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细小的雪花慢慢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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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华堂中炭盆给得足足的,女使掀开帘子,一股浓郁的檀香味混和着热浪铺面而来。
佘舟野皱了皱眉。
青瓦上积挂着的雨雪顺着釉面滑落,一滴一滴掉掉在青石板上,清新寒凉的空气涌入,冲淡了屋里的燥热。
寒风涌入,屏风后的蜡烛“噗噗”扑闪。
老夫人正捏着手里的菩提子手串,念一遍经,拨动一颗珠子。
听到门口珍珠帘笼的动静,她放下手中的手串,笑着招手:“回来啦,可用了膳?外面冷吗?”
佘舟野自然是没用过膳的,他一下马车就被谢嬷嬷请了过来,身上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但他不会这样说。
最终也只是耐着性子,说自己吃了,然后又和老夫人说了些别的,才等到了老夫人要说的话。
“今日宋京兆来了,他说,你表妹有消息了。”佘老夫人笑着道,“粥粥,你表妹有消息了!你开不开心。”
佘舟野:“......开心”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祖母。其实他对这个少时走失的表妹可能要找回来并没有太大感觉。
反而是祖母口中的称呼让他无奈。
“怎么了,粥粥在外面遇上了什么事,惹得我儿这么不开心。”佘老夫人担忧道。
佘舟野原本想回应她,但再次被叫破乳名,顿时不想说话。
小妖怪在他衣襟里拱了拱,她一定听见了。
然而,白缪一开始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她在听到“表妹”这俩字的时候,注意力就被夺去了。
她感觉自己似乎忽视了什么。
她歪在佘舟野怀里,将爪爪放进嘴巴里想了半晌,这才想起来,之前睡梦中好像听到喵祖提了表妹。
但是她没听清“表妹”到底怎么了,听佘老夫人的意思,这表妹不止一个吗?
除了喵祖口中的表妹,佘舟野还有其他表妹,他到底有几个好表妹!
白缪忧心忡忡地想到,那她怎么知道哪个表妹才是给他戴绿帽子的表妹啊,他不会每个表妹都牵扯上吧。
她抬起头,从咬一只爪爪变成了咬两只爪爪。
佘舟野一张微红的脸闯入她视线。
白玉一样的脸微微偏开,只能看到腮边白玉皮肤下一团浅浅的红晕,肉肉软软的耳垂透着薄薄的粉色。
他在偷偷看她。
白缪却只有一个想法,佘舟野耳垂看起来好软,他以后肯定怕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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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老夫人尚沉浸在外孙女可能要找回来了的喜悦中,她连一贯疼爱的孙子没换衣裳没用膳都未注意到,更别说孙子怀里的小猫。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回,但她还是告诉了佘舟野,要尽快打扫出一处小院拱外孙女住。
佘舟野见时辰差不多了,老夫人也没有别的事后,以公务为由起身告退。
公务是正事,佘老夫人自然不会挽留。
等回到竹里馆,守着炉子多时的孟含就捧出热热的羊奶。
佘舟野熟练地将羊奶倒入奶壶壶,伺候好小妖怪喝奶。
不多时,竹里馆的小厨房遣人来问大人夜食吃什么。
佘舟野想了想:“有些什么?让大师傅看着随意上些吧。”
这就有些难办,虽说大人让他们看着上菜,但没有人真的会随便上些东西去敷衍他。
大师傅想了想,让人收拾了一只鸭子,一条猪里脊肉出来。
鸭肉烤炙后片成薄片,猪肉拿蜂蜜腌过,做成蜂蜜桂花炙肉。
傍晚时,出嫁了的姑奶奶遣人送了新鲜时蔬来,有嫩韭、葵菜和一些不合节气的小绿叶菜。
在冬日能吃上一些新鲜的时蔬,这在富贵人家也是很不容易的事。
小厨房的厨子们想了想,给首辅上了一道春盘,又加了一道五辛盘。
不年不节,吃上一顿春盘是稀罕事。
至少在素来朴素的佘舟野印象里,这是很少出现的东西。
他祖母讲究养生,任何东西都讲究不时不节,也就是,一切不合这个时节出现的东西,都不能吃,吃了便是违反自然规律,是对人不好的存在。
上菜的童子拿不动炉子,孟含举着烧上好银丝碳碳炉子过来,上面座着红泥小炉,温着热热的梅酒。
小童将竹篮剩着的几样小蝶放到食案上,切成条的反季小黄瓜、胡萝卜条、葱丝、蘑菇丁一一放在竹碟里。
竹碟旁还有几个白瓷小粗碗,里面放着葱、蒜、韭菜、芸苔、芫荽、猪肉、鸭肉之类的。
佘舟野虽然从小有人侍候,但他自己会包春饼。
他吃春饼有癖好,喜好放些油酱类的调料,有辣椒之类的最好。
但他一贯在人前保持高贵冷艳,况且用手拿着食用春饼到底不雅,他将屋内的人都遣了出去。
只留下一人一猫对坐着。
白缪喝完了奶,在食案上团着,闻到蔬菜和肉类的香味,偶尔抬头看看。
一摊子菜品面前,她已经被羊奶撑满的胃,还是感觉到了饥饿,不是那种未饱腹的饥饿,而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的饥饿。
但是佘舟野他不为所动。
从一盘的矮几上摸出一本地理志,曲起一条腿,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他一看就是一刻钟,伸手揉揉眉心抬头看窗户。
白缪想不明白他怎么只看书,不吃呀。
她看了眼面前大大小小数十个小蝶。
也对,连碗饭也没有,热菜也没有,还是生的,搁她,她也不吃。
这日子过得好惨啊。
他是不是吃不饱啊。
在白缪分外同情他时,窗外被叩响,孟含低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还没吃吧,我这拿好东西来了。”
白缪看着正门,又看了看窗户,最终抬头看佘舟野。
有门不走,他为什么要像做贼一样,在后墙那的窗户地下说话。
然后就看到佘舟野放下书,从软垫上起来。
他打开窗户,靠着博古架:“多少?”
孟含拍拍手中的白色南瓜状小罐子,递上去:“还是在那家买的,这次只有半罐。”
佘舟野点点头,接过去,然后将窗户“啪”地关上,差点砸中孟含鼻子。
白缪只能听到他在外嘀嘀咕咕地生气,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可能是在骂人吧,但她没多想,将目光投到佘舟野带回来的小罐子上。
小罐子很可爱,小小一个,有她脑袋大,上面的盖子缺了一处,放着一个木头炳。
猫鼻子灵敏,闻着有些刺鼻,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软绵绵地摔倒在桌上。
碰到南瓜小罐子,还是热热的。
趁佘舟野去洗手,她爬起来,好奇地伸出手推开盖子。
白缪:“......”
她看到了满满半罐油辣子。
红红的油辣子......让猫菊花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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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缪见过这东西,但她没吃过,红红的辣油总让她想起地狱里的火焰山。
一个看到就能想起百鬼在岩浆里狰狞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
洗手归来的佘舟野擦干手上的水珠,从春饼的饼张盘里拈出一张薄面皮瘫在盘子里。
面皮上刷上一层辣油,一层酱料,依次放入黄瓜条、胡萝卜条、鸭肉、芫荽,再撒上炒得焦黄的花生碎,一裹,一折。
顷刻就成了一个圆圆鼓鼓的卷。
幸好他有不生吃蒜的习惯,白缪眼巴巴地坐在他面前,仰着头看他吃。
见她一直鼓着圆圆的眼睛盯着,佘舟野顿了一下:“想吃吗?”
白缪沉默,有点想。
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他又道:“做梦也想吃些好吃的吧?”
白缪直觉有坑,但她矜持地点了点小下巴。
就听佘舟野笑了声:“那还是继续做梦吧。”
放了油辣子的春饼怎么这么香啊,转眼,白缪就见他从南瓜小罐子里挖了一勺放进五辛盘里。
辣椒凉拌芫荽,好家伙。
不知明日菊花安详否?
第16章
白缪不知道佘舟野明日菊花是否安泰,但她一会儿会知道,佘舟野菊花前面那个东西不太.安泰。
用过夜食后,佘舟野揣着小猫,绕着竹林散了会儿步。
他得遛遛猫,小孩子不知饱饿,容易吃多积食。
小妖怪不是瘫在窝里就是卷在他怀里,她还吃得多,应该多走走。
南方的冬天都是湿冷的,水汽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他看了看小妖怪毛乎乎干净净的爪子,再看看铺满雪的地。
到底还是没舍得放下地,他总觉得小妖怪会被冻到。
那么嫩的肉垫,直接接触地面,没有鞋子保护他不放心,今日该让人做鞋子的,猫穿的小棉鞋,人穿的绣花鞋,他居然忘了。
大概是猫的天性,白缪变成猫后就特别怕冷,喜欢钻到各种暖和的地方。
比如佘舟野的前襟里,那里靠近心脏,非常暖和。
今夜他没穿大氅,怀里仍旧热热的,甚至有越来越热的趋势。
佘舟野没多想,将之归功于晚膳的热量。
今日傍晚就开始下雪,入了野,地上已经堆起了薄薄一层。
白缪见到雪,想扑进去玩。
雪是从云中落下来的,她以前不是在高高的云上就是在地下十八层地狱孽镜地狱的桃止山中,很少有机会看到雪。
竹林里的雪没有被下人扫走,偶尔还有雪粒因为竹叶尖尖承受不住而滑落下来。
竹林静静的,落到地上发出簌簌响声。林地上的小石笼里放着照明的夜光石。
佘舟野的怀抱有点过于热了些,她便探出头,摇了摇脑袋,歪着头用爪子将弄得踏踏的毛梳理好。
走到一处矮竹林时,佘舟野伸手将挡路的竹枝拂开,避免竹枝戳到探头的小妖怪。
然而还是有小片竹叶垂到她鼻尖。
绿绿的叶尖,堆满了细雪,触到她的鼻息,颤颤巍巍的,最终,雪粒落到了她鼻子上。
佘舟野低头看了一眼,小妖怪两只碧绿的眼睛向中间移,快对成斗鸡眼。
鼻尖凉悠悠的,看不到,她就稀罕地用爪爪轻轻碰了碰,沾到了雪,粉色的梅花小肉垫也变得有些凉。
佘舟野掏出一张帕子,想帮她抹掉。
白缪躲了躲。
鼻尖上的雪变少了一点,她就不敢再碰了,伸着脑袋,不让他碰,也不让自己碰。
用小爪爪保持着呵护它的姿势,毛茸茸的耳朵立在外面,也落上了细雪。
她很好奇。
一路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回到院子里还没有放下。
昏暗的小林子已经过去,迎面而来的是亮堂的灯火。
暖光融化了她鼻尖的雪,白缪用爪爪捂着鼻子,雪还是化了,水珠顺着猫鼻子的弧度流下去,她打了个喷嚏。
失望地缩回了佘舟野臂弯里。
这是小妖怪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雪。
他就不怪她没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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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舟野回到竹里馆就开始解衣衫,叫水沐浴。
他全程抱着猫,除了怀里热烘烘的,腹中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燥热。
沉到热水里,燥意没被解,反而脸都被蒸红了。
是冬天太燥了,他如是想,没有怀疑韭菜壮阳,他晚上的辣椒油拌韭菜吃多了些。
“孟含!”
“送碗麦冬茶来。”
白缪在榻上跑来跑去,净室里的声音她没注意,喵祖突然出声。
“仙君?您想再变成人吗?”
白缪在佘舟野枕头上按动的爪爪停下来。
她以前是很想变回人身的,但她现在马上拒绝:“我不想变成人了。”
变成人不好,变成人没衣服穿。
喵祖:“......”
这回答怎么和它想的不一样。
它皱着不存在的眉毛:“变成人可好了,有好吃的可以吃,大鸡腿、糖葫芦、还有晚上您想吃的春饼。”
白缪摇头:“我只要长大一点,不用再喝奶了,也一样可以吃。”
她拍拍爪子下的枕头,比划了一下:“这么大,我长这么大,我就能吃很多凡人的东西了。”
她印象里大白猫母亲就是这么大一只,她只要长到大白猫那么大,她的身体就能允许她吃各种东西了。
小小的糯米团一样的小白猫,坐在大床上比划了一个超大的圆。
她不上当呀,喵祖为难了片刻,看到窗外的雪:!!
“变成人就能去外面玩雪,还能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仙君想扑倒雪堆里去玩雪吗?”
“......”小白猫转过身,奶糯糯地:“可是雪会化。碰到就没了。”
喵祖:“不会的!雪还要下好几天,晚上会下很厚,只要偷偷在屋外玩,就不会化。”
白缪有些心动:“真的吗,可我没有衣服穿。”
喵祖:“包在我身上!”
她还不知道喵祖确实是个坏东西,是东岳帝君那个狗东西的亲狗腿子。
仙友们还是有良心,活了千百年还没被社会毒打过的仙界幼崽天真地这样以为。
白缪看着窗纸上模糊的竹叶倒影,想象自己扑倒雪堆里的快乐场景。
“那仙君您先睡会儿,到点了我喊您。”
她害羞地点头,乖乖地钻到被子里。
佘舟野洗完澡回来的时候她还没完全睡着,心里放着一会儿要去玩雪的事。
佘舟野吹熄了灯,他对屋子每一寸都很熟悉,一路畅通地回到床上。
立在枕屏前放帐子,白缪有所感地抬头,眼睛还没张开,冲着他“喵呜”了一声。
佘舟野笑了笑,想将猫搂到怀里抱着睡,但想到小妖怪是到底是女孩子,只能作罢。
额头碰了一下她的小脑袋,缩回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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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白缪是被硌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着帐子半天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