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赞再次吃惊,险些跌倒,没想到萧衍会做这个安排。
北府军本来就是桓家所创的,只不过后来落入王家的手中。在北府军,桓家还是很有威望的,桓玄也绝对很乐意领这个肥差。何况王桓两家是姻亲,王家不可能带头反对桓家,那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直到此刻,王赞才明白,自己以前真的小看萧衍了。
帝王心术,翻云覆雨。这个寒门武夫天生就是做皇帝的料,并不是运气好。
“无事便退下。”萧衍不想再看他的嘴脸。
第112章 二更。
因为扬州刺史更换人选, 都城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先是王执从王家搬了出去,给人一种与宗主房划清界限的感觉。
然后王允上书,表明自己对王赞有督管不力之责, 自求罚俸半年。陆氏和寻阳长公主也各捐出了一处价值不菲的宅子, 算是赔了王赞贪下的那些钱,堵住悠悠众口,避免更重的追责。
由姚安令撬起的以民养官, 以小官养大官的利益关系,被赤.裸.裸地呈现在朝堂之上, 百官面前。尽管此前,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但天子震怒,导致士族出身的高官人人自危,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王赞,纷纷弃车保帅。
自求罚俸的, 闭门谢客的, 互相攀咬的, 甚至还有干脆辞官的。
寒门出身的官员和百姓就跟看笑话似的看他们的热闹。
消息传到豫州的行宫, 已经是半个月以后。
王乐瑶正泡在汤泉之中,听竹君绘声绘色地描述整个过程。
“查出来有问题的地方官, 轻则改任, 重则革职。虽然没有动摇到士族本身, 但是陛下这么一整顿, 百姓可是普天同庆。本来前朝留下来的苛捐杂税就不少,这些人又变着法地盘剥百姓,百姓的日子大都不好过,辛辛苦苦挣的钱, 多半也进了贪官的口袋中。经此一事,整个丹阳郡的粮价都降下来了,有的地方还放爆竹就跟过年似的。”
王乐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现在王家的日子应该是最不好过的。她自小衣食住行所费巨靡,理所当然地享受高门鼎族的特权,从来没有深究过这些也许都是百姓的血泪换来的。果然人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
“娘娘,许奉御到了。”侍女在汤泉殿的外面说。
王乐瑶连忙从泉中起身,更衣完毕之后,到正殿见许宗文。
北海王给的那张法子,上面写的其实就是蛊术。
医术上一般认为宫寒,或者难以怀孕就是经络不通引起的。蛊虫可以爬进人体,用外物引导,吸食血液等方式,通经疏络,再辅佐以补血,草药和汤泉等方法,改变虚寒的体质。所以她到行宫以后,每日都要喝药泡汤,会进行蛊术作准备。
但是这个过程往往会比较痛苦,一般人忍受不了。所以许宗文边查阅古籍,边找大梁国中精通仇池秘术的高手,以求万无一失,这才耽搁到现在。
许宗文对王乐瑶行礼,然后说:“娘娘,您看谁来了。”
他侧身,后面有个戴风帽的人上前行礼。等那人摘下风帽之后,王乐瑶半天才辩认出来,“刘八娘,怎么是你?”
她印象中的刘八娘,一直都是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眼前的女子几乎是素颜,穿着普通的裙裳,有种洗净铅华的净美。这才是刘八娘本来的面目,平日在未央居的种种,皆是她的伪装。
刘八娘道:“皇后娘娘,奴家想单独跟您说几句话。”
王乐瑶点了点头,吩咐竹君把人都带出去,许宗文也行礼退下了。
等人都走了以后,刘八娘跪在地上,“请四娘子恕罪。”
她又叫了旧时的称呼,王乐瑶想她先起来再说,她摇了摇头,“请四娘子先听奴家把话说完。”
“奴家的母亲,是仇池国公主的陪嫁。奴家在北魏宫中出生,一直跟着师父学习技艺,后来侍奉公主之子,也就是北海王。当年冯太后将您的母亲带回北魏之后,北海王就派奴家在悬崖之下,用易容之术骗过您的父亲,并且留在大梁为北魏收集情报。但奴家的身份不幸被您的伯父发现,继而被他囚禁起来……最后被迫成为了王家的暗卫,替王家经营未央居,收集情报,一晃已经是十多年的光景了。”
王乐瑶没想到刘八娘竟然拥有如此复杂的身份。
怪不得伯父要把那几处宅子以低于市价的价钱租给刘八娘,原来还有这个用途。未央居一直都是王家的耳目。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北海王已经辗转与奴家联系上了,听说四娘子要用老巫医给的方子治病。大梁国中没有比奴家更精通仇池秘术的,所以特来助四娘子一臂之力。此外,奴家还想求一件事。”
“你说。”
“奴家不想再为宗主卖命,想回复自由之身。请四娘子相助!”刘八娘说着,伏在地上,“奴家知道陛下对四娘子情深意重,今次的惩罚,不过是障眼法而已。奴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不想最后落个身死异乡的下场,故而斗胆陈情。”
王乐瑶皱了皱眉,“你是有什么把柄在伯父的手上?”
刘八娘面色暗了暗,艰难地启齿:“奴家当年被宗主囚禁之时,曾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出生就被宗主抱走了……奴家甚至不知它是男孩女孩,如今是死是活。所以想请四娘子帮忙。”
王乐瑶震惊不已,她怎么也想不到,伯父平素那么清高自傲的一个人,居然是这样的真面目。王家到底还有多少肮脏不堪的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刚泡了汤泉,本就在出汗,如今背衣都湿透了。
“等我回到宫里,会帮你查清此事。这些,我父亲知道吗?”
刘八娘摇了摇头,“您的父亲是真的谦谦君子,这些年,他见奴家孤苦无依,明里暗里帮了不少忙。他可能也察觉到奴家在为王家办事,好几次旁敲侧击,想要帮奴家脱身。但奴家怕当年文献公的事重演,所以没有如实告知。如今王家的实力大受打击,奴家以为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才来找四娘子和盘托出。”
王乐瑶抬手把刘八娘扶了起来,“是我们王家对不起你。你不用自称为奴,暂且留在我身边,我会想办法护你周全。对了,未央居怎么办?”
刘八娘说:“我已经安排好了,娘娘不用担心。而且我在王家也安排了一个耳目,若有风吹草动,就会第一时间告知。”
“好,你先下去休息。等我跟许奉御商量好了,再请你过来。”
刘八娘行礼之后就退出去了。
王乐瑶泡汤泉泡得浑身发热,本来这汤泉行宫底下全是热汤,温度就比外面高上许多,今夜又听到一件如此震撼的事,她的血流瞬间加快,都冲向了大脑。
她坐在榻上,慢慢冷静下来。
藏宝图一事,王家侥幸逃脱了,就算堂叔被卸了扬州刺史一职,也不代表北府军就被收回朝中了。北府军的地位一直很特殊,他们在军队的编制之外,依附王家而生,待遇自然也比禁卫和别的边镇军队好太多。
萧衍只要有进一步的动作,可能会引起哗变。
北府军就如同享受了一百多年特权的士族一样,认为很多东西是理所当然的,被打破,或被缩减,都会引起他们的不瞒。军士同文官本就不一样,他们更擅长用武力说话。而北府军占据天险之地,与建康就一水之隔,真要打起来,可能萧衍的龙骧军都来不及救援。
依靠其他地方的军队,又不可能是北府军的对手。
说是悬在帝王头顶的一把利剑,半点都不夸张。
而伯父和北府军忌惮的,恐怕是萧衍的那支中军。但除了萧衍,无人知道它在哪里。有时候,王乐瑶甚至都怀疑那支中军是否存在。也许只是萧衍编出来,震慑王家的。
若有可能,她真的想去劝伯父悬崖勒马,不要把王氏全族都赔到他的权势争斗中去。但她知道伯父不会听的,若他肯听劝,当初也不会拒不交出藏宝图,害死文献公了。
恐怕她远避都城的这两个月,萧衍还扳不倒王家。
*
萧衍近来都十分忙碌,连寿康殿都去的都少了。
百忙之中,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王乐瑶通过暗卫给他传回的一些信笺。内容都不是很长,有时候是叮嘱他天冷加衣,有时候是说些日常的琐事,有时甚至就是两句她即兴而发写下的诗句。
他常常盯着信笺出神,然后磨磨蹭蹭半日,不知道回什么才好。
他本来文采就不好,字也写得不好,只能写些保重身体,注意加餐的废话。
这日,如意特地过来,说太后有要事请他去一趟寿康殿。
萧衍到了寿康殿外,就听到里面传出张太后的笑声。
“母后为何事如此高兴?”
如意笑了笑,“您进去就知道了。”
萧衍进入殿中,看到在场的人还不少。张太后拉着谢鱼坐在身边,笑得合不拢嘴。
赵氏和陈氏都站起来,齐刷刷地说:“陛下,皇室有喜了。”
谢鱼的脸更红,萧衍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是什么事。
张太后道:“二郎,阿鱼怀孕了!你说说,这才嫁过来不久,就给了我一个这么大的惊喜。我现在闭眼都可以了。”
她高兴之下,没有称呼临川王妃,而是谢鱼的闺名。顿时显得亲近了许多。
“母后,您还要看您的孙儿出世呢,怎么净胡说八道的。”萧宏在旁说道。
因为这是头胎,所以萧宏特别小心。等到今早御医确诊了以后,才敢进宫告诉张太后。本来还打算等坐胎满三月以后才对外说的,没想到赵氏和陈氏今日也在寿康殿,一下子就变成不是秘密了。
萧衍听了,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六弟竟然比他先做父亲了。
如果今日坐在这里的是阿瑶,他该有多高兴。
张太后和萧宏都注意到他的脸色,张太后自是知道他想起皇后了,赶紧敛了几分喜色。但她心里是真的高兴,活到这把年纪,可不就是盼个子孙满堂吗?
原本皇后嫁进来多日没动静,她就很着急,只是嘴上不说,怕给皇后压力。
如今总算是达成所想了。
“阿鱼是功臣,好好养着,等生出来以后,我重重有赏。”张太后摸着谢鱼的肩膀说道。
萧宏不明内情,走到萧衍的面前,斟酌地说:“阿兄,您罚嫂嫂去行宫也有大半个月了,她定是知道错了,不如派人去把嫂嫂接回来吧?马上要腊月了,把她一个人丢在那里总归不好。”
“此事,朕自有主张。”萧衍淡淡地说。
萧宏原以为阿兄罚嫂嫂只是做做样子,很快就会心软了。毕竟之前的种种恩爱,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阿兄还未消气。阿兄不会是因为王家的事而迁怒嫂嫂吧?
谢鱼本来也想帮王乐瑶求情,但太后抓着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开口。
谢鱼也只得按耐下来了。
萧衍从寿康殿出来,吩咐苏唯贞:“吩咐下去,临川王妃有喜的事,不要传到豫州行宫那边。”
苏唯贞应是,主上这是怕娘娘知道了伤心自责吧。毕竟临川王妃晚嫁进来几个月,反而先有喜了。
第113章 梦。(一更)……
王乐瑶虽然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 但在要施蛊术的前一日,仍是忐忑得睡不着觉。
许宗文从古籍中找到了曾经失传的麻沸散方子,并配了一副出来, 在尚药局找人试过。据说服下之后, 人只如深睡一般,不会有任何的痛苦。最多是醒来之后,会有种虚弱无力的感觉, 但有此方,无异于给王乐瑶吃了颗定心丸。
许宗文还说, 巫医此法在古籍之中找不到任何记载,应是巫医自己想出来的,无法证实能否成功。但许宗文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按照此法,姑且一试。
王乐瑶知道许宗文谨慎,说话留了几分余地。她自己也不知对怀孕这件事, 为何会如此执着, 大概是怕辜负太后的期望, 怕无法面对皇室宗亲。
最重要的是, 在他们来的路上,她偷偷观察过萧衍。他有时候会趁她不注意, 默默地望着路边玩耍的孩童出神, 他虽然嘴上说没关系, 但心里对孩子是渴望的。这世上应该没有人会不想有自己的孩子, 尤其是随着年纪渐长,有亲生骨肉承欢膝下,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快乐。
更别提,在帝王家, 子嗣是何其重要。
她这样想着,心口有些微微生疼,又从枕头底下翻出萧衍写来的信。
她给他写的都是寥寥数语,有些情绪涨在心头,到了落笔时便字字艰难。他的信写的比她长一点,洋洋洒洒一整页纸,大概都是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看到什么,读起来略显无趣的事。
但她看着,就会不自觉露出笑容,好像就能想象出他每一日都是怎么过的。
竹君在外间听到王乐瑶在寝殿之中翻来覆去的声音,就走了进来,轻声道:“娘娘,婢子给您点安神的香吧?今夜不好好睡一觉,怕是明日没有体力应付。”
王乐瑶应好,竹君就在香炉里加了特制的沉香。
殿中的香雾袅袅升起,一阵沉香的味道传到帐中来,宁静而悠远。
王乐瑶静静躺着,双目紧闭,逐渐有了些睡意。
大概是心思沉重,她并没有睡得很熟,隐约感觉到一个黑影投在帐上。
她睁开眼睛,警觉地问了一声,“谁?”
怎么来了人,竹君却没动静?
她拥被坐起,看到帘帐被人掀开,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站在外面。
“陛下,你怎么来了?”她震惊不已,他们不是说好,他不会再偷偷跑来的吗?她应该责怪他,可在这个关键时候看见他,又有种莫名的惊喜涌上心头。
“朕来陪陪你,天亮就回去。”萧衍坐下来,说话的声音很轻,如梦似幻。
王乐瑶虽然很不满他突然跑来的行为,但她内心的不安和惶恐好像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都被神奇地抚平了。她移到萧衍的身边,很自然地靠近他的怀里。他身上那种厚重的味道,跟屋中的沉香味融为一体。
她以前并不喜欢这种味道,总觉得有种高高在上,隔着千里的感觉。但闻习惯了以后,会发现这个味道其实就像沉香,让人觉得宁静和悠远。
王乐瑶叹了一声,“二郎,不瞒你说,我有点害怕,做梦都是上次看到从阿姐那边抓到的虫子追着咬我。想到要用它们治病,我就觉得毛骨悚然,睡不着觉。我是不是很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