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青紫血痕无数,都是她最近弄出来的……
虞光既不放她走,也不与她有所了结,每日一副笑脸相对,让她心里五味杂陈的难受郁闷,唯有动手的时候,她才能看见他脸上一丝痛楚,就是那点儿痛苦表情让她没由来得痛快。
他不会放她走的……她和他,既不是爱侣,也不是敌人,困在这梧桐殿里,是一对互相折磨直至生死尽头的疯子。
他疯,她也疯了。
她站起身来冷冷地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男人苍白带笑的面孔,淡声吐了一个字:“滚!”
虞光眨了眨眼,目光轻轻地扫过她的脸颊,温柔而仔细地想将她的样子永永远远地刻在心底。
他轻声道:“我让梧桐殿把守的兵退下了,你以后可在这宫里自由行走……南边战事起,我日后见你的时间恐怕少了……”
“哦,”她斜看他一眼,目光里满是冷淡,“那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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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月余工夫,宋孟两国联军便已逼至虞国边境,左蔚然率军抵抗,战场上,三国军旗飞扬,战事一触即发。
正当午日,军士吹响号角,三军相接,就在此时原本剑指虞军的孟国军队却忽然反戈,联合左蔚然将宋军杀了个措手不及。
宋国大将成洛被斩剑下,伏珂与左蔚然清扫余兵,一路南下,直逼剑川。
原本宋国此番出兵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军都在西境,正准备瞄准时机攻下孟国,怎想到北境战事突变,剑川一夜失守。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左蔚然便发来战报,虞孟两国联军已经攻下宋都。
听闻此信,孟娇娇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紧绷着的心弦倏然松开,老天爷似乎也听见了这喜讯,连日阴云密布的天忽然之间放了晴,照耀着中京,春光万丈。
她望着花园里抽了新枝的绿条,唤来果乐:“果乐,拿点儿东西,咱们去书房看看陛下。”
这两个月来,虞光正如之前说的,甚少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偶有时候来梧桐殿里,都是她入睡后方才进来,天不亮时又走了。
两个月间,两人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
春风带了丝暖意吹拂在她脸上,不知为何,孟娇娇忽然有些想见那疯子。
原本果乐从御膳房拿了两盘虞光喜欢的糕点,孟娇娇将餐盒拎在手里的时候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合适,便又施施然地将它留在了梧桐殿里。
她以后……还是别给他送吃的了。
阳光灿烂,虞宫中春意盎然,她带着果乐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书房外,元通一愣。
“娘……娘娘,您,您怎么来了?”
孟娇娇挑眉:“怎么,本宫不能来?”
元通怔愣了一瞬,急忙道:“没有,没有,陛下正在书房里,娘娘请……”
她抬了抬下巴,走到书房前,不知为何忽然有些紧张。
不就是个男人吗?怕什么?
她在心底唾弃自己的怯意,深吸了口气,推门而入——
书房内,檀香萦纡,悠悠香烟笼罩之下,是男子一张形容枯槁的脸,让孟娇娇一下变了脸色。
他消瘦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双颊一丝肉也没了,原本英武的面容只剩枯瘦,见她进来,满眼惊讶。
“娇娇……你,咳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他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孟娇娇两三步上前,倏然皱起了眉。
“你怎么了?”
她抓着男人的手腕,硬朗的骨头上却只剩了一层皮。
“最近有些累,无碍……”他轻声安慰道,不在意似的朝她摆了摆手。
孟娇娇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上前两步钳住他的下巴,逼迫着他直视着自己。
“解药没用?”
她皱了皱眉。
不可能。
虞光被她挟着,黑白分明的墨眼有些闪躲。
“没……没问题。”
他声音很轻,轻得像是下一刻就能消散在风里,却勾得孟娇娇一阵心疼。
她紧了紧喉咙,凑近了看他,声音里带上了威胁:“究竟是怎么了?”
“没……没事……”
他话还没有说完,心头剧痛却再次传来。
毒发了。
剧烈的疼痛让他连控制的力量也无,捂着胸口,挣扎着倒在了孟娇娇的怀里。
“虞光……虞光……”
孟娇娇唤着他的名字,“你快醒醒,怎么了?”
男人疼痛的五官都在扭曲,蜷缩在她怀里像是只奶猫,不住地瑟缩着,一呼一吸间发出轻微的声响,孟娇娇只觉心口也被这一呼一吸的声响攥紧了。
一个多月不见,他怎么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糟糕了?
她手颤抖着,声音带着些不自知的惶恐,唤着果乐:“快,快去叫太医!”
疼痛让虞光的意识变得模糊,耳边是她惊慌的呼唤声,让他恍然之间觉得自己像是做梦。
看他疼,她应该会很开心吧……怎么会惊慌呢,是毒药让他意识不清了……
他唇角扬起一个轻轻的笑,心想着,这样也不错,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孟娇娇温热的手不住地在他冰冷的面庞上拍打,唤着他的名字。不多时,果乐带着御医急急忙忙地赶来,御医似是已经轻车驾熟,快速的在他几个穴位上放下了银针。
“陛下这是怎么了?”孟娇娇疾声问道。
“这……”御医脸上闪过一丝为难。
陛下特地下旨不准他在王后面前多说半句……
看着御医欲言又止的模样,孟娇娇冷了声音:“陛下现在还在昏迷,顾不上你,你若死咬着不说,本宫便请你尝尝我们孟宫牢里的刑法!”
她声音冰冷不似作伪,御医吓得一个激灵,求助的目光望向不远处的元通,却被孟娇娇敏锐地捕捉到了。
“元通!”她厉喝,“究竟是怎么回事?”
元通先是看向榻上昏迷不醒的王,又望向座位上一脸冰冷的王后,半响,咬了咬牙,忽然跪下了。
“王后,求求您,劝劝陛下吧!”
“他,他真的挨不住了。”
元通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孟娇娇却只觉自己脑子嗡嗡作响。
她看向病榻上的毫无生气的男人,心里不解,愤怒,心疼杂糅于一处,闷在胸腔里让她喘不过气来。
元通说:陛下没有服食解药。
为什么不用?
她百思不得其解。
从天光大亮到银盘升天,她在书房里一直守到夜半时分,虞光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只见满室烛光和她一脸复杂。
“娇娇……”他轻唤了她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拉她的手,碰到袖口处,却又瑟缩着攥住了手。
她皱了皱眉:“为什么不用解药?”
“你想死?”
虞光看着她疑惑的面容,费力地扬起一个笑,没有回答,却反指了指书房尽头的一个柜子,轻声道:“柜子里有个暗格,里面有个盒子,你,你把它拿出来。”
孟娇娇狐疑地上前,取回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两块令牌。
“这个……你拿着……”他声音虚弱,却仍带着笑意,“我死后,上无宗室兄弟,下无子嗣可继,到时候,你拿着这两块令牌,便是虞国的王……”
孟娇娇眼瞳骤然缩紧,看着他,似是不可置信。
她皱了皱眉,声音冷漠:“光凭着两块令牌,我一个异姓女可管不了你的文武百官。”
说着,便要把令牌放回去。
“你……你等等,”虞光攥住了她的袖口,“我已和左蔚然说好了,届时,他,他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虞光,你真有病?”
“你虞国百年基业,你要拱手让给旁人?”
孟娇娇觉得她完全理解不了这疯子的想法,明明只差一步,他便能吞并三国,他却一心求死?
虞光笑了笑:“有何不可?”
“百年基业……不过,不过王庭腐败……就算有君也不过暴虐如我,该……该换了。”
看着他一脸认真模样,孟娇娇深吸了一口气,反握住他的手,冷声道:“你现在毒得脑子不清醒,快把解药吃了,吃了你就知道你在犯傻了。”
“不要。”
他拒绝得斩钉截铁,让孟娇娇恍然之间怀疑自己不是在逼着他吃解药,而是毒药。
“为什么?”
虞光抿了抿唇,没言语。
她下意识地觉得有些不对劲,心思一转,她凑近了些,手指温柔地拂过他的面庞,鼻尖,唇边,似是情人的爱抚。
虞光在她的轻抚之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一双眼睛上泛了轻红,似是哀求般的看着她:“娇娇……你,你别逗我……”
他明知她的情是假的,可却还是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沉溺,被她推开……又会疼……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吃解药?”
她像是个精湛的审讯官一样循循善诱,虞光看着她,眼里无奈混杂着哀伤,看得她心口一滞。
“师兄,告诉我……为什么?”
她看着他,温柔得宛若一汪春水,让他不自觉地沉溺其间,嘴唇张张合合……
“这样……你就会记住我了……”
孟娇娇的手猛然收紧。
“你……你不吃解药是为了让我记住你?”
“是啊,”虞光笑意缥缈。
“你不爱我,也不恨我……”
“我害怕你纵使厌恶我,这点儿厌恶,也不够你记住我一辈子的,或许,转,转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可是现在,我要死在你手里了,总是不喜欢,你,你终归是要永远记住我了。”
他话里的疯狂和决绝让孟娇娇所料未及,攥着他的手想要松开却被他死死地拉着不放。
他干枯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虎口处,轻声道:“你放心,我无意,无意困着你……太医说了,最多,最多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你,你便自由了。”
虚弱的声音带着解脱的轻松,孟娇娇猛然甩开他的手,往书房外跑去,徒留虞光躺在床上,孤零零地伴着一室清辉。
满腔的情绪不知该从何发泄。她回到梧桐殿,明月高挂,宫殿中灯影徘徊,眼前却全是男人躺在床上的虚弱面容。
疯子!这个疯子!
他要死了……
他真的……要死了。
孟娇娇觉得自己头疼,疼得快要炸开似的。
他要死了,她不是应该高兴,应该庆祝吗?
为什么,为什么心口却也像是服了七日散那般难受?
他……真的就该死吗?
他该死。
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她便自由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倒了一杯冷茶喝下,强迫自己定下心神。苏合香的香气仍在室内萦绕,她烦闷地□□着自己的袖袍,目光却忽然扫到了梳妆架角落的琉璃灯。
那是女儿节时他买给她的……
里头的萤火虫早被她放走了,徒留下这具不甚精美的灯架在角落里吃灰,上面绯色的桃花在烛光之下有些僵硬,边角的绯色颜料渗进了透明的灯罩上,像是丝丝鲜血密布。
再没有人带她去逛女儿节了……
她的心忽然疼得厉害,像是被人从心上生生地挖下了一块肉。两人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在她眼前像是走马灯似的浮现起来……
他说:“别人再如何,我只想要你一个。”
他说:“你只管安心,其他的都交给我。”
他说:“我们以后不吵架了……”
他说:“原来你早惦记上我了。”
他说,带她回家,带她去桃山,红泥小炉,煮酒赏雪。
终究还是食言了。
恍惚之间,孟娇娇觉得有什么潮湿的东西跌落在手背上,定睛一看,却是眼泪,她后知后觉地擦了擦自己的脸,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她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她手背在自己脸上胡乱地抹着,想要将眼泪擦干,可是这泪水却像是擦不净似的,越擦越多,覆了她满面……
“不过是个男人,没出息!”
她小声唾骂着自己的软弱,心间的痛处却绵绵像是殿外的春雨一般没了尽头,让她无论如何也忽视不了。
她坐在石阶上,晚风吹过带起一丝植物芳香,本是惬意,可她却无暇欣赏,满脑子想的都是虞光枯瘦如柴的模样,躺在病床上,冲她笑……
“娇娇……你,你别逗我……”
“这样……你就会记住我了……”
“最多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你,你便自由了”
去他娘的自由!
孟娇娇倏然起身,朝着书房跑去——
她要的自由,是心安理得,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若是他死了,想起今日,她恐怕无论如何也无法心安理得,安逸快活的一辈子。
所以去他的自由,她要他!
她不管不顾地冲进书房里,虞光正坐在书桌前,望着桌上的烛火发呆,见她进来,满眼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