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心怀他的江山,所以他为这个江山死,这叫死得其所。”
夏无道垂眸,姜小楼却仿佛看见了睥睨一切的眼神。
“我不爱江山,也不爱众生,并不妨碍我为众生死。”
“更何况,我也不是为了众生而死!”
夏无道张扬地笑着,“我只是不想跪而已!”
“那个大臣说的没错,我生来就是不敬,这还要怪我的父皇没有给我取一个好名字。”
风声烈烈,雷声呼啸,姜小楼不自觉握着拳,却不知道该击向什么地方。
她定定看着一个又一个神将的从天空之中坠落,他们的尸体和凡人修士们的尸体混在了一起,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差别。
大地原本是干涸的枯黄色,如今已经被血浸染成了鲜红。
姜小楼觉得自己在大笑,但是又感到脸颊一片湿润。
下雨了啊。
“我小时候,总有人对我说,盗火者为人间窃火,当敬。”夏无道恶狠狠地挽了一个剑花,“我不信。如果你们真的是好心,又为何要让我跪?”
“我偏不!”
“我砸了神坛的那一夜,我知道你们是知道的!”
窃窃私语从雷霆之中传来,姜小楼只能听得隐隐约约。
“夏皇长子自幼即是如此不敬。”
“呀,该死呀,该死呀。”
“且由他杀,看他几时杀尽。”
姜小楼捂住自己的面颊。
雨越来越大了,像是要冲刷人间的罪孽一般。
大夏已经数年没有落雨,地上的众人之中,有人开始磕头了。
那声音真响。
姜小楼却像是听到了自己的笑声。
原来,他们是怕了啊。
原来,他们也会怕啊。
“我知道你们在等。”夏无道一剑过去,又是一片神将的尸身落下。
“我也在等。”
旋即,他轻声道,“你看好了。”
姜小楼一怔,知道夏无道这是对她说的。
但那些天神并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冷眼看着,在等夏无道死。
但是他像是没有杀够,也没有打够一样。
那些神将同样也是天神们的消耗品,他们高高在上,并不在意这些卑微的生命。
但是夏无道的下一个动作,却让天神们顿时也大乱了起来。
那是怎样的一剑呢?
姜小楼终于明白了。
以众生之灵合一,以人之力逆天伐神,这样的不敬,这样的无道之剑,才能真正斩破飞升之路,斩破天地之间的连接!
“江山非我有,众生非我有。但是,也不是你们的,滚回你们的地方!”
一剑斩破天地雷霆,也同样斩碎了那些神圣的影子,姜小楼听见了哀鸣,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鼓掌。
她看清楚了,原来她早就学到过这一剑。
这本来是姜小楼剑道生涯之上学到过的第一剑。
雷霆破碎,夏无道的身形也紧跟着破碎,此剑斩破天地,同时也斩了他自己。
这是夏无道的剑,也是天地众生的剑,所以才能在天地之上,庇荫三万年之久的光阴。
那些神祇并不甘心,在他们离去之前,姜小楼同样听见了刀剑的声音,和不知道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
这样的响声清脆有力,贯穿整个天地,就像天地的哭声。
但与此同时,在北方,她又见到了熟悉的一剑。
两道剑意坚定地相和,共同笼罩在天地之上。
夏无道问道:“学会了吗?”
“学会了。”
她突然很想回答从前的自己的一个问题。
原来,世上真的有能救众生的大英雄啊。
第112章
神祇不甘地离开了人间。
当有人敢向天出剑, 那么天地也会为之颤抖,更何况是这些看似高高在上,实则卑贱如斯的神祇们。
他们当知畏惧。
四方天神百般谋划, 积蓄了千万年大好局面,在这一剑之后, 尽付一场空。
夏无道只是一人,但也是万千人族。
然而神祇们绝不会就此罢休的。
从盗火者之名在天地之间传播开始, 他们的阴谋也从这一刻点燃, 人族为其造像, 那么神像就是他们埋伏在人间的后手。
而除此之外, 夏无商与绣娘之流,也仍然得以在人间潜伏着,过着似人非人的日子。
但此后的三万年漫长时光之中, 世间再也没有神祇之名传颂, 神像也只是神像,神祇再也无法向人间伸手,除非他们甘愿被天地间的那一剑所斩。
直到三万年之后,此剑散去,盗火者的阴翳重临人间,天地大劫。
那悬在头顶的模糊的未来,并不是姜小楼在此刻担忧的事情。
雨还在下。
姜小楼抹了一把脸, 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狼狈。
暴雨让她浑身湿透,头发贴在了身上, 但最难看的还是姜小楼的表情。
似哭似笑, 而又非哭非笑的,实在是难看得很。
夏无道皱眉看着她,有心说一句好丑, 但到底也没有说出口。
若是这句话让小徒弟给记住了,然后又信了,那可就不妙。自家徒弟丑是丑了一点,可是因为是自家徒弟,所以没关系。
所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道。
“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小徒弟的路,他纵然有心,但也无能为力。
“好。”
姜小楼点了点头,很乖巧听话的样子,一点也没有之前的狂悖。
夏无道又接着道:“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不做,都没有什么关系。”
姜小楼定定看着他,表情平静而又晦涩。
夏无商自己选择了以一剑赴死,却在她面前说,都没有什么关系。
“别那么傻。”夏无道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可知道,纵然是如今天地间,也仍有人有一战之力,却未曾出手。”
姜小楼这才一怔,“为什么?”
“有为师顶在前面啊。”夏无道表情有些讽刺,但又好像早就已经释然了一样。
“你当自己是人族,他们也当自己是人族,可是他们就一定要和你一样吗?”
姜小楼道:“至少在面对神祇的时候应该是这样的。”
这一点,她还算是坚信不疑。
“是。”夏无道又接着道,“但谁能没有私心呢?人人都想着要千秋百代要既寿永昌,我父亲也是,只不过神祇到了镜影城跟前,所以他只好一死。”
“而且,同样是人,也会有人抱着和你不同的信念,但你们都觉得自己是对的。只不过九州只有这么大,既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以后你会明白的。”
“可你还是不一样的。你记住了,御灵宗从来无愧于天地。”夏无道郑重地道。
“为师死得早,御灵宗也没得早,所以没有几个人能承继御灵宗的遗产。不过三万年庇荫,总能换来一丝垂怜。不必觉得是天地如何,只当是为师给的。所以,你谁也不欠,反而有人欠你的债。但是,你也要记住了,欠债的都是大爷。”
“我知道。”
“宗门的传承想传就传,断了也就断了,就是往上数二百四十八代祖师生气,下了幽冥也还有为师拦在他们前面。鼎鼎大名的不肖子孙,那也是我夏无道。传承本就已经断在我手,有没有你不重要。”
“好。”
“好好修炼,有没有道侣也不重要。”
“……好。”
“建木能穿梭的空间界限,或许包括另外的一个世界,只是我们还没有尝试过,也不曾找到路径。”夏无道状似无意一般道。
姜小楼毫不犹豫道:“我不想试,费钱。”
天外楼就是一个吃灵石大户,在九州穿行尚且还要一笔巨款,更何况是另外的世界。
夏无商也没有强迫她试一试的意思。
“那就罢了,我只是知会你一声,你知道就好。”
思来想去,所有的嘱咐都已经说完了,也没有什么能再教给她的。
夏无道不去看姜小楼,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大夏破碎的河山。
被他杀死的神将尸首堆积成山,和凡人混在一起,让他觉得有些厌烦。
其实他从来就不喜欢镜影,做公子的时候是这个样子,不做公子的时候也一样。这座城池满满都是他父亲的印记,所以夏无道逃了,再也不要做公子。这江山给了谁都可以,总归是他不要的。
可是不喜欢归不喜欢,眼见着镜影城破,他心头仍然被点燃了满腔的愤怒。
现在这些怒火已经燃尽,只剩下了厌烦,和几分无法流露的,却挥之不去的难过情绪。
所以他只是最后对姜小楼道。
“别怕。”
……
“我不怕的。”
姜小楼知道夏无道已经听不见了。
他的真灵随着那一剑消散于天地之间,但又永存于天地之间。
这也是在这场梦境之中,为何夏无道会如此清醒的原因。
但是当他真正出了那斩破天地的一剑之后,梦境之中的他也就随之消散了。
所以这一剑,原本就是为了给姜小楼看的,是他唯一教给她的东西。但其实,姜小楼早就学到过,也早该知道的。
这是斩天一剑,也是杀己之剑,姜小楼曾经次次回味自己是如何被这一道剑意缠身,然后才学会了这一剑的些许剑意。
一把不敬不畏的无道之剑。
但即使她能明悟剑意,姜小楼依然想不透自己这个师父。
也可能因为她认识的从来就都不是三万年前真正的那个夏无道,而是散落在历史的回影之中的真灵。
不错,无道这个名字果然和他很配,而且好生猖狂,姜小楼觉得自己唯有改名姜不仁才能有得一拼。
但她不会做第二个夏无道,也做不了第二个夏无道。三万年前夏无道能够一剑斩天,三万年后那些神祇早就有了准备,绝无可能再给姜小楼第二次机会。
夏无道和《铸剑术》的创造者并非心有灵犀,但十分默契的一剑给了人族三万年时间,三万年之后,就是三万年后那个时代的事情,就是姜小楼自己的事情了。
三万年前,有人斩天,有人伐神,三万年后,这一代人族也终究会走到同一条道路上面。
并非是因为他们有着什么崇高的目的,又或者是圣人一般的情怀。圣人存在,姜小楼却不觉得自己曾经见过,也不觉得自己会如圣人一般做。
但是她的理由同样很简单。
“我也不喜欢跪。”
她站直了身子,从镜影城中走出去。
姜小楼听见了哀鸣,也听见了欢呼声。
哀戚的是这片天地,是江山万里,万山同悲,万剑同悲。
三万年岁月悠悠,时光之河从不回首,世人不记得夏无道的名字,但是山河记得,神祇记得,而且在神祇漫长的生命之中都绝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对于夏无道而言,这已经足够了。他不需要让九州之上的人们对他感恩戴德,他只要让神祇知道畏惧。
而欢呼的,则是劫后余生的人们。
此地是久旱逢甘霖,北地暴雪遇天晴,九州大陆之上,似乎处处都迎来了希望。
但是在希望到来之前就已经殒命的人不会复生,而经此大难之后,还能存活着的人更是所剩无几。
修士们也会很快察觉到不对的。
天地间再无元气,夏无道一剑斩在天地之间,南帝的一刀斩的就是天,仙魔两分,五行破碎,同时被刀气波及到的天外楼也散落了大把碎片出去。
从此以后,这一剑与一刀割裂了上古,覆灭了大夏,也让御灵宗永远成为历史的回响。
但是这些修士到底是活了下来,只要活着,就还有无限的可能性。
姜小楼自南向北,孤身一人,从日到夜。
雨停了,月轮照常升起。
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大地之上亮起,然后渐渐相连,照亮了整个九州大陆。
这是幸存者们相互依靠着,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之上再次点燃了火焰,而在百年后,千年后,万年以后,这里复又欣欣向荣,满是人间烟火。
薪火相传。
终有一日,盗火者会化身成为贼,但火种将永存。
……
……
日光初霁,伴着桃花洒在了姜小楼的脸上。
荆三长长地看了她一眼,“你哭了。”
“是下雨了。”漫长的沉默之后,姜小楼认真地道。
“……”
荆三仰头望着天,这里还在虚空之中,根本就没有任何落过雨的样子,也空空荡荡的并无流云,姜小楼完全就是睁着眼睛在说瞎话罢了。
但是拆穿姜小楼对于他自己又没有什么好处,说不定姜小楼还会恼羞成怒,荆三眼观鼻鼻观心,决定就当是下雨了。
姜小楼却难免有些疑惑了。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荆三莫名其妙,“一片桃花林啊,你瞎了?”
“不是,”姜小楼眨了眨眼,眼神顿时平淡无波。
她平静地陈述道,“你一见到这片桃花林就像是发疯了一样钻进来,你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好像确实有。”荆三沉思道,“这片桃林有古怪。”
“……”说什么废话呢。
姜小楼点不醒他,但又忍不住接着问道,“你真的什么也没有看见?从你清醒过来的时候,见到的是什么东西?”
“桃花林。你。她。”荆三点了点道。
“咦,她怎么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