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扶着如意从殿中出来,赵氏跟在她身后,陈氏以身体不适为由,已经提前离开了。张太后看到王乐瑶又好好地回来,心中十分欣慰。到底是士族之女,懂得分寸。否则她花重金打造的那个步摇,还不知道如何处置,今日的宴会也不好收场。
“如意,你去看看哪盆花的彩绳最多。”张太后还是要走一走过场。
周围的贵女们纷纷笑道:“太后娘娘,不用数了,非王家娘子莫属。”
“王家娘子是当之无愧的花中魁首。”
如意把那盆君子兰抱过来,上面的彩绳绑的密密麻麻,都数不清了。张太后便顺势说道:“王家娘子,过来领赏吧。”
王乐瑶依言上前,如意去把托盘拿了过来,众人啧啧称赞。那金凤凰惟妙惟肖,离了近看,更是工艺精湛,光彩夺目。张太后是花了心思的,今日这场春日宴,本就是为了迎王氏女入建康宫的预热。
王乐瑶双手接过步摇,身后的贵女们不约而同地喝彩鼓掌,代表她是众望所归。
“临川王到!”
宫女喊了一声,萧宏和张琼一前一后地过来。
萧宏穿着赤色的圆领长袍,系玉带,身型挺拔,英俊不凡。他的气场跟萧衍完全不一样,和煦如春风,没有那种压人的威势。这是都城里的贵女们最喜欢的,地位尊贵,又像个会疼人的夫君。所以刚才萧衍经过的时候,她们噤若寒蝉,等萧宏来了,各个都像花枝招展的蝴蝶,恨不得飞过去。
“见过母后,舅母。”
萧宏行礼。
张琼也跟着心不在焉地行礼,一双眼睛忍不住四处乱看。都城里的美人儿原来全在这儿了!可比未央居的那些花娘还要养眼。
他的目光梭巡,很快停在王乐瑶的身上,一下就惊住了。
萧宏回头,看到他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也看了过去。
那位美人亭亭地立在花架旁边,春风吹起她纤腰上的飘带和盈盈的广袖,有种要羽化而登仙的美感。她身上那种淡然高雅的气质十分独特,就像一件名贵而易碎的琉璃,流光溢彩,却让人不敢轻易触碰。
萧宏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永安寺见过的王氏女。上次在洛阳馆,再次与她擦身而过。如今见到,她即将要嫁给兄长,成为他的嫂子了。
这时,一只蝴蝶飞到他身边。他伸出手,那蝴蝶竟然落在他的指尖,停留了片刻。
若他比阿兄早一步,就好了。那只美丽的蝴蝶或许也会停在他的掌心。
张琼意犹未尽,盯着花架边的那抹倩影,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这么个大美人娶回家,哪怕摆在那里看看都是好的。
赵氏看到儿子这副德性,气不打一出来。
上回在未央居,因为跟王家郎君争花娘的事,差点没被陛下打死。这回还敢觊觎王氏女!她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拉到旁边,“你的眼睛往哪里看?那可是未来的皇后娘娘!”
张琼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觊觎二表兄的女人。只是这琅琊王氏之女,尽态极妍,高贵雍容。这么多年,二表兄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还以为他对女人根本没兴趣。谁知一娶,就把这么个绝色佳人给挑走了。
张太后对萧宏说:“你看那边的谢家娘子和桓家娘子都不错。你是喜欢温驯的,还是喜欢活泼些的?”
“母后,先操办阿兄的婚事吧。我的事不着急。”萧宏扶着张太后走入殿中。抛下身后的一众贵女,碎了无数的芳心。
“怎么能不急?你也二十几了,偌大的王府,还没有个女人操持。”张太后看他神色郁郁,“怎的了?可是有心事?”
“没有。近来安置流民,公务繁重,未曾休息好。”萧宏扶张太后坐下,“我听阿兄身边的苏唯贞说,此前,寿康殿这边闹出不小的动静,是怎么回事?”
“关于皇后的事。”张太后简短地说了两句,“你阿兄那人,入不了他眼的也就罢了。但凡入他眼的,他便护短得紧,哪怕与天地为敌。我也是一时乱了分寸,被你婶母给牵着走了。”
“母后不必自责,阿兄不会怪您的。倒是那个郗氏女,唯恐天下不乱,是应该好好惩戒。”
萧宏露出不喜的神色。他待人一向宽厚仁慈,很少有如此明显的喜恶。他与郗氏女从未接触过,仅凭今日之事,就不喜至此。张太后望着他,隐隐有种感觉,又不敢往深了想。
但愿是她多思了。
赵氏和张琼还站在殿门外。今日贵女云集,赵氏也想给儿子挑个好的妻子。建康四大姓她是不敢想的,高门媳妇,他们家也未必镇得住。那些差一点的士族或者朝廷新贵,倒是任他们挑选了。
张琼却不乐意,“娘,两个表兄都没有成亲,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急!别人在你娘这个年纪,都子孙满堂了!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给我争气点,想让你父亲到别的小妖精房中,给你多弄几个庶弟庶妹出来,分我们的家财吗!”
张琼露出丧气的表情,“可我就觉得王氏女最好,其它那些就是萤火之光,怎敢与日月争辉。你看六表兄,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就是知道最好的那个已经被挑走了。等下回,王氏女不在的时候,我再仔细看看。”
赵氏狠狠推他脑袋,“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一定把你丢到秦淮河里去喂鱼!”
张琼觉得这样很丢脸,赶紧离赵氏远了点。他说实话有什么不对?男人最了解男人。男人喜欢一个女人,通常都是从最肤浅的外貌开始,然后才是性情,家世那些。
萧宏没有多停留,陪太后说了会儿话就离开了。张琼怕赵氏真的要他娶妻,他风流快活的日子还没过够呢,也找了个机会溜走了。
原本贵女们还想多领略一下临川王的风彩,或者近距离接触,可惜天不遂人愿。之后宴上的美酒佳肴,她们也是食不知味,宴会结束后,便跟着宫女们陆续离宫了。
王乐瑶在宫门口,跟桓曦和,谢鱼道别之后,也上了自家的牛车。
她真的有些累,靠在车窗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梦里,又回到小时候,她跟父亲在下棋,听到外面园子里,长公主带着王姝瑾放风筝。她们母女笑得很开心,她稍稍分神,露出羡慕的眼神,又怕父亲发现,赶紧垂下头。
父亲摸了摸她的头,抱歉地说:“阿瑶,是为父对不起你。明日,我带你去郊外放风筝。”
她连忙摇头,“不是父亲的错!父亲我们下棋吧!放风筝有什么好的,我不喜欢。”
她害怕父亲露出那种深沉而又愧疚的神情。她身在士族高门,已经拥有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不该不知足。
她只是有些小小的遗憾罢了。
“娘子,我们到了。”竹君在外面说道。
王乐瑶醒过来,扶着竹君下车,余良在等她们回来。
“四娘子,宫里发生的事,阿郎已经知道了,您不必担心。”余良上前,顿了顿又说,“还有,二郎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王乐瑶愣住,不确定地问:“父亲回来了?”
余良郑重地点了点头。
父亲竟然回来了!她刚刚才梦见父亲!
王乐瑶一时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险些被门槛绊倒,幸好竹君扶住她。她也顾不得礼仪,提起裙摆就小跑起来。下人很少看到四娘子如此急切的样子,来不及行礼,纷纷避让到路旁。
王乐瑶几乎是一口气跑到沁园,一眼就看见了桃树下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的眼眶瞬间湿润,叫了声:“父亲!”
王执回过头,大步走了过来。
“阿瑶!”
王乐瑶扑进他的怀里,泪水汹涌地掉落。她很久没有这样放肆地哭过了,当她还是个孩子,可以自由地显露情绪时,她都很少哭。因为她很早就明白,自己是不能软弱的,那样会叫父亲为难。
“孩子,你受苦了。”王执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地拍她的背。
父亲的怀抱虽然没有那么宽厚,甚至都是骨头,靠起来并不舒服,却有一种令人依恋的感觉,就像包容万物的大海一样。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多年,也只有在父亲面前,她才可以尽情地流露出真实的一面。
王乐瑶发泄完情绪,拿手巾擦掉眼泪,郑重地行礼,“女儿叫父亲看笑话了。”
王执摇了摇头,凝视着她,“你已经做得很好,对自己不要太苛求。”
王乐瑶发现父亲又瘦了许多,几乎撑不起身上那件已经被磨破边的宽袍。他明明比伯父还小几岁,眉眼相似,看起来却比伯父苍老。她伸手摸了摸父亲两鬓的霜白,心疼地说:“您怎么生了这么多白发?”
父亲已经不问政事了,还有什么可操劳的?
王执没有回答。
竹君这个时候才过来行礼,“主君,您终于回来了!娘子一直都在思念您!”
“多亏有你一直陪在阿瑶身边。”王执温和地说,“我这个不称职的父亲,应该多谢你。”
竹君的眼睛也有些红,哽咽道:“主君快别这么说,当年要不是您把婢子捡回来,婢子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都别站在这里了,进去说话。”王执说道。
王执和王乐瑶相对而坐,竹君带侍女去准备茶点,给他们父女留出单独相处的时间。
王执看到人都出去了,低声说:“我这趟回来,是带你走的。”
王乐瑶听了,心漏跳一下。
“我知道你不愿入宫,所以安排了人手,谢三郎会带你走。”王执看了外面一眼,“你们可以到魏国去,也可以去南方,或者乘船去更远的地方。你从小的愿望,不是周游列国吗?父亲一定会成全你。”
王乐瑶先是愣住了,然后连连摇头。
“父亲,我们不可以这么做。这是置王家和谢家于巨大的危险之中。而且陛下,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王执冷声道:“王家将你推给那个暴君之时,何尝顾念过你!你也不用顾念他们,王谢百年名门,不会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阿瑶,抛开那些身份和责任,为父只希望你余生能平安快乐。别人我管不了。”
王乐瑶鼻子一酸,温柔地说:“父亲,听到您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之前知道要嫁给陛下时,我的确很害怕,也不想嫁。可现在,我不那么想了。或许陛下跟前朝的皇帝不一样,并非仁君。可正因为如此,我到他身边,才可以做更多的事。至于谢羡,我们一起长大,对我很好,但我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既然两家已经退婚,不能再连累他。”
“阿瑶,你不要总为别人想,能不能为自己想一次?你不喜欢谢三郎,那为父就亲自送你走。”王执顿了顿,“立后诏书还没下,一切还有转圜的余地。到时只说你是突发急病没了,皇帝会另外选后的。”
王乐瑶觉得父亲想得太过简单,她比父亲了解萧衍,“我真的不走。我不想有那么人为我去冒险,陛下,也并非民间传言的那般不堪。做世家妇,平民百姓,也许可以一辈子平安无忧,但我记得父亲在我小时候说过,唯愿明君在堂,四海升平。我虽是女流之辈,也想辅佐明君,达成父亲所愿。”
王执看着她认真的表情,知道她是不会走的。
哪怕她是被迫的,百般不愿,但为了打消他这个父亲冒险的念头,也要这么说。
“阿瑶,你可想清楚了?一旦你入宫,宫门似海,便再无法回头。”
王乐瑶点了点头。
“先前,我一直很迷茫,不懂人生的价值在哪里,就算嫁给谢羡,也不过做个世家妇,重复如今的日子,一辈子好像就能看到头了。可那日,当我在洛阳馆与方继尧下棋时,忽然明白,我受琅琊王氏的栽培,应该走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比如陛下的身边。也许我可以做很多事,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父亲,今日入宫,有人挑衅四大姓,我说四姓是繁星沧海,世人难望项背。我是其中的一颗星,一朵浪,也想贡献一份力量。”
王执沉默。他很了解自己的女儿,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不可能再劝回来。
“阿瑶……”
“女儿已经长大,不想父亲再为我烦心。”王乐瑶说,“父亲就成全我吧。”
王执无话可说了。
“主君!”竹君端着茶点走进来,“刚才府君派人来传话,要您马上去他的书房一趟。”
王执起身,他知道这趟回来,阿兄肯定会找自己,早有准备。
“阿瑶,我去去就回。”
*
春日的午后,微风阵阵,送来窗外竹叶的清香。王允坐在书房中,翻看族谱,听到敲门声,便道:“进来吧。”
王执除履走进去,对王允行礼:“见过阿兄。”
王允抬头看他,惊了片刻,“你这白发是怎么回事?”
王执只是坐了下来,淡淡地反问:“阿兄唤我来何事?”
王允看出他的疏离,他们兄弟同出宗主房,才华不相伯仲,从小便是对手。高门间的兄弟,至亲至疏,毕竟宗主的位置只有一个。
王允把族谱放在书案上推了过去,“有人找阿瑶的麻烦,拿她的生母说事,企图阻止她被立为皇后。我找你过来,就是商量对策的。”
王执没有拿那份家谱,而是看向王执,“阿兄可问过阿瑶,她愿不愿意做这个皇后?”
王允被他问住,然后笑了一下,“你在山中呆傻了吗?母仪天下,是世间女子梦寐以求的,别人求之不得,阿瑶有何不愿意的?陛下立她为后,是她的福份,对我们王氏来说,也是无上的荣耀。若她不愿,是因为年少无知,你应该从旁开导。”
王执慢慢地说:“当年阿兄和长公主知道景融要改立太子妃的时候,逼我离开,孤立景融,强迫他收回成命。因为阿兄知道,景融是个宽厚的孩子,你的女儿嫁给他,就算日后不受宠,也绝不会受委屈,你不允许太子脱离士族的掌控。而今上暴虐无度,厌恶士族,你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便把阿瑶送去,以此保住王家的后位。但这跟让她去跳火坑,有什么分别?你们就是如此回报我当年的隐忍和退让的吗?!”
王允的脸色沉下来,半晌都没有说话。然后他露出审视的表情,“这么说,废太子真的在你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