流。”姜小楼也仰头望过去道。
虚空之中,有一条时光之河,这是从上古流传至今的传说。
但直到离开之后,姜小楼才能确认这一点,不过,她猜想着夏无商一定早就知道了——说不定在刚刚坠入那片空间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夏无商才会刻意透露了许多关于四方天神的情报,只为了扰乱姜小楼的心绪,然后让他自己可以从缝隙里面逃脱。
但是,姜小楼也同样感知到了河流外面的气息,并没有被他给蒙蔽过去,反而利用他拓宽了缺口。
“我们方才在时光长河之中?”荆三不由有些震惊。
“不。”姜小楼道,“真正的时光之河入之即死,困住我们的只是一个被窃取的复制品罢了。”
若不然,怎么可能那么轻易被夏无商所斩。
荆三仰头看着时光之河,眼中露出了一抹向往之情来。
“进去会死。”姜小楼不得不重复了一遍。
但看荆三的脸上仍然有一些留恋之意,只不过他也明白轻重,没有贸然奔向那条长河罢了。
姜小楼沉思片刻后,忽而问道,“你的祖辈,是不是生活在虚空之中?”
荆三神情异样,最后道,“我也不知道。”
姜小楼就是顺口问了一句。
荆三在虚空之中的反应不对,太过雀跃了,而且像是非常熟悉这里的样子。
但看他自己也一脸茫然,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虚空之中会是荆三的老家吗?
姜小楼觉得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
以荆三的体型,并不像是九州大陆能够容得下的,哪怕是混沌海,也放不下如今的荆三。
但他又不会无缘无故长得这么大,一定是有一个宽阔的能够让他从容展翅的空间,虚空正好合适。
姜小楼神色颇有一些古怪,荆三一无所知,又茫然地问道,“现在怎么办?”
他们现在的落脚点是一块浮空的陆地,但只有一小块,最多只够歇脚用。
“找路,”姜小楼淡淡道,“如果找不到,说不定就会老死在虚空里面吧。”
荆三抖了一抖。
就是江闻月也流露出了后怕的神色来。
姜小楼在这个时候道,“开个玩笑的。”
“……”
……
荆三展翅,姜小楼站在他的耳朵边上。
这是迫不得已为之,不然以这条鱼之大,姜小楼在鱼翅膀尖上说一句话荆三可能要过半个时辰才能听见,这还能怎么指路。
江闻月站在她的身边。
“师姐不问我吗?”
“问什么?”姜小楼看她一眼,然后拍了拍江闻月的肩膀。
“无商公子是我父亲的客人。”江闻月道,“我只知道他叫公子,是很重要的人。”
江闻月早就说过她会回到景国,姜小楼也猜到了这件事情一定和国师有关,现在看来正是这样,只是不知道江惟和夏无商是什么关系罢了。
“他很奇怪,他们这些人都很奇怪。”江闻月接着道。
“我曾经怀疑,他们这些人根本就是没有感情的。”
姜小楼凝视着她,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江闻月不会无的放矢,既然她这样怀疑,那就肯定有她的理由在其中。
“一种感觉——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江闻月道,“他们不懂爱恨,无商公子虽然对于……他的哥哥格外执着,但那更像是一种执念,而不是恨意。”
姜小楼心中一震。
“你继续说。”
姜小楼的肯定神色让江闻月心中也有了底,接着道,“他们欠缺情感,但是一直在模仿着情感——而且还有一些渴望。这是我的感觉,但是我并不能确定。”
“也许是真的。”
姜小楼喃喃道,但是她也不能确定。
她想起了玉英,祈静,祈梦,还有这个夏无商身上的共同点正是如此,这让他们显得和真正的人族格格不入。
这种异样感觉姜小楼并非没有察觉,只是很难概括出来,但是江闻月此言,却也正切合了她的感觉。
这一点在夏无商身上非常明显,因为他对于御灵宗主的执着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在他的身上,执念却多过恨意。
“他已经不再是人了。”
所以不能再以人的感情来衡量,但尽管如此,姜小楼仍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东西没有想到。
江闻月像是松了一口气,静静地坐在姜小楼身边。
姜小楼问道:“景国如今怎么样了?”
“不好。”江闻月坦诚道,“但本来也就没有好过。”
“你还要回去吗?”
“当然了,师姐。”江闻月应道。
而后二人即是无言。
姜小楼不再询问江闻月,江闻月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御灵宗,关于荆三的事情。
姜小楼的秘密显然要比她更多,而且姜小楼和夏无商的对话江闻月都要花上一点时间来理解。
但她依然选择了不问,而是沉默地看着无限虚空之中的精致。
和姜小楼上一次来一样,并不美,空旷冰冷。
但她现在却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是荆三在发烫。
大鱼体温很低,但鸟的体温很高,荆三每隔一段时间都要这样切换一次,姜小楼已经很习惯了,并把荆三掉的毛归类为虚空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