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温凉盏
时间:2022-01-01 13:56:57

  于是那手便也沐浴于日光中,日光照射过白皙地近乎透明的肌肤,透过肉,透过骨,映出鲜红的模样,甚至连血管都清晰可见。
  当双手全部被日光浸润时,乐安回首,对着少年一笑:
  “我和他和离,归根结底,是因为,他变了。”
  不止齐庸言记得和乐安初遇时乐安的模样。
  乐安又何尝不是总记得,两人初遇时,齐庸言的模样呢?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在她危难之时收留她,帮助她,从不对她生气,只是温柔笑着对她的青年。
  更记得,当她问他为何如此艰难还要坚持读书时,他说——
  “战乱总有结束的一天吧?等到结束时,我现在用的这些功夫,不就派上用场了?况且,读了几十年书,就为有一日能为这江山,这百姓,献上些许绵薄之力,如今放弃,岂不可惜?”
  她记得他当时的笑容。
  她记得他当时的期盼。
  她更记得,他当时一片赤诚、纯澈如赤子的抱负。
  她也记得,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对这个男人,有了一点点心动。
  而在之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也遇到过许多像齐庸言这样的人。
  他们期望天下太平。
  他们有心为江山为百姓献上自己的一份力。
  可是乱世之中人不如狗,可是有识之士仍在为生计奔波挣扎,纵使有心也无力。
  她听着,看着,忽然某一天,好像明白了,明白了幼时不耐烦跟女先生学弹琴画画,钻到胞兄书房,想找胞兄一起去玩耍,却被迫藏在桌底下,和胞兄一起,听着太子侍讲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下午的,所谓为君者的责任。
  她那时仍旧不明白怎样当一个皇帝,但是,作为一个皇室成员,作为一个前半生享尽了皇室荣耀好处的公主,她想,起码她可以做点什么。
  起码,可以让那些抬头看星星的人,可以看见星空,而不是乌云遮蔽了整片夜空。
  于是,当七王之乱结束,当相依为命的侄儿登上至高之位,世家拉扯之下谁也不愿对方的人最亲近皇帝,于是她这个在众人眼中无一用处,只会带孩子的公主,反而站在了皇宫中最高的位置时。
  她没有退却,反而走上前去,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机会。
  所以当她在自己主持的第一场春闱考场上看到那个熟悉的人,看到他眼里仍旧闪着清澈的光芒,她真的很高兴。
  她也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同道之人。
  于是很快,他们成亲,相爱,哪怕聚少离多,哪怕婆母对她多有不满,她也不觉得难过。
  可是,当他不顾她的心情,任由婆母越来越肆无忌惮;当他越来越圆滑,越来越会明哲保身,越来越多次向不义低头;当他为了逼迫她放下皇权,哪怕明知不对,也要与她作对……
  第一条她还可以忍,但后面两条,她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忍。
  因为那已经完全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含笑说着,要为江山为社稷献一点绵薄之力的青年。
  以致有时候她总在想,那个她记忆里的青年,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她的幻想?
  然而无论过去如何,眼前的人,终究是变了。
  于是她说他变了。
  可他却反过来,说她太天真,太不够成熟。
  可是,如果成熟便意味像他那样,那乐安宁愿,永远都不成熟。
 
 
第30章 (新增两千字)   以与您一……
  道不同, 不相为谋,更何况是做夫妻。
  所以乐安选择和离。
  所以当齐庸言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时, 她很久都没有回答。
  重新开始, 从哪里重新开始呢?从和离时?从成亲时?还是从初见时?那么,他能还给她那个曾经眼里有光芒,让她心动的齐庸言吗?
  若是没有今年春闱, 乐安或许还会相信。
  然而,看着金榜上再次满堂世家子, 无一是布衣的结果,她不敢相信。
  齐庸言的确比她小心,比她谨慎,比她懂得保全自身,激流勇退,可他退的那一步, 正是乐安曾经千辛万苦, 才往前踏出的一步。
  她以为她走后, 留下的是一片地基, 后人会在地基之上将楼宇越盖越高。
  然而结果却是,她走后, 她留下的地基几乎被刨起推翻, 粉碎成残垣瓦砾。
  而做出这些的, 曾经也被她视作同道之人。
  乐安有时会想, 不止齐庸言不了解她,或许,她也从未真正了解过齐庸言。
  曾经的豪言壮语,也许只是未经磨难不知苦, 所以才能够轻易讲出重若千钧的话,而当他真正踏入官场,遇上重重阻碍,知晓说大话与做实事之间,那真实的重量差,于是他选择向“现实”低头,变得“成熟”起来,只有乐安还停留在过去,以为他还是她记忆里的模样。
  但实际上,她从未看清过他的模样。
  想想也可笑,彼此不了解的两个人,竟然当了十几年的恩爱夫妻,或许全托了之前十几年聚少离多的福吧。
  而当她真的如他所愿,放下大权,做回一个单纯的公主,日日与他相对时,却不过一年,便无法再维持往日的恩爱。
  因为距离更近,更能看清彼此。
  而此时,眼前的少年离她也很近。
  乐安看着睢鹭。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眼前的少年,似乎是满腔热忱的,正如当年的齐庸言,然而这份热忱,究竟是知晓现实的重量后发自肺腑的真心,还是如齐庸言一般,仅仅是少年意气,随随便便说出超过自己能力的大话呢?
  又或者,只是投机者天衣无缝的伪装?
  “听冬梅姑姑说,你刚刚在跟府里的孩子们讲《悯农》?”乐安突然道。
  睢鹭倒是一点也不惊讶。
  他进来之前,冬梅姑姑进屋通秉,然而理应说一声便好的通秉,最后却几乎持续了一刻钟,才又出来叫他进去,他便知道,冬梅姑姑定然是把方才看到的事告诉给公主了。
  “是。”他点头道。
  “讲得不错。”
  果然,乐安这么夸了一句,显然冬梅姑姑连他怎么讲的,都巨细无遗地禀报给了她。
  然而,夸过后,乐安旋即又道:“那你可知道,写出这首诗的李绅,是个怎样的人?”
  睢鹭眼眸微动,看着乐安,缓缓点头。
  “……臣知道。”
  睢鹭当然知道。
  李绅,以两首悯农诗而闻名的悯农诗人,正如那些第一次听到这首诗的孩子们一样,任谁读过那两首诗,不会以为诗人是位悲天悯人、勤政爱民的“好人”呢?
  然而事实却是,青年时写下《悯农》的李绅,在如愿步入官场,甚至步步高升,直至宰相之位后,已经完全变成了他笔下最应被痛骂的那种人。
  视旧友为牛马、视百姓为秕糠、为官不仁、草菅人命、极尽豪奢、极尽酷暴,以致令另一位诗人写下“司空见惯”的由来那句诗——“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以致死后因“酷吏”之名,而被“削绅三官,子孙不得仕”。
  若将那两首诗和这人事迹分开看,定会以为是同名同姓的巧合。
  可就是这样一个酷吏典范,却又的的确确,是曾经写下《悯农》二首的李绅。
  言行不一,在此人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
  所以,哪怕诗的确是好诗,哪怕将他的诗教给孩子们诵读,但当有孩子问起写下这首诗的是什么人时,睢鹭却下意识地,将这个问题放在最后作答。
  然而乐安却不容他回避。
  “假如没有冬梅姑姑打断,你准备怎么回答那个孩子的问题?”她这样问道。
  *
  怎么回答?
  这实在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管是由那个孩子提出,还是此刻由乐安提出。
  对于孩子,太过真实的答案会粉碎孩子们天真的认知,更会粉碎他们初初建立起的,对美好、对道义的向往与追求。
  而对于乐安——
  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睢鹭看向她。
  她眼角微微含笑,十分放松的样子,见他望过来,水润的眼眸如雨后荷叶上的水珠,轻轻滚动了一下。
  而那小小的水珠里,却倒映着整个世界。
  睢鹭突然不合时宜地陷入回忆里。
  回忆中,第一次听周先白说起乐安公主的时候。
  “世间之事,大抵都是知易行难,侃侃而谈容易,躬身而行却难,行一时倒也容易,难的是行一世,从始至终,初心不改,天底下鲜少有人能做到,但——再鲜少,也总还有那样的人,便如那位……”
  睢鹭那时还有些不以为然。
  人活一世,何其漫长,不到盖棺定论,谁也说不准谁最终会如何,临了晚节不保的,也向来屡见不鲜,周大人又如何能断定那位乐安公主就能始终如一,初心不改呢?
  及至到了京城,睢鹭听着京城的种种流言蜚语,而流言蜚语里的乐安公主,已经跟他在周先白那里听到的有很大不同。
  今日宴饮,明日骑马,后日打牌,珠围翠绕,奴随仆拥,浑然就是个高高在上,沉迷享乐的普通公主。
  也是,圣人已经长大成人,亲理朝政,曾经周先白口中那个济世为民的长公主,早已经退回她本应在的位置,那么,做些普通公主应该做的事,享受享受贵族女子的乐趣,也再自然不过了吧。
  至于她曾经的心愿,曾经的抱负,就算已经不再,又有谁会去责备呢?
  可是——
  睢鹭看着眼前的乐安,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关于她为何问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公主觉得,如何回答重要吗?”他轻声问道。
  世人皆知李绅为官酷暴,然而《悯农》二首却依然千古流传,就如同睢鹭开蒙时,学堂的先生也曾带他诵读过这首诗,那时睢鹭的先生并没有向他讲解过李绅其人,但这并不妨碍睢鹭理解这首诗,并从这首诗中学得道理。
  归根究底,小孩子读诗,读的是字里行间传达的志向,而不是诗背后的人,因为小孩子懵懂如白纸,需要从诗文中知晓为人的道理,所以只要诗是好的,就可以读。
  相反,大人读诗,却需要看诗背后的人。
  因为诗句再好,终究是纸上空谈,大人已经知晓了道理,就要实践躬行,就需要知晓动动笔杆子和实际做起来之间的差距,所以古往今来文人都追求文如其人,
  向来人如其文者备受尊崇,人不如其文者受人唾弃。
  所以,睢鹭怎么回答孩子们不重要。
  他自己怎么想才重要。
  但其实,他怎么想,恐怕也不重要。
  果然,睢鹭问过后,乐安便道:“不重要。”
  是啊,不重要。
  他怎么回答孩子们不重要,他心中如何想不重要,因为归根究底,此时的所思所想,谁又能保证会一直不变?嘴上说的再怎么动听,终究还是要看怎么做。
  所以,他怎么想不重要,他怎么做才重要。
  而怎么做——那可是需要很漫长很漫长的时间来验证的,就比如她和齐庸言。只不过,她等待了十几年,齐庸言却交上了一份令她无比失望的答复。
  “虽然不重要,但是,公主可以给我一个回答的机会吗?”
  少年笑容温和,声音却笃定。
  “以与您一起走过的漫长岁月作答。”
  *
  书房谈话结束时,已经是日上中天,该用午饭的时间。书房外,冬梅姑姑见俩人迟迟不出来,便张罗着在书房外的花厅摆了饭,想了又想,还是给睢鹭也准备了副碗筷。
  摆饭间,有仆从的孩子瞎凑热闹,跑来跑去,闻着饭菜的香气口水直流。
  冬梅姑姑嫌弃地挥手:“快走快走,厨房留了些,嘴馋了就去厨房祸祸去,别都挤这儿,一会儿吵着公主。” 这也得亏是在自家公主府上,被公主惯着,这帮孩子没一点为人奴仆的自觉,反而颇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也不知是好是坏。
  小孩子们笑嘻嘻的,有嘴馋的一哄而散跑去厨房,却还有人磨磨蹭蹭跟在冬梅姑姑屁股后头。
  “冬梅姑姑,公主叫睢鹭哥哥干什么呀?”一个孩子磨蹭着磨蹭着,眼看着菜布好了,便眨巴着大眼睛巴巴地问了。
  敢情是为了这个?
  冬梅姑姑真有些惊讶了,心想这个睢鹭有什么魔力,才几天就把这些小魔头给收买了。
  说曹操曹操到,孩子话声刚落,书房的两人便出来了。
  “咦,今日有海虾呀。”
  一出来,她家公主就眼尖地看到了饭桌上的菜,顿时眉开眼笑起来。
  于是冬梅姑姑顿时也忘了旁的,脸庞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花,“公主您忘啦?昨儿皇上特地叫王内侍送来的,说是从哪里?穷州?富州?嗐,反正就是那个卢玄慎以前待的那鬼地方,哎呦,好几千里哟,现捞现送,到京城就剩几斤活的了,我看着怪模怪样怪吓人的,不过您不是爱吃吗,皇上也知道您爱吃,宫里一点儿没留,都给您了,这会儿厨房还养着好些呢,您要吃得好,今晚咱还做着吃。”
  话罢,便见她家公主已经率先坐在了正正摆着一盘海虾的位置前,两手乖乖放在膝盖上,静等吃虾的样子。
  一边等一边对她道:
  “冬梅姑姑,是琼州,不是穷富的穷,是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琼。而且,琼州可不是鬼地方,是好地方呢。”
  “哦哦,好地方好地方。”冬梅姑姑可不管什么好地方坏地方,一看乐安等着吃虾,当即挽起袖子,准备给她家公主剥虾。
  虾子好吃,可惜有壳,不难剥,但剥完一手汁水,难免不雅,所以大宴上少有未去壳的虾做的菜,但偏偏乐安最喜不去壳的,说是一去壳鲜味全无,于是公主府自个儿做虾,除非做汤,否则全是带壳儿的,冬梅姑姑便也练就了一手炉火纯青的剥虾壳功夫。
  只是,袖子刚挽上,手还没沾到碟子,便有一道声音道:
  “我来吧。”
  冬梅姑姑一愣,便见她家公主边儿上,睢鹭已经落座,说罢那话,朝冬梅姑姑笑笑,随即拿起一只海虾,仔细瞅着,似乎在研究怎么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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