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这笔银钱自然又是打了水漂,白叫村人又看了两日笑话。
没过多久,镇子上又传来消息,王大海的功名也被本方学政以其作风不正、有辱斯文为由革除。
罗家的顶梁柱罗千户被京城官府羁押,祸福难料,女儿又坏了名声,损了身子,一家子乱如麻团。眼看着王家怎么也不上门提亲,罗家人也恼将起来,只说白占了女孩儿家的便宜,就想这样甩手不管么?就于一日晌午,用了两个身体强壮的仆人一顶小轿将罗双双送到了王家,再不理会。
王家只能收下,别无他法。
如今他家炕上躺着个一身病痛的老娘,又有个下不得地、做不得活的儿媳妇,儿子功名也被革了,王家的日子可谓是一地鸡毛。
罗双双本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这被迫到了王家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怎会去执帚下厨,洗衣做饭?只是整日的大骂王大海废物材料。王大海出去便听爹娘的唉声叹气,进屋就挨媳妇的骂,里外里受夹板气,终于一日夜里拿了家中仅剩的一点银钱,跑了。
王老汉气急败坏,索性找到罗家,索要罗双双的嫁妆,被罗家夹枪带棒一顿骂了出来,说他家彩礼还不知在何处,有脸上门要嫁妆!
王老汉一怒之下就把罗家告进了衙门,罗家自然也不甘示弱,跟他对簿公堂。
这场糊涂官司从年头纠缠到年尾,县官见两家着实也榨不出油水来了,便判定王罗两家无媒没聘,这门亲事不能作数,责令罗家接回女儿,待王大海归来再做判定。
王家人财两空,罗家女儿白输了一场身子,当家的老爷也丢官罢爵,各自讨了一场没趣儿。
这与两家上一世蒸蒸日上的日子,可谓大相径庭,算是替宋家出了两辈子的恶气。
王家如何热乱如何倒霉,宋家并不甚关切,如今让一家子上火的,唯有小女儿宋桃儿的亲事。
原本,朱员外亲来相看,两家彼此满意,这门亲事该是最稳妥不过的。
没想到,只过了三日,那朱员外又亲自携带礼物,登门致歉,只说这亲事谈不成了,但他愿认宋桃儿做干闺女,日后两家还是亲戚云云。
宋家老两口惊疑不定,追问之下方才得知,原来朱家那小儿子也早有了喜爱的姑娘,只是瞒着家中长辈。听说父亲要给他定一个隔壁村的女子时,这小子方才急了,说了实话。爷俩在家干了一仗,朱员外恼归恼,却也明白强扭的瓜不甜这个道理,思来想去还是回了宋家为好。
宋大年与刘氏听见这消息,顿时就没了话说。
宋大年倒还镇定,同朱员外说些面子上的言语,刘氏则立时便回屋抹泪去了。
其时,宋桃儿同嫂子杨氏正在里屋坐着,针线闲话,忽见刘氏一阵风也似进来,两眼又红红的,忙各自丢下活计,一左一右上前问讯。
刘氏一行哭一行说,絮絮叨叨总算说明白了,又哭诉:“我就不明白了,我上辈子到底做了啥孽,要报应在我闺女身上!桃儿的婚事,谈一桩黄一桩。王家那畜生,不必提了。好容易有这么一门好亲,又生出这等差错来。有什么不好,叫我这个为娘的去一力承担,何必闹我女儿!”
杨氏倒了一碗热茶,递与婆婆,说了些开解宽慰的话。
宋桃儿在旁听着,心里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
上一世便是如此,仿佛她的亲事,便是阖家不幸的由来。今生好容易摆脱了王家的纠缠,但爹娘却依旧为她的婚事烦心。
适才听说朱员外来退亲时,她并无任何不悦之情,反倒松了口气。
她知晓以当下自身的人物家资,与那朱家是再匹配不过的。朱家的孩子,也是个知书识礼、温文尔雅般的人品。这样的亲事,于她而言或者是最相宜的。然而,要去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她到底是不快活。只是眼看着爹娘那么欢喜,她怎样也说不出口。如今朱家自行退亲,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宋桃儿看着母亲抹泪的样子,起身走到她身侧,轻轻搂着她脖颈,腮贴着腮,轻轻说道:“娘,桃儿不急着嫁人,多陪您两年,不好么?”
被女儿娇软的身子环抱着,刘氏那激荡不定的心绪便渐渐平静了下来,拍了拍女儿的手,叹息道:“傻闺女,你说的轻巧呀。你如今青春少小,不趁着这花儿一样的年岁赶快找个好婆家。拖上那么一年两载的,那年貌相合的好亲事都没了,你可咋办?”
宋桃儿浅浅一笑,柔声细语道:“娘,老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世上的事儿,大多不能强求。倘或朱家硬是准了这亲事,他家儿子心中早有人了,女儿嫁过去,夫妻之间岂能和睦?若他再将这股气撒在女儿身上,那日子还能过么?凡事,都还是朝好的地方想想。”
杨氏亦从旁帮衬:“娘,妹子说的在理。这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再说了,凭着咱家桃儿的人品容貌,还愁没有好人家相中么?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桃儿的缘分不在这家,兴许就有那门第儿更高的人家来说亲呢!”
刘氏原本胸口闷了一口的气,听了儿媳、女儿的宽慰之言,便渐渐纾解开了,笑了笑:“你们姑嫂两个,嘴上抹香油了,尽会哄你娘开心的。罢了,事已如此,再等着就是了。”
宋桃儿见母亲不再丧气,这方娇憨一笑,重新拿起那针线坐在一旁低头绣将起来。
刘氏看着女儿那满头乌油的发,不觉若有所思——听闺女适才这番话,哪像个青涩稚嫩的闺中女儿?倒像是个久经风霜的妇人,沉稳干练又不失温柔体贴。这换成旁的小姑娘,连连遭遇这等窝心事,怕是寝食难安,羞的连门也出不得,她倒会自相排遣,且有余裕去照应旁人。女儿这等性情,想必将来不论嫁到何等人家去,都能游刃有余的应对。
思忖着,刘氏不由微微一笑,女儿自己能立的起来,那是再好不过的,不必她这个为娘的去操心了。
父母再如何劳心费神,这往后的路,终归是要儿女自己走的。
朱员外退了这门亲,但因其礼数做足,宋家也没曾着恼,算是好合好散。
只是,清河村不大,满共那么些人家,一丁点子事儿便随着风传到了各家各户的饭桌炕头上。
村人虽大多淳朴,但总有那么几个身闲碎嘴的,又或是嫉妒宋家日子红火,眼看着宋桃儿亲事又黄了,就编排出些不中听的话来四处嚼裹,甚而连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话也冒出来了。人虽不听他们的,但一户人家这等闲言碎语多了,总会令人避忌些,唯恐麻烦上身。那要给宋桃儿说亲的,便也少了许多。宋家的门庭,顿时冷清了下来。
宋家人对这等情形,虽是忧心不已,却也无可奈何——讲这话的,毕竟不是一张嘴一个人,总不好一个个打过去。若当真打了,便是没完没了的糊涂官司。
宋桃儿倒是安然自若,她并不发愁自己的亲事,也没想过要嫁与何人。
经过上一世的磋磨,兴许孑然一身,也没什么不好。她或者该做些什么营生,衣食荣辱一切自主,而不必去依赖什么男人。
这般又过得两三日,虽暂且无人上门求亲,但也无事发生,阖家子日子倒清静了几分。
春耕渐忙,宋家颇有几亩田地忙活,县里铺子又要张罗,阖家上下皆忙的不可开交。每年此时,地里必要雇上几个短工,宋家父子在城中开铺子,女人们就得给地里的工人做饭,一家人时常忙碌的一日也说不上一句话。
宋桃儿每日只随着母亲嫂子上灶做饭,又或做些杂事,心里倒是安宁。
算算日子,离靖国公府的人上门,大约还要两月有余。
今世家中一切太平,爹娘不会再要她嫁给郑廷棘了。
她宋桃儿今生,绝不和郑廷棘再做夫妻!
这日晌午时候,杨氏正在院中地下蹲着剖鱼。这鱼还是宋长安在镇子集市上买得的,说是近日家中忙碌,叫她烧了,晚夕阖家子好生吃一顿团圆饭。
正当这刮鳞剖肚之际,杨氏忽听得一阵马车轮子碌碌滚动声响,不由抬头望了一眼,却见一辆挂了蓝布帘子的马车正自村道上驶来。
她心中不由有些纳罕,这等乡下地方,村人寻常出行只凭着两条腿,若要进城又或者有什么要紧事,不过坐板车或是骑骡马。马车这玩意儿,那都是城里老爷们乘坐的。这会儿见着马车,敢是有什么达官贵人来?
只见那马车由远及近,竟在自家门前停下,杨氏的眼珠子都要凸出去了。
那马车停靠稳当,便自车上下来两个穿戴不俗的中年妇人。
两人张望了一眼,便走到宋家门首,扬声问道:“敢问,这儿便是宋老爷府上么?”
第十四章 柿子单拣软的捏,于这等人不……
杨氏微微一怔,张口回道:“我家公爹是姓宋。”
这两个妇人,皆是一样的穿戴,一个容长脸面,湖绿色缎子比甲,杏黄色长裙;另一个大圆脸,水红色绸子比甲,绛紫色绵裙。听得杨氏所言,这两个妇人扫了一眼这地下的鱼鳞血水,又看了看那立着的妇人手中的剪子,面色微变,旋即堆下一脸的笑来:“大嫂子,我说的是宋大年宋老爷。”
杨氏点了点头:“那便是了,他是我公爹。二位大娘从哪儿来,找我公爹敢是有什么事体?”
二人倒有些怔了,那容长脸面的妇人先开口道:“我等是从京城过来的,寻宋老爷说几句话。”说着,便不肯言语了。
杨氏眼见这二人穿戴不俗,又是打从京城里来的,张口便是流利的京腔,心中寻思着怕有什么来路,便忙忙进去告知婆母。
今日宋家父子照旧在县里开铺子,独留刘氏在家。
其时,宋家的女人们才做过午饭,刘氏正在厨房收拾家伙事,听了儿媳的言语,微微错愕。
半晌,刘氏点了点头,擦了把手道:“我知道了,去把咱收着的茶叶取来,再烧壶水。”
须知这乡下地方待客,往往一壶白水就罢了,唯有要紧的客,才会有茶点款待。
杨氏听了婆婆的话,不敢怠慢,忙取茶叶烧水去了。
刘氏便走到外头,见了那两个妇人,淡淡招呼道:“王嫂子、李嫂子,有日子不见了。”
那两名妇人见着她,满脸堆欢的应了。
寒暄了一阵,刘氏便将她二人迎入正堂坐下。
二人打量了一番这堂屋,见不过是寻常乡下的房舍,墙上甚而还挂着些农具,心中便皆有些不以为然。然而她二人都是久经世故的人了,脸上自然一丝儿也没带出来。
那容长脸面的妇人夫家姓王,便是刘氏口中的王嫂子,她当先说道:“宋太太好,府里老太太并各房的老爷太太都惦记着宋老爷、宋太太。只是这两年府里杂事多,所以没顾得上过来问候。原本去岁年底,老太太本意打发人过来问安,又想接府上姑娘过去小住几日。奈何年底府中备办年节事宜,到处忙乱,硬接了姑娘过去倒恐一时怠慢了,所以就罢了。幸得今年开春,老太太身子好些了,记挂着这边,所以打发我们两个过来问候,又问府上怎么好一阵子不走动了?老国公爷在世时,两家是通家之好。如今虽说老国公爷不在了,这段交情还是不要断了才好。”
刘氏听着这些话,按捺不住心里冷笑了一声。
这两个妇人是靖国公府的内宅管家,以往刘氏带女儿过去做客时,常与这二人打交道。她二人最是趋炎附势,拜高踩低的,起初听闻宋桃儿是老国公爷亲自定下的儿媳,宋大年又是老国公爷的救命恩人,只当如何富贵权势,巴结的很。后见宋家如今不过寻常农户,又给不出几个赏钱,便渐渐怠慢起来。后见二房老爷太太很不中意这门亲事,料想成不得事,明里暗里没少使绊子,给宋家母女暗亏吃。
刘氏起初心里不忿,回家同宋大年讲。
宋大年却是个通透的,说:“这等事,在他们高门大院里想必司空见惯。罢了,既是门第不匹,你也少带桃儿过去,没得自寻不痛快。当初我搭救国公爷,不过是职责所在,没想过要什么答报。这等门第的答报,咱也受不起。”
刘氏闻听丈夫言语有理,便也歇了这心思,少了往来。待老国公爷丧事一过,索性再不登门。
如今听王氏这一番言语,倒好似断绝往来是宋家的缘故,这等便宜占尽还要做好人的嘴脸,当真叫她膈应!
刘氏尚未开口,杨氏便将茶水送上来了,便又让茶。
王氏接了茶碗,看了一眼杨氏,笑道:“想必这就是府上新娶的大奶奶了?好标致的容貌,大少爷当真是好福气。”
杨氏不明就里,看了婆母一眼,没接这话,笑了笑便端了茶盘子出去了。
刘氏心里越发奇怪,这国公府里的下人从来鼻孔看人,今儿忽喇叭的找上门来,又竭力奉承,真不知有何意图。
她索性耐着性子与她们周旋,看她们到底意欲何为。
果不其然,这两个妇人扯了几句闲篇,便渐渐将话题引到了宋桃儿身上。
王氏问道:“桃儿姑娘怎么不见?”
刘氏心底暗道:这便来了,想必那靖国公府里的少爷到了说亲的岁数,有这门亲事在怕日后让人说出不好听的来,所以今儿打发人来。虽说他爹也说这门亲事成不得,但我家却不能先开口,免得日后叫人说起来,是我们老宋家不识好歹退了亲,与他国公府无干。我且先与她周旋着,看她如何说法。
当下,刘氏淡淡说道:“这不春耕活计忙,田里雇了几个人,这大晌午头的,桃儿送饭去了。”说着,又笑盈盈道:“两位嫂子打从京里过来,可吃过饭不曾?若不曾,便在寒舍一道吃了罢。只是我们乡下人家,饭食粗陋,难免玷了二位尊口。”
这话算是个软钉子,底下的意思大致是正是吃饭时候,你们这两个家伙毫无眼色,这个时候撞上门来。
王氏与那李氏脸色微微一僵,颇有几分挂不住,想起此番前来的差事,还是耐着性子,陪笑道:“宋太太客气了,我们是吃了饭来的,就不打搅府上这顿饭了。”一语未休,停了片刻方又说道:“这次过来,一则是老太太、太太打发小的来府上问安;这二则,也是太太说起,眼见着两个孩子都大了,这两年就要置办亲事,想把桃儿姑娘接过去,相处相处,待将来桃儿姑娘过了门,也不至彼此生疏。”
这一番话,倒是出乎刘氏的意外。
她只当靖国公府今儿打发人来,必定是来回绝这门亲事的,没想到竟有这么一番话说。
靖国公府一向不待见桃儿,那二房尤其如此,今儿来接桃儿,安知打的什么主意,总归不是什么好意思。
按理说,虽则本朝风俗,男女成婚之前,夫家接未过门的媳妇去小住也算常情,但其往往是成婚在即。如此一来,两方皆不能退婚,不然日后传扬开来,彼此名声都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