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庸言从书房走出,看到蹲在台阶上玩韭菜的睢鹭时,侧身瞥了一眼。
但也只是瞥了一眼。
没有多少情绪,更没有见到情敌时的紧张与恨怒。
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也的确如此。
和他与乐安那么多年的相伴纠缠相比,一个仅仅只有长相出色的少年,一个乐安仅仅见过几面的少年,完全不值一提。
齐庸言走了,天色也彻底黑了下来,有仆人走过来,将檐下的宫灯次第点起,晕黄的灯光取代暮色,照在睢鹭白玉似的脸上。
睢鹭望向书房,似乎在等待某个人从里面走出,唤他的名字。
然而,他没有等到他想的那个人,而只等到冬梅姑姑出来,站在台阶上,似乎带着怜悯地对他道:
“公主今日累了,不再见人。”
这话仿佛直接宣判了他的失败。
长顺的脸瞬间垮下来,一脸哀戚地看着自家少爷。
却见他家少爷还在笑。
似乎也觉得睢鹭这样太惨了,冬梅姑姑赶忙道:“当然,公主也说了,若你无处可去,可留宿公主府,若是你想离去,公主也为你准备了一份盘缠。”
说罢,冬梅姑姑赶紧递上一个荷包,看着鼓囊囊的。
睢鹭却没有接。
而是笑眯眯地道:“那就多有叨扰了。”
冬梅姑姑拿着递不出去的荷包,神情呆了一下,随即,看睢鹭的目光更怜悯了一些,却同时——
又平添了一分蔑意。
冬梅姑姑也不是真傻。
虽然自个儿觉得自家公主哪哪儿都好,只有别人配不上自家公主,而没有自家公主配不上的别人,但再怎么想,这个睢鹭也跟自家公主年纪差太多,又才见了两面,说有多深的感情,冬梅姑姑是不信的,偏偏傍晚时,睢鹭在书房说出那一通明眼人都能听出是鬼话的话。
如今又赖着不走。
冬梅姑姑只觉得,这孩子攀附她家公主的心可真坚定,脸皮也够厚。
攀附她家公主的,冬梅姑姑见得多了,不至于厌恶,但多瞧得上,那肯定也没有。
冬梅姑姑的眼神,睢鹭自然看到了。
可他仍旧笑笑,不说话。
等到侍女引着他和长顺去客房时,恰好又经过书房的窗外,睢鹭扭头看去,发现房里仍旧亮着灯,窗扇却已经被放下,隔着窗纸,屋内透出朦朦胧胧的光,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
睢鹭顿了顿,往窗台的方向走了走。
领路的侍女听到身后声音不对,赶忙回头,便见那少年站在公主书房窗前,手还放在窗台上。
忙道:“哎哎,未经允许,不许靠近公主房间!”
听说今儿傍晚没看好少年,叫少年私自靠近书房窗户的侍女可叫冬梅姑姑好一顿骂呢,侍女可不想自己重蹈覆辙。
听到叫喊,少年回头,冲侍女一笑,“抱歉。”
窗纸透出的朦朦胧胧的光,投在少年羊脂白玉似的脸颊上,在黑夜里,却益发显得其温润白净,再加上那个笑容,侍女脸颊倏然一热,顿时明白了傍晚那些侍女为什么会看不好这少年。
不过,她可不是会为美色动摇的女人!
侍女挺挺胸膛,铁面无私地催促少年快走。
睢鹭笑笑,跟上侍女的脚步。
而他身后,昏暗的夜色中,乐安书房窗外的窗台上,侍女没注意到的地方,赫然放着一个小东西。
一个韭菜挽成的同心结。
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第26章 打倒那些很坏很坏的人……
睢鹭就这样在公主府“暂住”了下来。
乐安没说赶人, 睢鹭也不提要走,就住在公主府专为客人留宿准备的客房里,客房离乐安的住处较远, 想偶遇乐安基本不可能, 而经过第一天的疏忽事故,公主府上下明显对睢鹭更加戒备了些,未经允许, 睢鹭连客房所在的院落都难出去,更遑论接近乐安。
只能等待传唤。
而这一等, 就是七天。
第七天,冬梅姑姑奉乐安命,来找睢鹭时,还没见到人,便听到院子里面传来一阵琅琅的读书声。
有清澈干净的少年的声音,但更多的, 却是稚气的孩童的声音。
冬梅姑姑一阵错愕, 赶紧穿过垂花门, 走进院落里。
却见往日空荡荡的客房院落里, 空地上,少年和六七个孩子席地而坐, 孩子围着少年, 少年带着孩子, 齐声背着诗:
“《悯农》, 李绅。”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冬梅姑姑没读过书, 但跟着公主那么久,好歹也熏陶了些,自然听过这首大名鼎鼎的悯农诗,更记得这首诗甚至还被公主单独拎出来夸奖过,说“的确是首好诗。”
既然是好诗,那带着孩子们读读也没什么。
冬梅姑姑放下心来,再定睛看去,便发现那几个孩子都十分眼熟,全是府上下人的孩子,公主向来对府上的孩子纵容,不让他们当差做活,还请了个先生教他们读书认字,然而这些孩子平日淘气惯了,加之孩童天性,不爱读书,一得空便满公主府地撒欢,一撒起欢,跟小牛犊似的摁都摁不住,更遑论叫他们乖乖坐着背诗了。
这个睢鹭,才来了几天啊?能认识这些满府乱跑的小孩子倒不稀奇,但是,居然能叫这些小魔星乖乖跟着他背诗?
这可真是挺稀奇。
冬梅姑姑不由对他稍稍改观了一些,脸上也带了点笑意,更走近了些。
而少年那边,孩子们已经把这首简单的绝句背熟,开始缠着少年问东问西。
“李绅是谁呀?”
“为什么收那么多粟米,也没有闲田了,农夫还会饿死?”
“春天种下一颗种子,秋天就能收获一万颗吗?昨天我娘带我去公主院子,公主看见我,给了我一颗桃子,可甜可好吃了,桃核都没舍得扔,我现在种下去,秋天是不是就能结出一万颗桃子?”
……
少年言笑晏晏,温声逐一回答着孩子们的问题。
先是回答那个最小的,想要种桃子的孩子,没有告诉孩子那是夸张的诗词手法,而是道:“你可以试试哦,不过桃子跟粟米不同,要长成树,要时间才能结果,所以你要耐心一些,等一等它,如果没有结一万颗桃子,也不要失望,不要责怪它呀。”
孩子猛点头:“嗯嗯!我会耐心等它的!我可以等着它,和它一起长大!”
睢鹭赞许地摸摸她的头,转而,又回答那个看着年纪稍大,问农夫为何会饿死的孩子。
他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因为有些很坏很坏的人,抢了农夫的田,农夫辛苦耕种着田地,田地却不为他们所有,秋天收获的万颗子,大半都被那些很坏很坏的人抢去了,农夫只能留下很少很少的一点,粮食不够吃,于是,”他的声音变得很轻,“只能饿死。”
孩子们也悄然安静下来,瞪大了眼睛看着睢鹭,刚刚那个要种桃子的孩子,眼眶里甚至已经有了泪水。
“那么多粟米,那些很坏很坏的人也吃不完吧?不能分给农夫一点吗?”孩子含着泪花,“就像公主分给我桃子那样。”
睢鹭又摸摸她的头。
口中的话却有些残忍。
“不能。”
“公主分给你桃子,是因为公主是很好很好的人,可那些,是很坏很坏的人啊。”
“况且,就算有很好很好的人分给农夫了,吃完了又怎么办呢?等待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施舍,或者,主动去向很好很好的人去要吗?就像你,吃完桃子后,如果还想吃,会再向公主去要吗?”
孩子傻住了,但却下意识摇了摇头。
她虽然小,但却已经有了基本的认知和自尊心。
公主是公主,不是生她养她的爹娘,甚至还是她爹娘的“主人”,根本不必给她桃子,公主主动给她桃子,是公主喜欢她,是公主人好,她可以要,但要她主动伸手,去向公主索要——先不说上下尊卑,也不说不是她想见公主就能见到,就算不顾上下尊卑,就算她见到了公主,她就能毫无负担地向公主伸手吗?
哪怕是这么小的孩子,也已经懂得什么叫做羞耻。
睢鹭擦去孩子眼角的泪花。
“所以,如果你想要一直能吃到桃子,要怎么做呢?”
孩子还沉浸在不能主动向公主要桃子的设想里,脑子懵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小手高高举起:
“种桃子!等我的桃树长大了,我就可以一直吃到桃子了!”
“啪啪啪!”睢鹭含笑鼓掌,“没错,宁宁真聪明!”
“就像宁宁的桃树一样,农夫也需要一棵桃树,那就是他们的田地。有了田地,即使没有那些很好很好的人分他们粮食,他们也不会再饿死。”
农夫需要的,从来不是富人手指缝里漏出的一点善心,而是真正可以让他们自给自足的田地,正如这些孩子,真正获得的宝贵的东西,也不是公主偶尔分给他们的吃食,而是一颗种子,是读书的机会。
宁宁被睢鹭夸地小脸通红,又兴奋激动,又迫不及待,仿佛立刻就要冲出去种桃树一般,其他孩子也点点头,恍然大悟状。
“没错,是田地!有了田地,农夫就不会被饿死了!”
“可是——”那个最初问出这个问题的大孩子疑惑举手,“农夫要怎么才能获得田地呢?”
睢鹭眼里的笑意稍淡,嘴角却向上弯起。
这时,突然有个孩子抢答:“我知道!”
孩子超大声地喊:
“打倒那些很坏很坏的人!!!”
*
“哎呦,这些孩子瞎喊什么呢,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冬梅姑姑身后跟着的年轻侍女笑着抱怨一声。
冬梅姑姑也被那孩子突然的大喊吓了一跳,耳朵里还回想着方才听到的话,眼神奇异地瞄了眼睢鹭,随即便走上前。
“去去去,别的地方玩儿去。”挥散了孩子们,冬梅姑姑才看向睢鹭,对少年道:“公主宣你觐见。”
“好。”睢鹭脸上却没什么惊讶的模样,仿佛早料到一般,徐徐起身,拍拍席地而坐沾上的尘土,“劳烦姑姑带路。”
睢鹭跟着冬梅姑姑走了,刚刚被冬梅姑姑挥散的孩子们却一会儿又聚起来了。
“睢鹭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睢鹭哥哥讲地比先生讲地有趣多了,先生就会叫我们背书。”
……
最后是最先提出问题的那个孩子不高兴地嘟嘟囔囔:“睢鹭哥哥还没跟我说李绅是谁呢……”
“那还用说?管他什么人,写出这么好的诗,肯定是个跟公主跟睢鹭哥哥一样很好很好的人,是打倒那些很坏很坏的人的人!”
又是那个超大声抢答的孩子,说得很绕,然而奇异的,孩子们都听懂了。
“没错!”
“打倒很坏很坏的人不就是大英雄吗?”
“当然是大英雄!”
“我长大了也要做大英雄!”
“我也要我也要!”
……
孩子们这边吵吵闹闹,睢鹭跟着冬梅姑姑,一路走来却寂静无声。
春日里,最活泼最热闹的季节,公主府却并不怎么热闹,廊前檐下没有歌喉动听的鸟儿,庭院里没有难得一见的珍禽异兽,就连往来的仆从,也并不算多,起码比睢鹭在卢家所见的少了许多。
除了护卫的配备多了些,整个公主府,无论庭院造景,还是仆从数量,比之睢鹭见过的一些富贵人家,虽还称不上寒酸,却也实在平平无奇。
暂居此处七天,也从未听说过府上有举办过什么宴会,来过什么客人,他所在的客房的院落,从头到尾都只有他和长顺两个人住,各个房间看着也不像常住人的样子,不然也不会成为孩子们撒欢的乐园。
不都说乐安公主权倾天下,肆意妄为吗。
睢鹭笑了笑。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公主的住处。
到了门前,冬梅姑姑站住,睢鹭自然也跟着站住,冬梅姑姑道:“你在这里且等一会儿,我先进去跟公主通秉一声。”
可不能再出现人突然蹿到公主面前的事儿了,况且还有——
冬梅姑姑又瞟他一眼,想起他刚刚跟那些孩子们讲的话。
——怎么就跟公主曾经讲起那首诗时,说过的话那么像呢?
要不是那话是公主私下跟她们这些亲近侍女说的,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这个睢鹭从哪儿听到公主的话,故意鹦鹉学舌呢。
冬梅姑姑发话,睢鹭自然只能听着,乖巧应声是,便站在门外等候。
而冬梅姑姑这一进去通秉,就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进来吧。”
睢鹭跟着冬梅姑姑进去,还是上次那个书房,只不过这次,当然不是跳窗户,而是堂堂正正地,从房门走进去。
穿过一架素面屏风,越过一扇门,透过层层林立的书架,睢鹭便看到了公主被书架分割成几部分的身影。
她站在书案边,似乎正低头看着什么。
越过书架,她的全部身影才在他眼前展现出来。
她上身穿着一身家常的丹色衫子,下着荼白的下裙,仿佛雪上红梅,她侧着身,简单挽起的发有一缕从发髻上掉落,仍旧乌黑的发丝,称着她白玉般的皮肤,精巧的侧脸,恍惚间,睢鹭浑然想不起她的年纪,只觉得,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美人若不辜负岁月,岁月便从不败美人。
他走到美人面前。
乐安抬头。
“来了。”她眼角露出浅浅的笑,而这一笑,在这般近距离之下,睢鹭便清楚看到,她那眼角处,虽然细微到几乎看不见,却真真切切存在着的细纹。
提醒着他与她之间,横亘着的那些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