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她点点头。
“为什么?”睢鹭又问。
“因为大家都很开心!”
“大家?”睢鹭问。
“嗯!”
她点点头,已经混沌的双眼看着睢鹭,又看着院中无数开心的人们。
人们因为难得的宴会而开心,睢鹭因为吃到她剥的虾而开心,而她给了人们宴会,给睢鹭剥了虾,她让他们开心了,所以她也开心。
大家都开心
是的,没有人不开心。
第83章 拔去她的尖牙利爪
王内侍回到宫中时, 李承平还在紫宸殿和群臣议政。
“公公,陛下吩咐,让您一回来就去向陛下禀报, 若陛下在议政, 就先在偏殿等候。”有随侍李承平身侧的内侍见了王内侍便如此说道。
王内侍便自去偏殿等候,而这一等,便等到金乌西坠, 御膳房白烟袅袅,各宫殿开始传膳。
王内侍等地腹内有些饥饿, 不得不先用点心充饥时,才终于等来了李承平。
“王内侍,姑姑怎么样了?”
年轻的天子尚穿着清晨上朝时的衣裳,他从殿外走来,暮色在他身后,在偏殿光洁的地面投射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而暮光中的他显得无比高大伟岸。
但当他急步走到王内侍身前, 那层光晕从他身上消失后, 王内侍老迈的双眼却仍可以清晰地看到, 那宽大袍袖下清减的身躯。
“陛下,公主一切都好, 老奴瞧着脸色比上次见时更好了。”
王内侍回道。
李承平嘴角这才微微松开, 然后开始询问王内侍细节。
除了最后那段私心的对话, 王内侍均巨细无遗地答了, 看看李承平日益消瘦的身躯,便又把乐安劝阻他的那番话也原封不动地讲了:
“公主说——您若再不在乎自个儿的身体,她便要进宫来打您屁股了!”
李承平听着这话一愣,随即笑开, 然而又片刻之后,笑容在嘴角凝固,他掩饰般地低下头,匆匆道:“公公,你先休息去吧,朕去继续处理政务。”
说罢便要离开。
“陛下!”王内侍叫住李承平,“今天让老奴随侍您吧,公主刚说了让老奴劝着您早点睡,老奴真怕要是老奴不守着,您又熬到凌晨。”
李承平苦笑一下,低声喃喃:“可这是我该的啊……”
他声音极低,王公公又上了年纪耳朵不好,没听清,便道:“陛下?”
“没什么。”李承平摇摇头,便允了王内侍的请求,带他一起去了紫宸殿。
到了紫宸殿,案桌上摆着已经冷掉的晚膳,王内侍这才知道李承平还未用饭,他忙张罗着让宫人换掉冷饭,要人换热菜来。
然而李承平却阻止了他,将那些冷饭冷菜快速用了些,便又埋头看那堆积如山的奏疏案宗,看久了,便难免面露疲色,王内侍要为他按摩按摩,却也被他拒绝,只一口又一口地喝着浓茶提精神。
中间还有几个羁留在紫宸殿未走的官员来,官员一来,李承平便立刻没了那般疲惫的神色,背脊挺直,话语铿锵,好似一块倒不下的巨石。
直到天色彻底黑透,宫灯长明,官员们似乎才终于全走了,然而李承平依然还在埋首批阅着。
王内侍到底上了年纪,又许久没做过随侍的活儿,站到此时便又忍不住犯迷糊,眼看着灯台上的火苗儿都变成了两个时,突然听到一个声儿,才猛然从迷瞪中清醒过来。
“……公主在府内设了宴,将陛下您今儿刚赐下的那百斤海味,全让厨房做了,宴请全府上下,听说是欢声震天,连府外的人经过,都听得到里头的欢声笑语,小的远远看了公主一眼,没看清脸色,但公主应该是在笑的,那位驸马也一直在旁边陪着,还给公主剥虾,公主后来又为公主剥虾,恩爱甚笃的样子……”
王内侍瞪大眼,便见烛光的阴影里,一个身着布衣的男人弯腰稽首,低声细细说着。
等他说完,便又悄无声息地退下,而李承平始终不发一言。
王内侍目光终于从繁琐的案卷上离开,却又开始发愣的李承平,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口舌发紧,不知道、也不敢说什么。
不知何时,那些在乐安面前能说出口的真心话,在这个同样由他看着长大的孩子面前,他却已经不敢说出口了。
或许,这就是帝王的威仪。
李承平的沉默持续了没太久,因为很快,殿外便传来禀报声。
“陛下,卢大人来了。”
禀报过后,不用李承平宣人进来,来人就已经到了。
王内侍只瞥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事实上他连那一眼都不必瞥,这个时辰,这样紧跟着通秉便进来的人,除了那位新晋的卢相又能是何人呢?
自从三年前这位卢相被从琼州调回京城,无论是之前做中书舍人,还是如今的宰相之尊,这位便似乎成了帝王最信赖的心腹。
而这位也的确不负陛下的信赖,帝王勤政,而这位卢相则只会比陛下更勤奋,王内侍虽不在前朝当差,却常听宫人说起,从做中书舍人时起,这位卢相便几乎是以官衙和皇宫为家,拜了相后,亦不曾放松分毫,实乃前朝群臣之典范。
那位卢相进来后,直接行至李承平案前,两人对坐商谈起政事,王内侍不感兴趣,也不听,只瞅着殿内的铜壶滴漏,琢磨着今晚陛下几时能休息。
直至突然听到李承平一句明显闷闷的话语。
“……就没有别的安排了吗?”
王内侍悄悄抬眼看过去,便见李承平双手捂面,声音从捂住的双手中透出,才显得声音低沉又苦闷。
而那位卢相面色岿然不动。
“陛下,这是最好的安排,这几个职位,最低也是四品,如此才不会辱没驸马如今的身份,不是吗?”
“可这全是闲职!”李承平拿开手掌,五指握拳。
卢相丝毫不慌,不紧不慢道:“闲职又如何?驸马毕竟是新科进士,又年未弱冠,哪怕天纵英才,能做出锦绣文章,但于实务仍旧只是个新丁,此时先担个闲职,学习观摩一番,于其往后才更有利,不然的话,年少而居高位,担重则,那恐怕不是恩宠关爱,而是拔苗助长了。”
李承平苦笑。
“说得不错,说得我都快信了,可是,这番话你对我说得出口,我对姑姑,却说不出口。”
“你知道吗?我已经不敢去姑姑府上了,我怕见到她,我怕她质问我!”
李承平的声音突然尖锐而高亢,吓了王内侍一跳。
而在听到“驸马”、“公主”两个词时,他的眼睛便已越张越大。
他终于意识到这两人在说什么。
他悄悄抬眼,看向相向而坐,却似乎剑拔弩张的两人,尤其那位刚被皇帝吼了的宰相大人。
可卢玄慎许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轻笑着,道:
“既然如此,那臣就如陛下的意,好好再为驸马挑一职位,嗯,要有实权,要能接触朝中各司各衙,当然起点也不能太低,六品,或者五品?当然,陛下愿意的话,四品也可,不过那样恐怕不好服众,因此臣认为还是六品为好,如此让驸马从低处做起,积累声望,积攒人脉——啊,忘记了,驸马不必积攒人脉,公主留下那般庞大的人脉,驸马只需接过来即可,而据目前的情形来看,那些公主的旧臣们,对这位驸马可是挺满意呢,想来驸马赢得他们完全的爱戴也指日可待,如此一来,让臣数一数,汤明钧、聂谨礼、黄骧……”
“这些人与公主情谊深厚,日日怀念公主,无论陛下做什么都要拿陛下与公主比较一番,无论陛下做什么,在他们眼里都不如公主,但这样一来,陛下就不用烦忧了,有了驸马,他们自然会将对公主的怀念转到驸马身上,您不必再担忧他们会对您有何不满,因为那时他们已有了新的拥趸——”
王内侍捂住了胸口,而就在他捂住胸口的下一刻,便听到那位年轻帝王的怒吼:
“住口!”
随后,他便又听到那位卢相带着笑对自己说:
“王内侍,请您先退下。”
*
王内侍一直退到了紫宸殿大殿外。
今夜是个好天气,月朗星稀,天幕黑蓝,紫宸殿四周的烛火将殿前映照的一片通明,而西侧的延英殿、含象殿,北侧后妃居住的横街,却都一片漆黑,寂寂无声。
天子登基后长居紫宸殿,却少去别殿玩乐,横街妃嫔不丰,天子勤政,亦不常临幸后宫,因此常常一入夜,横街各殿便熄灯,因为便是点着灯火等待,也等不来君王。
王内侍以前常为此感慨,觉得天子如此守身自律,不耽溺享乐,定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他似乎并没有看全。
天子如此刻苦自律,究竟是天性如此,还是……他感到紧张、害怕,觉得不得不如此呢?
王内侍倚着大殿前比他还粗的殿柱,支撑着衰老的身躯,浑浊的眼睛看着天,而这天,这星,这月,跟他年轻时看的全然没什么不同,银河逶迤如白练,北斗弯弯如长勺。
可这银河北斗下的人间,却早已春秋几易,江山迭代。
王内侍想着自己曾伺候过的几代君王,想着他们临终时的模样,最后这些人的模样又逐渐重合,全变成此时殿内,那位年轻君王的模样。
再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小小孩子的模样。
王内侍叹一声。
“王内侍何故长叹?”
身后突然有声音传来,王内侍从倚靠的殿柱上站直,便见那位卢相不知何时已从殿内出来,正站在他身后,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应该是在看着他。
“人老了,便总爱长吁短叹。”王内侍道。
卢玄慎笑了一声。
“长吁短叹无妨,但说长道短可就不好了,无论什么年纪,管住嘴很重要,您说对吧?王内侍。”
王内侍一愣,想起方才在殿内听到的那些话,忽然浑身一激灵。
于是他立刻低着头,做着揖,道:“……是,相爷说得甚是。”
卢玄慎的嘴角微弯了一下。
转身就要离开。
然而,身后突又传来唤声。
“相爷!”
老迈嘶哑的声音,在寒冬夜色里,仿佛枯枝上栖息的寒鸦,叫人徒生悲意。
“卢相爷……”那寒鸦似的声音又叫了一声。
卢玄慎回头。
便见那老迈的宫人佝偻着身体,显得益发矮小苍老,而不知是否是站位的原因,那同样苍老浑浊的眼里,却似乎倒映着星光。
以至于那双眼,似乎在发光。
“卢相爷,您了解乐安公主吗?”那老宫人问。
卢玄慎无声地笑。
“我与公主素无来往,自然不如王内侍了解。”
老宫人闭上眼。
“老奴一个阉人,什么也不懂,但老奴看着公主和陛下长大,老奴知道,公主与陛下,是当今世上最亲的亲人,公主疼爱陛下,公主没有孩子,便将陛下当做亲子,所以,无论如何,公主不会害陛下——”他睁开眼,目光炯炯地看着卢玄慎。
“老奴虽然什么也不懂,但——老奴好歹比相爷您多活了几十年,自诩还不会看错人。”
卢玄慎沉默片刻。
但随即,夜风中响起他叹息似的轻笑。
“王内侍,您对公主的一片忠心,实在令我敬佩。”
真是不得不佩服。
当然,不止是佩服这位老宫人,更是佩服那位。
连个耄耋之年,行将就木,本应安心养老的老宫人,都能对她如此赤胆忠心,不顾自身安危说出这种话,还有那么许多人,相信着她,热爱着她,信誓旦旦以她的秉性不会如何如何。
可那又如何呢?
人心从来经不住考验。
况且,她的秉性如何,心中又是做何想,重要吗?
只要她的能力还在,影响还在,就仿佛有着尖牙锐爪的猛兽,与其相信猛兽品性良善,不会吃人,不如直接拔去她的尖牙利爪,让猛兽再无伤人的可能。
如此,才可一劳永逸啊……
第84章 (修改) 去直捣黄龙……
喝酒无度的结果自然又是一夜宿醉。
乐安一夜无梦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 她睁开眼,下意识朝外扭头,想看看窗外的天光, 可窗户被床帐挡地严严实实, 她看不到,只觉得室内也亮堂堂的,时候应该不早了。
再扭过头来, 便见面前有双清亮清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看着她,在与她的目光相对的瞬间, 陡然绽出微微的笑意。
自然是已经醒来很久的睢鹭。
“什么时候了?”乐安问,同时感觉脑袋还在闷闷地痛,便举起手要往太阳穴捶打。
然后被睢鹭眼疾手快地拦住。
“午时了。”睢鹭一边答着,一边将乐安的手放回原位,然后又伸出手,手指搭在乐安两侧太阳穴, 轻柔地按揉着。
乐安被睢鹭按得终于舒服, 长舒一口气, 惬意地闭上眼, 然而捕捉到他刚刚的话,登时又吓得睁开眼。
“午时?!”
“嗯。”睢鹭笑着点点头。
乐安撩开床帐。
好吧, 果然窗外的日头已经明晃晃刺眼了。
果然喝酒误事啊。
她感慨着, 虽然身体还有着宿醉后的不适, 却仍旧想要挣扎爬起来。
一边挣扎一边碎碎念:
“起床了起床了, 你也不叫我,哦,我喝醉了,你叫也叫不醒吧?那你先起来呀, 怎么也陪我一起赖这么久床,冬梅姑姑和其他侍女也没来催——不会昨天都喝醉了吧?”
睢鹭仔细端详着她的神态。
随即拉着她的手。
“身体还好吗?不舒服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