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温凉盏
时间:2022-01-01 13:56:57

  “然后就是大慈恩寺前拦驾了,不用说,卢嗣卿囚禁你和长顺一事,就算确有其事——恐怕也是你注意促成的吧?”
  睢鹭又笑着,没有回答,这便又是默认了。
  乐安扶额。
  如此一来,来龙去脉就清楚了,可她还是不明白——
  “于是你看来看去,得出的结论就是——要给我做驸马?”
  乐安又想扶额了。
  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啊。
  看她这模样,少年两眼弯弯一笑,却没有回答乐安的问题,而是道:
  “公主,”他道,“家中突逢变故后,我曾经想了很久。”
  “想什么?”乐安道。
  “想很多很多事。”
  想他和他的家人为何会遭受那样的厄运;想为何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就能那样无法无天,让他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却还求告无门;想若时光能够重来,他是否应该忍下那一时之气,退一步以免厄运;可又忍不住想,即便那一步退了,以后的每一步都要退吗?恶人会因为你后退便不再欺侮你吗?退到无路可退时又要怎么办?
  他醒时想,睡时想,吃饭时想,行路时想……无时无刻,都在想。
  不止想,他也看。
  看自身,更看他人。
  他东躲西藏时,扮过三教九流,见过士农工商,看了很多,听了很多,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不幸,却发现比他更不幸者比比皆是,而不幸的原因也各自不同。
  然后发现以往想的有多么浅显狭隘。
  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太过狂妄,才会招致灭顶之灾;他曾经以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遇到穷凶极恶的烂人;他曾经以为是因为自己太过弱小,只要变强,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可是,都不是。
  狂妄会招祸,谦逊便一定能避免吗;时运之说虚无缥缈,而人只能信自己;若他太过弱小,那么什么才算强大?只要不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人总要面对比自己更强的命运,甚至哪怕最高处的那人,也未必能够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
  所以,问题的症结都不在这里。
  症结在于,日光之下,天理不昭。
  无德无能者居高位,徇私枉法者断刑司,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小民动辄得咎,权贵犯法无罪……
  这世间就是这般荒唐,而漫天神佛管不了这荒唐,冥冥之中也没有一个老天来为草民伸张正义。
  可总要有人做这些。
  也必须有人做这些。
  *
  大仇未报时,亲朋怕惹灾祸,纷纷躲避睢鹭,少数还念着点旧情的,都劝他算了吧,放弃吧,远遁他乡,在卢县令手伸不到的地方,重新开始吧。
  睢鹭摇摇头,拒绝了。
  后来,周大人任职宋州,他的大仇终于得报。
  那些亲朋纷纷又找上来,苦口婆心地劝他,说既然仇已报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赶紧娶个姑娘,为睢家延续香火,也好让二老的在天之灵有所告慰。还有人要给他说媒,帮他张罗着重新把睢家立起来。
  他却又拒绝了。
  亲朋面露尬色,有人直接发问,问他是不是怪他们在他落难时不帮他。
  他笑笑,说不是。
  趋吉避凶本是人之常情,若帮了别人自己可能反遭灾厄,这样的相帮没有几人愿意,是以不应指责,更无法苛求,自己的路自己走,自己的仇自己报,从一开始,睢鹭便没想过要靠别人。
  那为什么拒绝?亲朋问。
  因为他终于看到了答案。
  这世间荒唐,可总有不荒唐的人在。
  神佛不管,那便人自己来管。
  没有人来,那便由他来。
  更何况,并非没有人。
  一路上,他也遇到许多人,他们嫉恶如仇,他们打抱不平,他们不顾自身安危,他们为弱者发声。
  此为侠。
  后来他遇到周先白,周先白秉公执法,不畏世家,使正义得以伸张,使冤屈得以昭雪。
  此为义。
  江湖为侠,朝堂为义,侠者或可救一人一村一寨,而义者,或可救一家一地一国。
  身居高位未必就可以免遭不幸,但站得越高,就总能看得更远,就总有更大的力量。
  而力量,在不同的人手中,便有不同的结果,便如卢县令和周刺史,更如传说中权倾天下如乐安公主。
  那一天,睢鹭站在父母坟前,看清了自己往后余生要走的路。
  看清之后,他拜别父母坟茔,踏上了去往京城之路。
  他要努力站在最高处。
  他要努力掌握更多更大的力量。
  不为荣华富贵。
  也不为青史留名。
  只为这世间,少一些荒唐,多一分清朗。
  *
  起初,也的确只是对乐安公主这个人有些好奇。
  甚至包括将那卷子给卢嗣卿,怂恿卢嗣卿给她投卷,都只是临时起意。
  他想看看,她有没有周大人说的那般——足够认真,可以认认真真看完那一大卷文章;又足够聪慧,能够发现他在文章里暗藏的心机;又或者足够或隐忍或勇敢或莽撞,因为这一篇文章,就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
  可做过之后,他便发现自己实在是无聊至极。
  就算她发现了又怎样?
  就算她做了什么又怎样?
  他离她那样远,甚至连她的面都见不到,就算她真的发现了,就算她真的做了什么,他也一无所知。
  再后来便是曲江宴。
  人人皆知,每次春闱过后的曲江宴,乐安公主都一定会出席。
  于是他以为终于可以见到这个让他好奇许久的人。
  然而,偏偏今年,她没有出席。
  简直好像有什么在阻碍着他一样。
  不过,也没那么在意就是了。
  毕竟那时,他还并没有产生什么别的心思。
  甚至去千桃宴,也并不完全是冲着她去,心底也并没有抱太大希望,只是想着哪怕碰不到人,多看看那些京城的达官显贵,多听听八卦,也是极好的。
  却没想到,这一次,幸运终于降临到了他头上。
  而在一开始,他甚至没有意识到那是谁。
  他只是突然听到脚步声,怕人发现,忙躲到一颗花叶茂盛的桃树上,透过桃树的枝叶,低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因为角度的原因,他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到满头青丝,一点白皙的皮肤,站在桃树下,湖水边,也看不出年纪,只知道似乎是个踏春游湖的仕女。
  然后齐庸言便跟上来了。
  然后两人你来我往地斗嘴。
  女子的话声清脆,话里的意思更是清脆,爽快,甚至骄横,狠绝,嬉笑怒骂,活泼鲜活,对过往的爱侣丝毫不留情面。
  如果不是听到两人对对方的称呼。
  睢鹭绝想不到,那个女子竟然就是他好奇了许久,描绘了许久模样的乐安公主。
  跟他想象的……很不一样。
  却又似乎很好,好到——一瞬间让他产生一个念头。
 
 
第29章 淤泥,死鱼,和洁白的花……
  很早很早以前, 从有小姑娘跟在他后面跑开始,睢鹭就总是被问到一个问题:
  “以后想要娶个什么样的姑娘啊?”
  尤其睢父睢母,最喜欢这样逗自己儿子, 不仅逗, 平日里看到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暗地里都会寻思这小姑娘配自己儿子怎么样,回来还兴致勃勃地跟睢鹭说。
  ——仿佛只要睢鹭看上了, 人家小姑娘就一定会答应似的。
  那可不,就凭他们儿子那长相, 那人品,什么样的小姑娘会拒绝?睢父睢母可膨胀坏了,甚至觉得,就算是皇帝闺女,他们儿子也完全配得上。
  睢鹭被逗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甚至心里也仔仔细细, 认认真真地想过: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可是想来想去, 却似乎也想不出来。
  文静的不错, 但活泼也很好;丰腴的很好,但纤瘦的也不差;鹅蛋脸柳叶眉好看, 但其他长相的他也不讨厌, 甚至觉得只要性格相合, 长相并没那么重要……
  因为长相的缘故, 睢鹭身边总是很容易吸引女孩子们,不论是左右乡邻家的、亲戚家的,还是去县学读书后,吸引的源源不断的各种女孩子, 尤其到睢鹭十四五岁时,不仅长相出名,功课也经常被县学教谕夸奖,消息传出,睢家更是被媒人踏破了门槛,人家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睢家是一家有儿百家求。
  睢父睢母满心热切地想给儿子定下,以往还是逗弄居多,此时却是真心催促睢鹭,让他想想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可睢鹭左想右想,依旧想不出来。
  父母看中的几个姑娘,他都见过,甚至有的还交谈过,觉得都没什么不好的样子,但问题就在这里——都没什么不好,便也都没什么好。
  好像谁都可以,又好像谁都不可以。
  他想不出来,睢父睢母也不逼他,反正孩子还小,慢慢挑,不着急,总能挑到合心合意的。
  只是,他们到底没有等到这一天。
  父母出事之后,睢鹭再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成婚,夫妻,儿女私情……这些词仿佛遥远的梦境一样,梦醒之后便迅速地远去,被他彻底淡忘,而当他下定决心,走上那条路,这个问题就更加虚幻缥缈起来,他对自己往后的规划里,甚至完全没有给这些词汇留下位置。
  直到那一刻。
  隔着桃花的枝叶,在早春寒凉的水底,他看着她,抱着她,看着她的面容和双眼,长久以来的想象和眼前鲜活的人一点点重合,那个被他遗忘很久的问题,仿佛雨后突然跃出水面的鱼儿,猛然从他脑海中翻腾而出。
  于是往常那些模糊的想象,忽然有了具体的模样。
  每一点都是她的样子。
  睢鹭想,他可能仍旧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他只是突然觉得,若是眼前这个人,他似乎可以。
  *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再也压制不下去。
  睢鹭越想越觉得可以。
  首先,乐安公主位高权重,他可以借助她的帮助,更快更轻松地达到他所想要达到的高度。
  其次,乐安公主对前段情缘并不留恋,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感情里拖泥带水的人,无论是和是分,都很爽快。
  至于选择乐安公主后带来的其他一系列负面影响……人不能太贪心,什么好处都想占了,那么终归什么好处也占不到。
  总之,睢鹭越想越觉得可以。
  当然,光是他可以可不行,对乐安公主有兴趣的多了去了,关键是,乐安公主对他有没有兴趣。
  而相比其他人,睢鹭别的没有,只有一张脸,似乎可以拿得出手。
  而他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于是他便选择了这一条路,甚至没有报什么可走通的希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她答应了。
  甚至没有用上他准备的那种种说辞,轻而易举地,便答应了。
  或许如长顺所说,他真的长了一张谁也无法拒绝的脸,而她只是看上他的脸。
  也或许,她只是像逗弄猫狗一样逗弄逗弄他。
  又或许她别有目的。
  但无论怎样都好。
  总之,她答应了。
  答应了,和他一起,走上那条注定孤独的路,那么从此以后,他就有了同伴,再不是孤身一人。
  *
  书房里,少年娓娓阐述着他的希望,他的理想,他的心路历程,以及他最后的抉择。
  “公主。”最后的最后,少年轻声唤她,却敛着眉眼,没有看她。
  “长顺问我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选择您。”
  “我对他说,因为我对您,是真心的。”
  “只是,我的真心,与齐大人对您的真心,可能有些不同。因为我的真心,是寻找一个同道之人。所以公主——”
  说到这里,他终于抬头,用那双惑人心神的眼睛看着她。
  “您是我的同道之人吗?”
  少年看着乐安,乐安也看着少年。
  她在看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见底,没有一丝杂色,更重要的是,他眼里有星辰。
  ——不是指他眼里有瞳孔反射的光芒,更不是说他的眼睛有多么好看,而是他,还能抬头仰望星辰,还没有被现实揉圆搓扁,还是初生孩童一般的纯净眼神,还能知世故却不屈于世故。
  而这是多么难得。
  许多人,被这世上种种的重压压着,不得不弯下了腰,再看不到星星,也不屑抬头看,他们只看着地面上的蝇营狗苟,淤泥死鱼,自认看透了世间的真相,自觉活着便必须与那蝇营狗苟,与那淤泥死鱼共存,甚至与淤泥与死鱼比烂。
  而他们将此谓之为成熟。
  可是,眼睛里有星星的人,哪怕低头看向地面,哪怕置身污秽之中,却也绝不会与淤泥死鱼比烂,而是在淤泥与死鱼之中,长出洁白的花。
  乐安笑了笑。
  眼前是一个少年,表里如一的少年。
  仍会为不公愤愤不平。
  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
  仍然满腔热血。
  仍会抬头看天。
  可是——
  “你知道,那天齐庸言走时,我跟他说了什么吗?”乐安突然道,却是与少年方才所说的话毫不相干。
  睢鹭一愣,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知道两人谈了很久很久,久到天都黑了,久到长顺断言两人旧情复燃,久到他也以为,她是不是后悔了。
  乐安又笑笑。
  “我告诉他,我为何会与他和离。”
  “他以为是因为他不够了解我,不够信任我——这倒也没错,但,这并不是全部。”
  乐安走到书案边,窗台前,让上午晴朗温和的日光全部照射在她身上,日光透过薄薄的春衫,将她周身镀上一层闪闪发亮的光芒。
  乐安伸出手,将手放在日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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