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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萧衍终于带着王乐瑶赶到了落脚的姚安县。这里按说已经出了丹阳郡,到了豫州的地界,应该会萧条一些。可没想到姚安县竟比昨日的芜湖县要繁华许多,沿街有许多林立的店肆,往来百姓也衣着鲜丽。
王乐瑶没像这样出过远门,以往出门都是车驾随从一大堆,唯一不同的一次,还是萧衍在她生辰的时候,带她去过大市。但那还在建康城中,如今却是出了建康之外,一切好像都很新奇。
她东看看,西望望,每个摊子前面站一会儿。萧衍就牵着马跟在她身后,眼神追着她,看起来特别像个宠爱小娘子的郎君。他本就生得高大英武,虽衣着普通,但有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强大气场,路人频频侧目。
“那个人长得好凶。”
“武将吧?”
“看他手臂那么粗壮,力气应该很大。他家娘子看起来那么娇弱……”
“嘘,他看过来了。”
王乐瑶在街口一家很大的食肆门前停住,萧衍看向她,“饿了吗?”
戴着幂篱的脑袋上下点了点。
“就在这吃吧。”萧衍说。
有小厮过来牵了萧衍的马,送去马房。
小二在门口问道:“二位是坐一楼大堂,还是二楼的雅座?”
萧衍问道:“各是什么价钱?”
小二脸上的笑意更浓,“大堂随您,雅座最低要五十钱起,临街的更贵些,七十文。”
王乐瑶对钱没什么概念,平日上街都是竹君给她付钱。再者她入宫前,也没什么机会上街,所有东西都会送到她面前。她感觉到身边的萧衍似乎僵了一下,暗道不好,他不会是又没带钱?
幸好他说:“临街的雅座,再上些好酒好菜。”
“好嘞,二位里面请!”小二愈发殷勤了。
一楼的大堂坐着不少的食客,人声鼎沸,二楼则相对安静些。小二推开雅座的门让他们进去,环境还算雅致,也不输给都城里一般的食肆。
小二人挺活络,帮他们擦了擦榻跟席案,“二位外乡来的吧?”
萧衍大马金刀地坐下,应道:“是啊,你们这姚安县看起来比附近城镇都要繁华。何故?”
王乐瑶在萧衍对面落座,也觉得很好奇,竖起耳朵听。
“这您有所不知,姚安令出身吴兴大族陆氏,是扬州刺史夫人家的族亲,据说两家关系很不错。扬州刺史您不会不知道吧?系出琅琊王氏,甲族之鼎。因着这层关系,本州刺史,都得看他的脸色。”小二对于这样的问题应答自如,往往外乡来的,都会有这样的疑问。
姚安令的官本就是从天而降,他想做什么事,只要报上王家的名头,上头自然优先给批复,给办理。他把这县城建得如此繁华,一方面为了多吸引人口,搞出政绩,另一方面也能跟商贾多收赋税,好中饱私囊。
“所以你们这儿的价钱定得如此贵。”萧衍一边喝水一边淡淡地说。
小二扯出一个苦笑,“国税,市税之外,还有孝敬钱,我们也没办法。您多担待。”
王乐瑶听到原委,忽然有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而对面的萧衍,脸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这几日他在她面前放低姿态,体贴温柔,就像个普通人家的郎君。
可他的真面目是一位生杀予夺的帝王。他最深恶痛绝的,就是士族出身的官员利用裙带关系和权势,盘剥百姓。他自己就是从寒门上来的,深受其苦。
萧衍道:“多谢,有需要我们还会叫你。”
小二从雅座退出去。
屋中一时安静,王乐瑶把桌上的碗筷都用水洗了一下,然后默默地分给萧衍,士族享有特权已是惯例。但若非亲耳所闻,亲眼所见,王乐瑶也没想到,仅仅是堂叔家的姻亲,就到了如此一手遮天,破坏官班的地步。都城之中,天子脚下,尚且是按照三公十二卿的尊卑之序,到了外面,堂堂刺史居然要看一个县令的脸色,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且这里距离都城并不远,皇帝本人却不知情。这帮人胆大至此,竟敢上下勾结,沆瀣一气,无人揭发,可见不是什么个例。
以前她总能在萧衍面前说出一堆的大道理,还觉得自己义正严辞。
可她顶着王姓,本就是世间最不公平的事,其实没什么立场去指摘皇帝。
相处日久,常在中斋伴他批阅奏疏,她已经知道,这男人天生就是适合当皇帝的。他在微妙的朝堂关系中,努力站稳脚跟,以一己之力对抗四大姓为首的士族,能力是毋庸置疑的。
“你不摘了幂篱?”萧衍问道。
王乐瑶意识到这里无人,不用再戴幂篱,就顺手摘掉了。
这个屋子临街的地方延伸出去,变成一个小露台,围着栏杆。天光从外照射进来,落在她净白的脸庞上,晕染出一层淡淡的光晕。她那双美过春水的眸子,澄澈如洗,越发清灵。发上的珠链拂过她精巧的耳朵,她随手拨弄了一下,无端生出万种风情。
萧衍的喉结滚动,下意识地灌下一碗水,身体渐渐燥热。
刚才脑子里在想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第108章 撩。(二更)……
“主上。”门外有人叫了一声。
萧衍收起思绪, 说道:“进来。”
王乐瑶看见一个身穿便袍的男子推门而入,直奔萧衍身边,对他耳语了几句。
萧衍听完, 神色复杂, “告诉柳庆远,不等到大鱼,不要轻举妄动。”
“是。”那人行礼退出去了。
王乐瑶问道:“怎么了?”
萧衍并不想告诉她眼下谢羡和谢家的遭遇, 这恐怕会影响到她后面的好心情。
“没什么,都城里有点事, 我已经吩咐他们去处理了。”
他避重就轻地说了一句,王乐瑶也没有再追问。
她手支着下巴,看外面的街景,眼中流露出一点俏皮的活泼,就像一个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的孩童,保持着最无邪的纯真。
她以前活得太过拘谨了, 现在跳出那些框框, 整个人就明艳了很多。
萧衍忍不住伸出手, 轻轻拨了拨她的额发, 问道:“开心吗?”
王乐瑶点了点头。
她从来没有这么放松过,好像身上没有任何束缚, 没有目的, 只是悠闲地观赏沿途的风景。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 珍贵得如同黄金。
萧衍一直不知道她对自己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 他担心那个答案不是自己想要的。最初他迫她嫁给自己,就算她不愿意,他也会用尽手段,只为达到娶她的目的。她心中肯定是不情愿的, 更多时候就像在履行夫妻间的义务。可能时日久了,她已经习惯了自己这个人,他们慢慢磨合,彼此适应,但那颗芳心未必是属于他的。
他那点最后的,可怜的男人尊严作祟,不会开口问她。
王乐瑶以为他出神是在想姚安令的事,伸手抓住他的大掌,“我明白你的心情,也支持你想做的事,但不要操之过急。你只有一个人,短短一两年的时间,不足以破坏一百多年累积下来的秩序。这是需要过程的。”
他是一个对自己很苛刻的人,什么事都喜欢闷声不吭地全部扛下。
王乐瑶不希望他太过强硬的原因,也是怕他伤到自己。
过刚易折,水满则溢。
那柔若无骨的小手抓着他的手指,好像一团软绵绵的云包围过来。萧衍反握住她的手,眼神幽幽地盯着她,“阿瑶,这是在外面,不要撩火。”
否则他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王乐瑶无语,迅速松开手。她就纯洁地安慰引导一下,怎么就成撩火了!是他的脑子里总装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时,小二敲门,然后端着托盘进来,在看到王乐瑶的时候,猛地愣住。
这是什么人间绝色!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仙女吗?
但很快,小二就感觉到一道杀人的目光射了过来。那个男人的眼神仿佛在说,再敢乱看就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小二连忙低下头,直觉背脊阵阵发凉,摆好菜后,迅速地说:“二位慢用!”然后就火速地退出去了。
总共五个菜一个汤羹,萧衍等王乐瑶先吃。她一向小鸡啄米般,吃得又慢又少。如果要他吃,这些东西瞬间就会全进肚子里。而且她进食向来不说话,萧衍也养出了一等一的耐心,只是看着她。
于是王乐瑶发觉对面的男人用眼神直勾勾地在自己脸上梭巡了一遍。她也习惯了,所以镇定自若地吃完东西,漱口,再用手巾擦了擦嘴角。
“你不吃吗?”
男人忽然伸出手来,指尖触到她的上嘴唇,轻轻地抹了一下。
“像只偷吃的小花猫似的。”他笑了声。
她的呼吸一轻,耳朵仿佛红得滴血,只感觉到嘴唇周围有一阵酥麻的感觉,连忙低头用手巾又擦了擦他碰过的地方。
到底是谁在撩火!
“我去梳洗一下。”王乐瑶起身,戴上幂篱,然后就开门出去了。
在萧衍看来,她简直是落荒而逃的。自从逼她用嘴取悦自己以后,她就变得特别敏感,草木皆兵。
萧衍敛起神色,对着暗处说:“去查查姚安令的家产,还有他的账目流动。在朕回到都城以前,将东西放在中斋的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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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夫人想要去城中的寺庙烧香祈福,庾凤跃不放心,想陪她一起去,但是谢夫人婉拒了。
谢临的身子不好,这几日病得无法下床,庾凤跃根本走不开。
谢夫人轻车简从从谢家出来,中途借口要买香烛,就拐去了金市的香烛铺子,然后独自从后门出去,按照字条上所说的,到了隔壁金陵馆的二楼。
雅座外面有人,确定她是独自前来以后,才推门让她进去。
谢夫人一介女流,不知对方是什么来头,心中害怕,但为了儿子,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
里面坐着用一个黑色的风帽兜住头的人,身影背对着门口,听到响动说道:“谢夫人来了。”
他故意压低声音,还是可以听出是个男子。
谢夫人站在他身后,手在袖中微微发抖,强自镇定道:“你是何人,我儿子在何处?”
“只要谢夫人将那张藏宝图交出来,我们自然会放了令郎。”
“什么藏宝图?”
“谢夫人何必装傻?文献公豁出性命拿到的东西,竟然没有告诉你吗?”
谢夫人脸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世人皆以为谢韶对她情深,一生只娶她一妻,却不知他们夫妻早已貌合神离多年。自从那年在山中,那个女人出现开始,谢韶对她就一直很冷淡,只不过在孩子们面前,依旧给了她尊重,造成夫妻和睦的假象。所以谢韶有要紧事是不会告诉她的。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要找什么藏宝图,如果此物重要,我夫绝不会藏在家中。他生前常去城外的永安寺,我倒是知道那里的藏经阁有一条秘道,可通往后山的佛塔,是我夫为收藏空道僧的舍利所建。第三排左起第二个书架上的瓷坛,向左旋转三下,入口就会出现。你们不妨去那里找找,或有发现。若找到了你们要的东西,可否放三郎回家?”她的声音透出几分恳求。
那人笑了一下,忽然起身走到谢夫人的面前,捏住她的肩膀,“我怎知是否有诈?劳烦谢夫人跟我走一趟。”
谢夫人脸色微变,感觉到肩胛骨一阵酸麻。
一盏茶后,谢夫人神色如常地回到车驾上,吩咐车夫去城外的永安寺。
“夫人,天色已经不早了。此时去永安寺,恐怕太阳落山前赶不回来了。”
“那今夜就宿在永安寺,遣人回去说一声便是。”
谢夫人如此说了,车夫也只能照办。
……
永安寺的香火依然不旺,上山的路上鲜见人影。山门前有几个黄衫小僧在扫落叶,听到牛车的响动,奇怪地看过来。
有一个认识谢夫人,立刻迎上前,“夫人,您怎么来了?也没提前告知蔽寺一声,什么都没有准备。”
谢夫人淡淡道:“不必准备,我就是想来看看。仍旧安排我在藏经阁住下就行。”
“您里面请。”小僧抬手。
谢夫人走过熟悉的庭院和小道,抵达那座藏经楼。小僧施礼,让她自便,就离开了。谢夫人吩咐随行的人都留在外面,她自己推门进去。
藏经楼有一段时日没人住了,加上昨日大雨,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她等了一会儿,西面的窗户被推开,然后有几道人影如鬼魅一般跳进来,几乎没有弄出声响。
刚才跟她在金陵馆接头的人走过来,低声说:“谢夫人,您带路吧。”
谢夫人走到那个书架前,转动瓷罐,北面的墙上立刻分开,出现一个入口。谢夫人熟门熟路地拿下墙上的蜡烛,走了进去。那个黑衣人就指挥同伴,谨慎地跟在她的后面。
那条通道不算长,尽头处有光亮,大概不足百步,就到了后山一片平地。
那儿有一座孤零零的佛塔,用石头所砌,稍显简陋,塔前还有一个木头的小案,上面放着空道僧的牌位和一鼎陈旧的小香炉。黄昏的道道金光洒在佛塔上面,仿佛笼罩着一层神圣的光晕。
谢夫人对着佛塔深深鞠躬,然后对身旁的人说:“就是那儿了。”
黑衣人命一人看着谢夫人,其余的人涌过去,围着佛塔还有旁边的草庐一阵翻找。最后那个黑衣人发现塔尖有异,用力拔开,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羊皮纸。他打开那羊皮纸,欣喜若狂,“找到了!果然在这里!”
其余散开的众人都围了过来。
他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但现在他也无暇多想,将羊皮纸卷了起来放入怀中,然后走到谢夫人面前,“多亏谢夫人帮忙,我觉得您一定很想文献公,这便去陪他吧。”
谢夫人大惊,往后退了一步。那黑衣人领着大部分人沿原路返回,只留下一个同伴,手中寒光乍现,逼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谢夫人再无法维持镇定,转身就想跑,却被那人一把按住肩膀,匕首猛刺了过去。
利刃没入血肉,刺中要害位置,人几乎来不及放出声响,就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