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青葙坐在褥子上,看着李建深执起画笔,右手露出的些许肌肤上,那蜿蜒的伤疤依旧如此醒目。
她张了张口,道:“殿下,带上周大夫吧。”
他如今比她更需要他。
李建深的手一顿,抬起头来,说了句:“好。”
然而李建深并未将周瑞之带走,他离开那日,青葙坐在廊下,抱着双膝不说话。
周瑞之远远学着她坐下,道:
“老夫早说过了,这年轻人倔得很,说什么要我好好照料小娘子的身体,直至完全康复,旁的一概不要管,否则就要拿我问罪。”
他摇头轻嗤一声。
“惯会吓唬人。”
青葙听着他喋喋不休,将脑袋放在膝上,望着不远处墙上的爬山虎,忽然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
***
历经半年,大周的太子终于再次回到长安,长街上禁卫军开路,两侧士兵整齐依次排开,为李建深清理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来。
待皇家车队走远,跪在街道两侧的百姓方才起身,各自用长袖扫落膝上的尘土,小声道:
“哎,太子离开长安这么久才回,这是去哪儿了?”
“说是去关东巡查。”
“什么巡查,那只是名义上的,其实咱们殿下是去找王娘子,就是前太子妃去了。”
“啊?此话可当真?”
“自然当真,都传遍了,你们竟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兄台给讲讲……”
几个人热火滔天地交谈着,全然未曾看见离他们不远处的卢听雪脸色多难看。
婢女烟雨小心拉了拉她的衣袖,道:
“娘子,咱们该回去了。”
有人认出了卢听雪,拿着团扇捂嘴交谈,状似不经意地往她这里看。
卢听雪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并未去接烟雨递过来遮面的幂篱。
半年了,李建深离开长安已经半年了,这半年来,她被扔在这里,半点没有他的消息。
每日里派人去打听,也只是被搪塞几句:
“殿下在办公务,娘子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办公务,办公务需要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么?不过是因为王青葙在那里罢了。
昔日不受宠的太子妃被太子天天围着转,而她这个往日明面上‘得宠’的青梅竹马反倒被弃若敝履。
不知多少人看她的笑话。
然而卢听雪在乎的压根不是这个,她在乎的是,李建深忽然冷落她,是不是发觉了什么。
在他离开长安的日子里,她整日战战兢兢,心里总是一些不好的预感。
可李建深除了不大理会她之外,并没有对她做旁的,因此她倒渐渐放心下来。
只是这次他回来,还是要想法子再接近他才是,否则一些事便不好办了。
卢听雪镇定心神,道:“打听出来了?”
烟雨小声凑近:“是,明日正午,魏小侯爷要在侯府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奴婢给偏门的小厮塞了足足的银子,明日娘子换衣进去便是。”
卢听雪点头。
李建深回来,瞧着也不会来主动找她,她需得使些手段才成。
末了,她接过幂篱带上,任它将她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然后扶着烟雨的手轻移莲步,待走到自家马车前,方才将幂篱摘下,道:
“端州可来信了?”
烟雨扶她上马车,自己也踏上脚蹬。
“来了,说是北边有异像,叫娘子仔细东宫近日的动静,知道娘子许是不愿,但到底为家里想一想。”
卢听雪这回沉默片刻,说了句:“知道了。”
烟雨见她脸色不大好,便道:
“娘子何必给王青葙寄那封信,她如今在太子跟前得脸,若是说上一两句,您如今可不吃亏?”
马车行进,卢听雪鬓发上的步摇轻轻摇晃,发出声响。
是啊,她寄那封信做什么,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门户在争风吃醋。
她垂下眼帘。
大约是心里不平衡吧。
李建深待她最好时也不过尔尔,可是他待王青葙……却是掏心掏肺的好。
她心里并不喜欢李建深,可看着他这样掏心掏肺去喜欢旁人,还是会不舒服。
就像是自己养的一只小猫小狗,她可以不亲近它,可是却容不得它亲近旁人。
所以有什么法子,能叫他们闹一场,她也是高兴的。
她的郎君早化成了白骨,她如今就靠着这些活着,否则,这人世间还有什么趣儿。
卢听雪懒懒靠在马车上,用手指去揉太阳穴,长长的指甲滑落,在肌肤上落下一道显眼的印子来。
第72章 太子在松岭出了事,不知……
李建深回来, 照着规矩去向李弘复命问安,李弘的精神头似乎瞧着比半年前好许多,见着他, 倒还算和蔼。
李建深向他说了关东的巡查情况, 话头扯到北戎身上去。
李弘到底是打了半辈子天下的帝王,李建深一张口,他便听出了端倪。
“你确定要这么做?明明有更妥帖的办法。”
李建深知道他说的妥帖办法是什么。
自古以来, 要想平息战事,大多数帝王都会选择一条路, 那就是和亲。
公主一送,两国契约一签,最少也能安生个几年,然而……
“父亲。”李建深淡淡开口,望着倚在凭几上的李弘,道:
“您还记得前朝杨帝在时, 送了多少公主过去么?”
李弘一愣, 随即沉吟起来。
前朝杨家家风奢靡, 起初还好, 到了最后几位皇帝渐渐难以控制起来,只知享乐, 不理政务, 对待敌国更是软得不能再软。
光是末帝在位的十二年里, 就给北戎送去了二十六位公主。
起初送的是他的姐妹, 然后是他的女儿,最后实在无人,只能将宫女封作公主送去。
北戎便依次为借口,趁前朝内乱之际, 打了过来,而那些被送去的公主,早已化作塞外的皑皑白骨,下场凄惨。
李弘想到这里,不禁心有戚戚然。
他难道也要让自己的女儿落到这样的下场么?
自然不成。
李弘闭上眼睛,叹了口气,道:
“天下的担子终究是要交到你手上,有些事情要如何,你自己拿主意就好。”
李建深看着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父亲鬓边生了好些华发。
李弘终究是老了。
他手中拿着一串翠玉佛珠,那是昭贵皇后当初送与他的定情信物。
李建深收回视线,照着君臣规矩行了个礼,然后毫不犹豫地离去。
……
次日,李建深端坐在侯府正堂,身旁是魏衍及秦仲景等朝臣。
众人正在欣赏舞姬的拓枝舞,李建深眼尾扫见面前桌上用漆盘盛着的葡萄,手指微动,摘了一颗在指尖把玩。
负责宴会的侯府管家瞧见了,小声吩咐仆从再上一盘。
魏衍挑眉,笑道:“殿下什么时候喜欢上了葡萄?”
他记得李建深一向不爱这个。
李建深淡淡开口:“不是我。”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在场的人一时没听明白。
李建深却不管他们的反应,抬了抬手。
魏衍会意,随即起身:“众位,殿下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我送诸位出去。”
魏衍也算是李建深的亲信,身份尊贵,位高权重,众人哪里敢劳他大驾,连连推辞,向李建深行礼之后方才退下。
魏衍转身,眼尾扫见隔间屏风后的一角娇艳的衣裙,顿了顿,随后像是什么都未曾察觉到一般,回到堂上坐下。
“殿下,北面的事,殿下心中可有决断?”
半个时辰之后,李建深从侯府出来,
一声轻柔的呼唤从一旁传来,他转头,这才瞧见卢听雪正隔着禁卫军冲他招手。
眼眶微红,梨花带雨,瞧着极是动人。
李建深垂眼,片刻之后,抬脚过去。
“在这里做什么?”
“等您。”卢听雪拿帕子捂嘴,轻咳两下。
李建深看着她,忽然道:“我还有事,你既身子不好,还是回去养着。”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太子仪仗离去,侯府门前很快就冷清起来。
卢听雪冷了神色,方才那副娇柔之态不复存在。
“娘子?”
烟雨提醒她:“咱们还是先离开为妙。”
卢听雪眼底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转身,轻声道:“瞧,如今咱们这是热脸贴冷屁股,近不得身。”
烟雨道:“娘子伤心?”
卢听雪轻声嗤笑,“伤心?不过是觉得可惜罢了,原本靠着他,咱们还能活得容易些,如今……”
她有些无奈地叹口气,道:“给家里传消息吧。”
烟雨点头:“是,那方才放您进去的小厮……”
“照旧,处理干净,别让侯府发现苗头就成。”
说着,卢听雪提起裙摆,上了马车。
***
晚间,丽正殿的灯火通明,已近立秋,廊外的蝉声一阵弱似一阵。
冯宜手持着拂尘,脚步声在廊下轻响,待入得殿去,瞧见李建深正立在桌前,往墙上挂着的画像上看,不免静待片刻,等李建深转过头来,方垂首道:
“殿下,事办好了,葡萄在路上不易存放,晒成干正好,想必娘子不日就能吃到。”
李建深‘嗯’了一声,又回头去瞧青葙的画像,道:
“告诉谭琦,保护好她。”
“殿下放心。”
两人话音刚落,便有一小内监急匆匆地进来,道:
“殿下,五公主在外头,说是想要求见您,您看……”
众所周知,五公主与太子殿下一向不睦,如今突然巴巴跑来,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原以为太子不会见她,却不想李建深张了张口,道:
“叫她进来。”
小内监一愣,过了许久,方应了声是,飞快转身去了。
不消片刻,李义诗已经进来,她没有向李建深行礼,上来便是一句:
“带我一起。”
冯宜退下。
李建深转过身来,看着她,道:“你在说什么?”
李义诗将因为奔跑而微红的脸一扬,沉声道:
“阿兄,你带我一起去打北戎。”
这是自李纪元被关大理寺后,李义诗头一回唤李建深‘阿兄’。
李义诗怕李建深不同意,上前绕过桌子,走到他身前,道:
“父皇将你们的谈话都告诉我了,你别想搪塞我。”
她目光炯炯,甚至带着一丝热烈与兴奋。
李建深垂眸,转身坐在椅子上,两条腿交叠,愈发显出他修长的身形。
“你要跟着我去打仗?”
李义诗点头,“我身边有一支女子亲军,只要你带我去,她们随你调配。”
李建深依旧没有吭声。
李义诗急了,道:“怎么,你嫌她们人少?”
“在战场上,每一个战士都是大周的铁盾,他们每个人都不可或缺。”
“那你——”
“我担心的是你。”
李建深抬眼看向李义诗,问:
“军人的职责是服从命令,你能做到么?”
李义诗一愣,她这些年确实经常故意跟李建深作对,他有这份担心,实属正常。
她静默片刻,斩钉截铁道:“太子殿下放心。”
听见她这句话,李建深方才松口:“记着你今日说过的话。”
李义诗点头。
她想要李建深带她打北戎,除了自身对北戎人的痛恨之外,还有旁的原因。
当初因为李纪元的私心,叫北戎有机可乘,害死那么多关东百姓,如今国家危难之际,她自然不想待在深宫里,什么都不做。
她要为李纪元赎罪。
李建深或许清楚她的意思,或许不清楚,那都不重要。
只要能让她上战场,她愿意听从李建深的指令,对他俯首称臣。
……
过了九月里,天气一天比一天冷,院里的爬山虎已经黄了叶子,青葙坐在廊下,觉得有些发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瞧你这丫头,叫你多穿一件衣裳你都不听,如今怎么着,要冻着了吧?”
周瑞之正在院子里晒草药,听见动静,回头数落起她。
福伯从后院里过来,拿着一本书,道:
“周大夫,你说她做什么?小心阿葙不给你果子吃。”
周瑞之果然禁了声。
李建深从长安送来的果子可是好东西,他嘴馋着呢,可不能错过。
青葙早回屋添了一件衣裳出来,回到廊下时,见福伯从外头回来,便问:
“又是来北面来的?”
福伯点头:“怕是真的要有大动静了。”
这些日子,从边境往这里跑的人越来越多,有些人盘缠用光了,就只能靠乞讨度日。
福伯想到了什么,坐在青葙身边,道:
“阿葙,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同你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他——”
“不会的。”
青葙望着前头的院门,轻声道:“他说过等事了了就过来接我,他不会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