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后笑道:“去吧。”
虽然长沙王在都城中有府宅,但萧令娴不愿意跟他同住, 依然住在宫里。
自从知道郗氏女要嫁给她父王之后, 她也不找皇后的麻烦了。甚至觉得, 同为士族所出, 皇后和郗氏女真是高下立判。皇后高贵端庄,行事光明磊落, 从不在背后说人是非, 也不会使阴谋诡计。郗氏女表面上也是高贵端庄的模样, 实际上一肚子坏水, 没人知道她在盘算什么。
宾客陆续到来,萧令娴一眼看到谢羡,欢喜地跑过去,“你来了!”
谢羡从小到大, 遇到过的围追堵截不少,很执着的也大有人在。在知道他有婚约的情况下,穷追猛打的也不在少数,所以他并未把这位始宁县主放在眼中。在他看来,不过是一个想要好吃的好玩的孩子,图个新鲜。
所以她去五经馆,她跟着他,他都随她去。
谢鱼走到他身边,唤了一声“三兄”,他露出笑容,行拜礼:“临川王妃。”
“今日是家宴,三兄就不要跟我见外了。”谢鱼拉着谢羡到一旁,轻声问道,“三兄明日要去海陵郡?”
谢羡点了点头。
谢鱼不自觉地抓着谢羡的手臂,低声道:“不能不去吗?让王世叔代你去。”
她对父亲的死心有余悸。四年前,她虽然还小,但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那段时日,父亲非常忙碌,本来每日再忙都要问询她的功课,但也无暇顾及。后来有一日,父亲回来,将他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日,谁也不见。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就是奉命去海陵郡视察海况。
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是吏曹的命令,我身为官员,怎能随意更改。父亲的事只是意外,你不用担心我。”谢羡温声安慰谢鱼。
谢鱼仍是惴惴不安,她这几日心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萧宏总安慰她,说她思虑太重,杞人忧天。可她内心一直有种感觉,父亲当年的事并不是意外,他们谢家曾那么显赫,遭到旁人的妒忌罢了。只不过出于对她的保护,母亲和兄长们都没有言明。
如今谢家好不容易有复起之势,大兄的身体不好,希望便全在三兄的身上。三兄若有事,他们谢家真的无望了。
另一边,萧纲把萧令娴叫了过去。
“回荆州的行李,都准备好了没有?”萧纲问她。
“我不回去。”
“你又在胡闹什么!”萧纲板着脸道,“你做的那些事,我已经不追究了。你叨扰陛下这么久,在都城又闯出不少的祸事,陛下没有怪罪,已是万幸。你在荆州怎么胡闹,好歹也是我们自家关起门的事,你在这里胡闹,丢的是萧家的脸!”
萧令娴别过头,不想跟他说话。
这时候,郗微开口劝道:“县主还是小孩子,大王慢慢跟他说,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重。来,县主先坐下喝杯水。”她拿着碗递给萧令娴,谁知萧令娴一把挥开,水顿时洒了她满身都是。
左右都惊呼出声,围了过来。
“萧令娴!”萧纲气得大吼一声,抬手要打人。
萧令娴也没想到会把郗微泼的满身是水,她迅速逃到张太后的身边,躲在那里不敢出来了。
谢鱼也停止跟谢羡的谈话,走到郗微的面前,关切地询问。郗微脸上还在不停地滴水,陈氏正在给她擦拭。
“好端端的弄成这副模样。哎,阿娴太不懂事了。”
谢鱼说:“恐怕后宫里,只有皇后娘娘那儿有合适的衣裳给郗家娘子替换,母后,我这就带她过去吧。”
“好。你去吧。”张太后应道。
毕竟是皇帝的生辰宴,息事宁人才最为要紧。
郗微摆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不停地安慰萧纲,让他别跟一个小孩子计较。实则心里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把萧令娴绑起来,狠狠打一顿出气。等着吧,总有一日,她会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让她知道自己的厉害。
她现在的万般忍耐求全,都是为了后面的大计。
谢鱼带着郗微到了显阳殿外,郗微抬头看了一眼那恢宏的宫宇。日光落在屋顶的片片瓦当上,光芒浮动如同金子一般璀璨。飞翘的檐角和繁复的斗拱,以及高大连续的门扇和窗牖,几乎与帝王的中斋同制,彰显了后宫之主尊贵的身份。
她踏上那梦中走过数次的台阶,步步靠近这座原本应该属于她的宫殿。
与她梦境里那冷清庄严的感觉不同,丹墀的栏杆边摆着几盆花,虽然花谢了,但叶子蜷曲,仍有绿意,为这宫殿增添了几分生气。门外站着的宫女,也不似她身边那些个胆小畏事的,整日战战兢兢,反而活泼开朗,有的还会偷偷说两句悄悄话,氛围显得和乐而轻松。
门扇洞开,她几乎一眼就看见了殿中的摆设,处处都有迎合王氏之女身份的巧思。就连那个凤座,屏风,都与她的不同。
她做皇后,与其说尊贵无比,倒不如说只是帝王后宫的一个摆设,是帝王管理后宫的工具。萧衍从来不管后宫的事,不过听说谁因家中得势而跋扈了,背后的小动作搞多了,就提醒她去处置。她为帝王鞍前马后,为了保住这尊贵的后位,手里沾了不少人命。所以她的显阳殿周围始终萦绕着一股怨气,清冷而孤立,后宫之人都不愿意靠近。
再看王氏女的显阳殿,乾坤朗朗,清风自在,象征着光明与高贵。
萧衍是真的不舍得让他心爱的女人,沾染一点点的污秽,索性连一个后宫都不立。
郗微在心中冷笑,同样是皇后,真是天壤之别。
她随着谢鱼站在殿门外,等着召见。
王乐瑶正与桓曦和交代明日离宫后的事情,听到郗微被萧令娴泼了水,要换身衣裳,谢鱼亲自领着她来的,就让竹君出去把人带进来。
桓曦和便先行告退了。
郗微上一次见王乐瑶还是重阳之时,一晃快两个月了。
那时大概萧衍在病中,她的精神状态不佳,眼底都有黑影,面色憔悴。如今好了许多,满面红润,眼神有光,一看就是被男人小心呵护疼爱的模样。她似乎偏爱珍珠,蓝色绣梅花的大袖衫上,用珍珠点缀花心,显出清冷而又高雅之姿态。头上的凤凰步摇当中也镶嵌了一颗硕大明亮的珍珠,珠光烨烨,华贵无双。
难怪近来民间一珠难求,皇后的喜好,已然成为了士庶女子争相效仿的对象。
前齐皇族酷爱金玉,导致珍珠无市,很多珠民因卖不出珍珠而自尽。如今因皇后偏爱珍珠,珍珠的市价一高再高,朝廷又减了征赋,沿海珠民的日子顿时好过许多,落海为寇的事情也少了。
上位者一些看似无心之举,实际都对国家和百姓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谢鱼先对王乐瑶行礼,然后道:“宾客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娘娘给郗家娘子找一身衣裳换上,然后就可以去请陛下了。”
“好,辛苦你了。”王乐瑶笑道。
“都是我应该做的,那我先回去了。”谢鱼行礼后便退下了。
王乐瑶看向郗微,她确实有几分狼狈,衣裳上的水渍还未干,头发也湿漉漉的,就让竹君带几个宫女,陪她去寝殿里面挑选衣裳。她在闺中时所穿的衣裳还留了几身,刚好可以给郗微穿。
郗微走进寝殿里,最先看到的是萧衍最为厌恶的珠帘和垂挂在床帐上的各式香球。
她知道这些是士族女子最喜爱的装饰,曾效仿,但萧衍嫌碍事,命她统统撤掉了。到了王氏女这里,自然是想怎么挂就怎么挂。而且整个寝殿,分明是按照王氏女的喜好来布置的,温馨且舒适,一点都没有感觉到是在宫中。
她又想到,自己曾想在寝殿里放几样旧时用惯的东西,女史却提醒她,她是皇后,不再是郗家娘子,过去的东西都应该摒弃,皇后要有皇后的样子。她身边那两个女史,就像是萧衍的眼线,盯着她的一言一行。
呵呵,男人,爱与不爱真是太明显。她需要做个无可挑剔的皇后,震慑六宫。他却为了王氏女,处处迁就。
竹君打开箱笼,郗微一眼就看到了萧衍的衣物。在她的梦里,萧衍从不把他的衣物跟她的放在一起,泾渭分明。他们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君臣,各取所需。
她收回目光,手微微在袖中握成拳。
她委屈求全十年,换来的结局却是一杯毒酒,怎能不恨。她以为萧衍是没有心,天生冷情。他不过是所爱另有其人罢了!他可以为这个女人,放弃原则,放弃喜好,放弃六宫粉黛,甚至还有他帝王的尊严。
竹君看到郗微的面色很冷,以为她是冻着了,赶紧命宫女手脚麻利一些,帮她换了娘娘的旧衣。娘娘的旧衣大都素雅,跟郗家娘子的气质倒也算般配。竹君又重新为她梳了发髻,然后领她到正殿里。
“衣服可合身?”王乐瑶问道。
她向王乐瑶行礼,“合身,多谢皇后。”
“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见陛下了。”王乐瑶说完,经过郗微身边的时候,听到对方轻声说:“娘娘,谢羡可能有危险。”
第100章 不准再看他了。(二更)……
郗微的声音很轻, 轻得仿佛只是一声叹息,别人都听不见。
王乐瑶本不想跟郗微过多接触,她们之间的立场, 注定很难做朋友, 但郗微所说的话,却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乐瑶侧头问道。
郗微看了看竹君等人,王乐瑶抬手, 让她们退出去。
“娘娘……”竹君不放心。这郗家娘子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从前在都城就明里暗里整出不少事来针对娘娘, 这回卷土重来,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但郗微显然是不会当着下人的面说更多,甚至卖起了关子。在王乐瑶的坚持下,竹君还是带着人出去了。
“现在可以说了吧?”
“我听到的消息,不保证确切。谢三公子去海陵郡的途中,会遇到海贼, 然后出意外。娘娘知道吏曹是尚书六曹之一, 听命于谁吧。”
王乐瑶的心猛跳了几下, 话就在嘴边, 但没有说出来。
不会的,她安慰自己。伯父或许有时自私冷酷, 但王谢两家算是世交, 谢羡又曾跟她定下婚约, 伯父为何要害谢羡?
“你随便听来的消息, 我就要相信吗?”
郗微笑了笑,声音清冷,“娘娘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吗?文献公之死,并非意外。他一死, 四大姓里头,再也没有能跟王家抗衡的,原本属于谢家的资源也全都倾向王家。文献公就是死在海陵郡,海陵郡郡太守似乎是王氏的族亲吧?这回谢羡又是去海陵郡,还是吏曹下的公文,难道只是巧合?”
“文献公之死,经廷尉卿调查,已经认定为意外!”王乐瑶定了定心神,义正言辞地说道。
郗微凑到王乐瑶耳边,轻轻地说:“娘娘真的如此相信吗?那为何手要发抖。你的心里,分明已经动摇了。廷尉卿是你的姑父,跟王家本就是同气连枝的。那个结果,不足为信。”
王乐瑶闭了闭眼睛,她骨子里是很骄傲的,那骄傲是建立在她名字中的王姓之上。阿姐和王姝瑾的事,已经充分说明了,伯父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正人君子。士族门阀背后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利益勾连,为了这些利益,伯父可以牺牲女儿,可以牺牲亲情。
纵然她从未用恶意揣度过伯父,也不想去深究那些事,她的出身虽然以母亲的百般委屈为代价,但她受王家的教育,熏陶和抚养,得以成人。她素来以家族为荣,绝不会愿意相信自己的家族,并非世人所崇敬的那般高洁,而自己的伯父,是个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小人!但她不愿意相信,不等于这些事实便不存在。只要一想到,文献公之死,是伯父动的手脚,当初伯父竟还要把她嫁给谢羡,她就觉得浑身冰凉,如坠冰窟。
若她嫁给谢羡,此事一旦暴露,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谢羡和谢家?
她,阿姐和王姝瑾,说到底,都是伯父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她的心像被刀子割过一样,那种被最亲最信的人背叛的感觉,就像冬日里,一桶冷水当头泼下,冰冷刺骨,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光了。
郗微觉得她被保护得太好了。在家有长辈护着,王允那人虽然手段不上路子,但大概是出于对王执的亏欠,对她还算照顾有加,王家宗主房没有男孩子,女孩本来该当男孩养,但王允也从来没让她沾过那些阴暗的东西。出了嫁,有萧衍宠着。萧衍那个人,疯起来能毁天灭地,不知杀了多少人,从不手软,偏偏对她小心翼翼。明明跟王家立场相对,利益相左,注定无法共存,却为了她,一直在权衡,没有动手。
士族高门,为了保住荣华富贵,哪个不是费尽心机,用尽手段,怎么可能真是阳春白雪,清贵干净。
她真的是想把王氏女拉下云端,好好看看这人间,看看这人性本恶。
“如今只有娘娘可以劝动谢羡不去海陵郡,你想看到谢羡死吗?如他父亲一样,死在王家的手下。”
“没有证据的事,请你慎言!”王乐瑶斥道,努力稳住声线。
郗微只是笑,笑得悲悯,行了礼便退出去了。
王乐瑶整个人都有点恍惚,她独自站在殿上很久,久到竹君来叫了几次,她都恍若未闻。
后来萧衍带着沈约去了凤光殿,他还觉得奇怪,阿瑶怎么半天都未来叫他。等他走进凤光殿里,宾客都入席了,席间言笑晏晏,却唯独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
众人都起身向他行礼道贺,他坐下后问道:“皇后还没来?”
旁边的张太后回答:“还没过来,我以为她跟你在一起。兴许有什么事耽搁了,我让如意去显阳殿看看。”
如意正要出去,萧衍不放心道:“朕亲自去吧。”
张太后拦着他,“哪有寿星把宾客丢在这里的道理,太失礼了。你且坐着,我们等皇后过来再开宴就是。”
张太后亲自发话,萧衍这才打消了去找王乐瑶的念头。他是今日的中心,所有人都轮番上前来给他祝寿。
赵氏掩嘴笑道:“看陛下心不在焉的模样,还在想着皇后吧?这一小会儿没见到,就牵肠挂肚的,夫妻感情是真好。临川王和王妃也是妇唱夫随,我都羡慕了。希望以后我家娶的儿媳,也能跟大郎如此和睦。”
萧宏正跟谢鱼在耳语,听到赵氏的调侃,谢鱼微微红了脸。她是真的脸皮薄,轻声道:“舅母别笑话我了。你会娶到称心如意的儿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