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脚踩枯叶的声音传来。
彭森握紧手中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长剑,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咔嚓”
破庙门被外力推动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彭森狠狠咽了咽喉咙。
就在破庙门被彻底推开,手中的长剑要不顾一切掷出的时候,他接着门外照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二小姐?”彭森诧异道,他没想到追上来的会是姜幻,“怎么是你?”
姜幻眯眼看着靠在残破佛像上的人——浑身上下几乎被血染红,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眼皮耷拉着,若不是有顽强的意志力撑着,她都要怀疑他下一刻就要晕过去。
她道,“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一个?”
姜幻虽然不清楚姜宏海手下到底养了多少人,但总归来说应该是不少的,不然京城之外那么凶猛的刺杀,不会到现在还有余力。
听她问,彭森垂着头,没说话,不知是不愿意说,还是不知如何说。
一双眸子看着地面,阴阴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说话,完全是拒绝开口的意思,姜幻语气加重,“我问你,其他人呢?”
垂首看地面的人还是不说话,沉默了不知多久,他忽然抬起头,“二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门外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照不进破庙内部,依靠在残破佛像上的人像是完全隐匿在黑暗里,若不是痛苦的喘息声,很难让人知道那是一个人。
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站在他面前的人能感觉到一道极其强烈的目光落在了身上。
姜幻转过身,眸子落在外面浓稠的夜幕上,良久,用有些低的声音道,“我不知道你们还剩下多少人,但我奉劝你们,丞相府大势已去,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
她话中的意思不难理解。
彭森愣了下,随即冷冷勾起唇角,“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姜幻面无表情,“字面意思。”
彭森,“……”
这一刻,他突然有些为姜宏海不值,千里迢迢,从京城到河东郡,就是想将这个女儿追回来,没想到,在他出事的第一时间选择放弃竟然也是她。
他低笑两声,“二小姐可知,若是不将丞相从廷尉诏狱救出来,等待丞相和丞相府的会是什么,甚至,就连二小姐都不能幸免。”
姜幻沉默了许久,轻声道,“知道。”
声音很轻,若不是此刻身处寂静的黑夜,彭森几乎听不到,但也让他更加愤怒,“知道你还……”
姜幻面色平静,“丞相府早已无力回天。”
查抄周越权府邸的时候她全程在场,知道那些证据代表着什么,也知道那些证据会给丞相府带来什么。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她将那些证据全都毁了,姜宏海也不会就此收手,将来,不管是她,还是丞相府都会再次面对相同的局面,还不如什么都不做。
彭森一双眼睛死死落在她身上,“二小姐怎知丞相府已无力回天?”
姜宏海明明还有后招。
姜幻眼眸一转,忽然问,“你是在说那批铁矿石吗?”
彭森一噎,“……”
谨慎道,“二小姐知道那批铁矿石?”
姜幻声音比脸色更平静,“知道,查抄周越权府邸时抄出来的消息。”
彭森,“……”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垂下头的彭森终于开口,“二小姐请回吧,就算二小姐放弃丞相,属下也不会放弃的,丞相救过属下的命,属下就是死也会把丞相救出来。”
姜幻没想到他对于救姜宏海一事如此执着,一时顿在那里。
再开口,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清冷淡漠,“如果我猜的不错,那批铁矿石现在只是被我爹打造成了兵器,并未实际运用起来,手头也几乎无人可用,你确定要为了一堆废铁搭上自己这条命去博一个万一?”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彭森似乎异常执着,目光透过深沉的夜幕盯视着她,毫不迟疑,“我知道二小姐的意思,但关于那批铁矿石,恕属下无可奉告。”
姜幻盯着他看了会,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丢在他身上,“希望你不会后悔今天的选择。”
话落,转身离开了破庙。
彭森看着被丢在身上的治疗外伤极好的金疮药,又看看空无一人的破庙门口,心口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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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丞相姜宏海入狱已经过去十多天了,所有的相关收尾工作也已经差不多完成。
河东郡涉案官员,以及卷入此案的商贾抓的抓,上缴家产的上缴家产,只等廷尉府公开审理此案,然后将一干人等定罪处置。
城外一处隐秘的地下室。
经过十多天的修养,彭森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周围七八个人围着他,各个都像是没了主心骨,一脸焦急的看着他,“彭老大,到底怎么办,这些天我们什么办法都想了,就是救不出丞相,再这么下去,三天后,丞相可就要被直接定罪问斩了。”
廷尉府给出的公开审理此案的时间是三天后,届时,证据确凿,朝廷又一向对贩运私盐的量刑极重,姜宏海在劫难逃,他们就彻底完了。
彭森手里紧紧抓着那天姜幻扔给他的小瓷瓶,似在做剧烈思想斗争。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抬起头,“今晚,我会再探廷尉诏狱,你们谁都不用跟着,我自己去。”
“老大的意思是?”
“我自己去或许比我们一起去更有机会见到丞相。”
后面一人站起来,“如果这样的话,我们需得好好计划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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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廷尉诏狱虽然油水很足,却也是一件累人的活,特别这几天丞相姜宏海阖府入狱之后,每天时不时有大人物驾临,还有刺客骚扰,小心伺候保住小命的同时,也让人身心俱疲。
刘大从廷尉诏狱下值后,抬头看了看似乎又要阴下来的天色,啐了声,“这鬼天气,还让不让人出门了?”
边走边骂骂咧咧,走到一处寂静的小巷时,打了二两烧酒,晃晃悠悠的回家了。
只是,寻常一进门,自家媳妇都会高兴的迎出来,唤一声,“刘郎回来了,快,洗手吃饭。”
小崽子也会欢天喜地的扑上来,软糯糯的喊,“爹爹,你回来了。”有时还会往自己脸上吧唧亲一口。
今日却不见这温馨的场景,刘大心底不免遗憾,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的进了屋子,“娘子……”
然而,推开门迎接他的却是令他头皮发麻的一幕。
自家小崽子被捆了扔在一边的地上,人事不知,婆娘也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不仅如此,一把明晃晃的刀正架在脖子上,身旁两个黑衣蒙面人,虽没说话,但那眼神,看一眼,便是会让人觉得被扔进了冰窟,浑身血液都要被冻结了。
刘大被这一幕吓的直接瘫坐在地上,差点没出息的连囫囵话都说出来,好在还剩下点理智,战战兢兢开口,“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什么人?”拿刀的那人舔了舔唇,似乎故意停顿了下。
接着,刀尖在那妇人脖颈上状似不经意的压了压,道,“若是不听话,我们——便是要你命的人。”
第两百四十一章 证据损毁
冰凉的刀尖贴在皮肤上,再进半分,便会直接要人命,那被刀尖压着的妇人吓得一声呜呜的嘶吼。
又在黑衣人凶狠的眼神下,不得不将嘴闭上。
刘大已经被他这一番动作吓的六神无主,“你,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黑衣人低低笑道,像是恶魔终于露出獠牙,“很简单,只需要刘狱使帮我们一个小忙。”
刘大,“……”
-
晚上换值的时间是在酉时。
吃过饭,刘大带着新来狱卒经过层层检查前来报到。
刘大虽是狱使,却是副的,之所以挑中他是因为此人极其的疼老婆孩子,好拿捏。
一进廷尉诏狱,就有人过来打招呼。
“刘头。”
“刘头。”
刘大笑着一一回应。
又有人从里面走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衣服鞋子上的污秽,问,“刘头,外面是不是又下雨了,看你衣服鞋子都湿了,可得当心点,别着凉了,要不然嫂子又该心疼了。”
刘大笑骂一声臭小子,回道,“你小子也当心着点,近些天不太平,可别回家的路都找不着。”
那人道,“怎么会,我眼神一向好。”
一众人笑嘻嘻的换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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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值的时间非常短,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刘大正要带着人往外走,又有一人从牢房走出来,“站住。”
听到声音,刘大脚步顿住,表情僵了下,转过身,笑问,“王哥还没下值呢?”
王哥才是廷尉诏狱正史,专门负责廷尉诏狱内部的杂事管理。
王哥眯着眼睛看他,“听说你小子带来个新人,我过来看看。”
这几日,经历过几场刺客袭击,廷尉诏狱的人手明显不足,急需补充人手,这也是刘大敢大胆将彭森带进来的原因。
但带过来的人必须经过王哥的过目,刚刚他本打算趁着人不在,赶紧将人带进去,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刘大嘿嘿笑道,“这不是这几天人手不足吗,这小子是我远房亲戚,我看他踏实能干,就带过来试试,王哥看看,这小子可还行?”
说着,拉着彭森的衣袖将他带到王哥面前。
王哥皱眉看着眼前这个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的人,“把头抬起来。”
彭森眼睛看着地面,手指无意间捏了捏。
刘大撇见他这个动作,眼皮一跳,用手碰了碰他,道,“王哥让你抬起头,你小子要是想在这里干,就抬起头让王哥看看。”
彭森慢慢抬起头。
拥有江湖人士和杀手双重身份,彭森的长相是那种很具有侵入性的类型,特别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经常给人一种阴冷瘆人的感觉。
但当他垂下眼眸装乖巧的时候,也很具有欺骗性,他呐呐道,“王哥,以后请多多关照。”
王哥盯着他看了会,嗯了声,“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去吧。”
刘大唉了声,“好嘞!”
转过身,手掌颤抖的擦擦额角留下的冷汗,正欲抬步,后面的人又出声,“慢着。”
刘大心底一惊,慢慢转过身,“王哥……还有事?”
说着,见身边的人手按在腰上,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按住了他,拼命对他使眼色。
彭森眼睛眯了眯。
冷意随着没有温度的眸底无声漫开。
刘大赶忙放开手,回身,就被兜头扔过来一条粗布帕子,“我说你俩干什么呢,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也不怕着凉,快,擦擦。”
刘大从头上拽下帕子,胡乱的往身上擦擦,又给彭森擦擦,讨好笑笑,“嘿嘿,谢谢王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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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身后不再传来动静,刘大才敢回头看了眼,确定王哥已经走了,又转过身,对彭森道,“大哥,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你可一定要快啊。”
彭森黑漆漆眼睛落在他身上一瞬,“少废话,快带路。”
刘大赶忙前边带路,“是是,大哥,里边请。”
关押姜宏海的牢房在最里边,期间路过很多牢房,兰小钰的,周越权的,彭森却都没有驻足,直接来到最里面的牢房。
阴暗,潮湿,黑暗不见天日,是对这间牢房最好的诠释。
若不是桌面上还燃着一盏油灯,恐怕大白天都不见得能看见人。
刘大利索的将牢房门打开,又识相的退下。
彭森进入牢房,单膝跪下,“相爷。”
姜宏海过了很久才转过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消磨,他身上的气势似乎终于被磨掉一些,但整个人却更加的给人一种沉稳厚重感觉。
他看着来人道,“外面的局势如何?”
彭森将这些天发生的事一一汇报。
姜宏海似是早就料到,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在看到他湿了的衣角后,眼底一抹精光闪过,问,“这些天是不是下雨了?”
彭森道,“是。”想了想,又加了句,“很大,下了很多天了。”
之后,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
姜宏海忽的哈哈大笑,笑的极没有形象,笑过之后,他低声嘶吼道,“真是天助我也,天不亡我姜家啊天不亡我姜家。”
彭森跪在地上,一句话不说。
姜宏海笑过之后,将他叫来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彭森闻言,猛的睁大眼睛。
从廷尉诏狱出来之后,彭森直奔廷尉府存放案宗的地方。
丞相姜宏海的案子牵涉重大,因此案宗放在最隐秘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打开案宗存放地的大门,在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里拿到钥匙,又打开一面墙后的暗格,彭森找到了此次关于河东郡几乎所有官员贩运私盐的证据以及收集到的信息。
或许是因为放置的地方足够隐秘,暗格里面放着的盒子上并没有落锁,彭森找到后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将盒子悄悄打开一条缝,暗格也没有全部关上,然后墙上的壁画复位。
之后,又走到窗口,将窗户打开了一条不大不小不容易引人发觉的缝隙。
转身,离开了案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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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一直下了三天,三天后,廷尉府公开审理此案。
尽管当天下了很大的雨,还是吸引很多京城百姓撑着伞前来观看,毕竟,当朝丞相参与、纵容手下官员贩运私盐,本身就是一件足够吸引眼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