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敲地声稍有停顿,复而又响起,“陈叔所说可是江南干旱之事?”
跟在谢青砚身后的陈叔闻言面露愁色,“江南旱情并不是太过严重,百姓紧缩些用水也可将就过,只是……茶叶收成就不是太好了,往年茶园不错的几家,今年年景都不是太好。”
谢青砚点点头,“雨水量本就对茶叶有影响。物以稀为贵,江南茶叶产量又自来是巨头,陈叔,你此去江南收了多少茶叶?”
陈叔面有无奈,“茶叶涨得厉害,收的总也不过五万斤,上等好茶勉强收了三万斤,涨了往年的三倍,如往年那般的中等茶,收了两万斤,也费不少钱。”
“太少。”谢青砚拧了拧眉,“茶叶稀少,世家贵族喝茶的却不会少,若砚料的不错,明年茶叶年景良好。”
陈叔也凝下神色,“依公子看,还需再收多少茶叶?”
谢青砚敲着青石地板的竹竿不停,“能收多自然更好,最低也得要二十万斤。”
陈叔眼睛蓦然瞪大,“公子!这可是将手中钱都赌上了!”
点点头,谢青砚察觉好似已经到了移墨堂,小心地扶住雕花镂空隔扇门的门框之后慢慢跨了进去,往东稍间的书房走。
陈叔见公子小心翼翼地专心走路,想了想还是努力将心底的疑问先压了下去。
移墨堂就是四书院的正房明厅,用来歇息待客用的。移墨堂和四书院两个名字都是院子的先主人张举人留下的,公子买下之后并未改动,所以还叫移墨堂,四书院。明厅左右各一次间一稍间。西次间西稍间是公子卧房,东边的稍次间则被改成书房了。只是因为公子眼疾的原因,五间正房里不过只摆些必要的摆设,并无梅瓶花瓠之类的摆件,至多几幅泼墨山水,所以,在屋中,陈叔倒也并不担心公子是否会撞到什么。
二人落座之后,陈叔就迫不及待地又提了刚才的疑问,“公子往常行事颇为温和,怎的如今却如赌徒一般?”
谢青砚听闻此话笑了笑,没有色彩的眼睛笑起来竟也令人沉醉,“陈叔,之前温和行事不过是没有这种机会而已。”
陈叔听完一愣,确实,这几年茶叶一行虽然不错,可茶叶产地风调雨顺的,再加上各行有各行的规定,这循规蹈矩也蹈不出个富贵陶朱公来。
谢青砚没等陈叔开口,就继续自说自话,“何况,就算赌输了,也不过是又重回当年了而已。”
陈叔点点头,理是这个理,但是一赌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了。
谢青砚叹了口气,“陈叔若还不放心,那便只收十万斤。”
陈立抬头凝视了谢青砚许久,咬了咬牙,站起身子拍了拍方己,“公子,就收二十万斤,反正陈立一个江湖人,没什么输不起的,大不了带着公子一起闯江湖!”
谢青砚笑了笑,“到时可要仰仗陈叔了。”
陈叔尴尬一笑,忽然又想到什么,眼神暗淡下来。
谢青砚眼睛看不见以来,其它感官都极其敏锐,垂了垂眼睫,他低声安慰,“陈叔,外公……他虽然人不在了,可他的风采仍旧遗世独立。”
陈叔点点头,面容间溢满恭敬钦佩。
谢青砚的外公,乃是江湖上的盛传已久的神医容风。容神医不仅医术出名,武功出神入化,容貌更是儒雅翩翩,乃是当年江湖最惊才绝艳的人物。只是,容神医自发妻体弱难产而亡后就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只专心抚养发妻好不容易产下的独女容华,也就是谢青砚的娘。
“公子”陈叔最先回过神来,“陈立听说,公子……捡回来个姑娘?”
想起这个,谢青砚就有些无奈,“嗯,平城的药铺出了些事情,我去处理。回来走水路的时候发现有个姑娘抱着浮木漂在水里,就救回来了。”
陈叔面带笑意,“公子医者仁心,只是……那姑娘可有大碍?”
“在汉江水里泡了将近四个时辰,寒气入体,须好好保养,除此之外,这姑娘在水中撞到暗石,失忆了。”谢青砚凝着脸将大体情况说清楚后,偏头朝着陈立的方向温声开口,“汉江水发源皇城以北的黑山峡谷,绕皇城护城河而下,流经平城,宛城,宁城,汇聚到沧州下游的禺河,她在汉江水中,当从上游而来,且看其衣料,该是皇城贵族千金。”
陈叔脸上肃然,“公子是说,这姑娘是个麻烦?”
确实是个甩不掉的麻烦,谢青砚无奈一笑,“是或不是,都不简单,毕竟贵族阴私之事自来不少。劳烦陈叔找人去皇城一趟,看有哪家千金忽然不露人前了没有。”
“既然是个麻烦,公子又何必掺和?”陈叔面露疑惑。
谢青砚摇头,“我既救了,就不能半途扔下,这世道,到底对女子不太公平。况那姑娘虽……礼仪不太好,但到底不是恶人。”
陈叔点头,“还是我去吧,正好皇城铺子许久都没查看了,到时也提前做下明年茶叶的安排。”
谢青砚面露担忧,“陈叔多注意身体。”
“嗯,公子若无事,陈立就先去安排了。”陈叔拱拱手就要准备离开。
“陈叔,”谢青砚忙起身喊住陈叔,“到时……多注意注意受宠的庶女。”
陈叔拧眉,“公子猜那姑娘……”
谢青砚也双眉紧拧,“她……颇为娇蛮无赖,应是极其得宠的,若是正室千金的话,大抵当如大姐四妹一般端庄娴雅才是,故——砚有此一猜,只是……世事难料,什么都有可能,陈叔也莫太倚重砚的猜测。”
陈叔点头,见公子没有其他的吩咐,就欲拱手告辞,只是抬眼就见公子一副奇怪的纠结模样,不由一愣,“公子?”
谢青砚面上尴尬一晃而过,瞬间便恢复至平静温柔的模样,“若是顺便,陈叔可否打听一下……那位姑娘婚配与否?”
陈叔被这句话炸的呆立原地,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公子要娶了那位姑娘?”
谢青砚正了正神色,“男女授受不亲,我既犯了,就当负责,不能让一个女孩子难做。”原本只是在元玉扑上来那一瞬间就做的负责任的决定,如今说出来后,好像变了性质了。也是,他自己一个冷清地快要不存在于世间的人,若是有人愿意陪他闹腾闹腾,如今天那样子同他撒娇耍赖,好似……还不错。想到此处,谢青砚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还未回过神的陈叔看到公子柔和下来的面容更是惊讶,同时心里也很是欣慰,公子许久不曾有这种柔和的人气儿了,他瞬间打定主意使劲一切办法也要把那位神奇的姑娘给留下来,管她仪度好不好,家门好不好,庶的嫡的,能让公子开心的就算她是天王老子的公主也要偷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青砚的自称。
有时青砚会自称砚,有时会自称我,一般我安排的是在比较正式的情况下自称砚,比较亲切的交谈中就自称我。
第3章 皇宫
深夜。
皇宫勤政殿。
齐彦幽似深潭的眼神冷冷地盯着底下跪立的近卫统领郭缙,声音带着森然阴鸷的戾气,“继续找!若再找不到公主,你提头来见!”
郭缙吓得缩了缩脑袋,冷汗直冒,“臣……臣定当竭尽全力找到公主!”
“滚!”
听见上面传来这不带一丝感情的驱逐声,郭缙应了声是,后怕地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赶紧出了应勤殿。
被殿外的冷风一吹,他才清醒地意识到现如今这是个什么情况。皇上死了,唯一的女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传出去就算太傅大人愿意保他,那些国公老臣也不会饶了他的!郭缙想到这里就不敢再往下想下去了,裹了裹外衫,他觉得还是赶紧去寻盛华公主吧,万事还是找公主要紧,找不到公主什么都是虚的!
应勤殿中,袅袅的青烟自鎏金莲花香炉中飘起,令人心神安定。
郭缙走后,内殿走出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面色冷冷,“太傅大人是想找到公主?”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向黄花梨木椅上的齐彦,徐徐补充,“还是不想找到公主?”
齐彦瞳孔骤然一缩,面容迅速恢复往常冰冷无波的模样,“想找到如何?不想找到如何?”
“呵!”内侍声音尖细,眼神里的怒火压都压不住,“不想找到!不想找到你怎么不干脆也直接杀了她!何必假惺惺的!”
“我没想过杀她。”齐彦眼睫轻阖,声音冰冷却带着一丝喑哑。
“是吗?”内侍目眦欲裂,“我看你根本就没盼着公主能活着!因为这样你就好登基了是吗?也正好省得除去公主这个障碍是吗?”
齐彦眼神冷冷扫向内侍,“白公公!你不用激我,晴子我是一定要找到的!”
内侍双眼泛红,咬牙怒视,“你最好记得!若是太傅还有点良心,就该知道,那些旧日恩怨,公主她从来都不欠你!你若敢对她下手你就不得好死!”
他对她下手?真是可笑至极!齐彦唰地睁开了眼,面色陡然一沉,“白公公!你最好记得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内侍哈哈一笑,眼中有丝癫狂,“我的身份早在先皇死的时候就没有分量了,不是吗?”
齐彦似不欲再与之交谈,冷冷瞥向了一边的何方。
何方一抖,当即喊人将已经有些癫狂的白公公拖下去。
诡异的笑声随着白公公的离殿而渐渐消弭,最终归于沉寂。
何方蹑手蹑脚回殿的时候,太傅正闭目靠在椅背上,即便有暖色的烛光打在他身上,也化不开他周身的冰冷孤寂,眼底明显的青黑可以看出主人近日的疲惫。
也是,任谁在水里泡个大半夜还两天两夜没合眼都受不了。默默在心里叹口气,何方缩在了殿角站着侍候。
殿内寂静无音,只有香炉中青烟袅袅。
“何方。”
不妨太傅这么冷不丁一喊,何方心神猛然一惊,回过神来赶忙垂首。
“太傅。”
齐彦冰冷的眼睛里划过一丝茫然,“你说,晴子……是个怎么样的人?”
何方抬眼看了看有些出神的太傅,斟酌着开口,“公主,公主有些骄纵,但,性子良善。”说完,何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座上年仅弱冠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傅。
“有些骄纵?”齐彦总是冰冷的眼中倒是难得地露了丝笑意,她若只是有些骄纵,那这世上就没有骄纵的人了。
炎炎的夏日里,知了不厌其烦地藏在葱茏的绿荫里一声声地叫着,他自御书房出来,刚走至离御书房不远的莲花池旁,就见小姑娘拿着个鱼竿幽幽地盯着他,他自来知道公主的性子,不欲招惹这麻烦,当即转了方向抬脚就走,只才走了一步,就走不动了。
“齐彦,陪我钓鱼!”小姑娘紧紧抓住他的衣摆,傲慢地仰头直直盯着他。
“放手!”
“钓鱼!”小姑娘年纪不大,却蛮横至极,直接拖着他的衣服往池塘边走去,手里还被迫塞了根鱼竿。
“阿靖让我学耐心,我觉得太傅耐心甚好,正好教我。”
跟她讲不成什么道理,他本是打算直接割袍走人的,却不想,皇上也同意了。
钓鱼钓鱼,池子里鱼不少,然一个下午,两人一条鱼也没能钓到。
她总是一本正经地使性子,“本公主没有钓到鱼的时候,你怎么能钓到!”
一心二用,她眼睛不但盯着自己的鱼竿,且总盯着他的鱼竿,还爱折腾乱动,凡是跟她一起,他就从没钓到过一条鱼。
麻烦精,无赖不讲理。
这种时候多了去了,除了烦得不得了的时候,他一向不怎么理会。
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以为的那种讨人厌的胡搅蛮缠竟不知什么时候都丝丝缕缕入了梦,梦里她依旧一本正经地使性子,他却一边冷冷骂她,一边心甘情愿地收拾烂摊子……
“太傅?”何方小心翼翼喊着出神的年轻太傅,心里有些犯嘀咕。
齐彦闻声自神思里抬眸,目光扫过空荡孤寂的宫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似嘲似讽,“是挺骄纵的……”无意识地把玩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玉簪,齐彦眼前浮现她决绝的眼神,嘴角弧度更加讽刺,“骄纵得眼里揉不得沙子……”
何方立在那儿也不知当说些什么,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索性窝在那儿当鹌鹑。
殿中又归于沉寂。
齐彦左手撑在额边,垂眸闭目歇息了会儿后,陡然睁开了眼,
“严助那里准备得如何了?”
何方心忽然漏了一拍,遭了,半个时辰前他就得到了消息,方才被郭统领一耽搁,竟把这事给忘了,顾不得其它,何方砰的一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请罪,“太……太傅大人恕罪,严大人半个时辰前着人来说准备好了,碰……碰巧郭统领在内……。”
何方心扑通扑通乱跳,手心脊背上冷汗直冒,全身心都笼在巨大的恐惧中。
冷冷地盯着底下的何方,齐彦轻启薄唇,吐出的话如同冰渣一样不含一丝感情,
“何方,你跟了我有八年了。”
听完这话,何方只觉全身都浸在最寒冷的深潭之中,不能呼吸,不能动作,眼前还隐隐有些发晕,“太……太傅大人……”
没有应答,殿中是冰冰冷冷,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何方心如死灰以为自己就要被拖出去的时候,太傅大人“下不为例”的冰冷声音就传入耳中,瞬间,何方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谢太傅大人,谢太傅大人……”也不管头疼不疼,只机械地重复着磕头的动作。
拧眉闭紧双眸,齐彦手指无意识地捏紧玉簪,“去着人敲丧钟。”
第4章 帝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