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医略一迟疑,答道:“回四太太,医家有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老夫人上了岁数,正赶盛夏,病又来的凶猛,所以好的慢些。幸而老夫人平素保养得宜,底子好,入了秋兴许就有了转机。”
宋桃儿听着,嫣然一笑:“原是如此,因我总是听人说起,太医院的王太医,是祖传的医术,手段高明。您都看了这些日子了,还没有什么起色,我还当要预备板材寿衣了呢。”
王太医听着前半截儿话,正连连自谦不敢,又听见后半截儿,只惊的脸也白了,暗道这哪家的儿媳妇敢这样咒自己婆婆!不由抬头看了一眼,见这位小夫人年岁甚轻,容貌娇嫩,正是青春少小,不免联想起近来京中传闻,那个孤僻寡言的忠靖侯对新娶的小夫人甚是娇宠溺爱,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甚而为了她不惜和亲母翻脸,又想起郑罗氏强叫自己一起干的这些荒唐事,心头就有些发憷。
他常年太医院供职,久知宫闱秘辛,并这些深宅大院的勾当,若非不得已,实在不想趟这浑水。
他倒还真怕这小夫人一时发了狠,竟药死了郑罗氏,栽到自己头上来。
正当他瞎捉摸着,宋桃儿却笑道:“多谢王太医走这一趟,太医事务在身,不敢多留。”一面吩咐丫鬟拿了诊金,一面着人送他。
王太医出了靖国公府,忽觉背上一阵湿凉,竟是出了通身的冷汗,静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上了自己的轿子,连连催轿夫启程,竟回太医院告假去了。
宋桃儿打发了王太医,回身走到堂上,看着冰瓷大海缸中的冰块,出了会儿神。
孙嬷嬷过来见着,问道:“四太太,这冰块怎的了?”
宋桃儿说道:“这冰块,怎么和份例上的对不上?老太太一日用冰十斤,但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每日能送来五斤就算不错了。”
孙嬷嬷忙笑回道:“四太太这就是有所不知了,因老太太病着,不敢让屋子太凉了,更用不上冰饮冰食,所以这每日的冰例就只让送了一半。”
宋桃儿微微颔首,却说道:“话虽如此,这没用的冰却去何处了?”
孙嬷嬷愣了半晌,迟疑道:“许是……该是退回冰库了。”
宋桃儿摇头道:“这话糊涂。”当即吩咐人去冰库把账本取来。
松鹤堂里伺候的几个内侍,听见此事,面面相觑,磨磨蹭蹭,谁也不肯去。
孙嬷嬷便呵斥道:“你们是怎么了?没听见太太的吩咐?腿断了?!”
宋桃儿看着这情形,却并不奇怪,只笑道:“这会儿使着她们,她们自是不愿去的。”说着,便差遣了自己的丫头去。
这次跟来的是翠竹,她素来沉默寡言,一声没言语就去了,过了好一会儿带着账本回来,说道:“想着太太既查账,便把松鹤堂有干系的账本都拿来了,所以耽误了一会儿,太太勿怪。”
宋桃儿笑了笑:“你倒是机灵。”便坐下查那账目,将自郑罗氏病倒之日算起,每日的所用冰例一一核对了,又拿到孙嬷嬷跟前,说:“孙嬷嬷瞧,这账本上记的,自老太太生病之日起,每日松鹤堂自冰库支取冰块依旧是十斤足数,并非送到这里的五斤,账本上也并无冰块退回的记录。”
孙嬷嬷看了,顿时哑然,好半晌才道:“那这余下的冰块,却到哪里去了。”
宋桃儿摇着团扇,含笑说道:“还能去哪里,偷拉出去卖了便是。外头可有那有钱却不能修冰库的人家,愿花大价钱买这冰块夏日里消受的。前儿去那个赏荷宴上,我还听一些夫人说起,家中不宽裕就把朝廷赏赐的冰块拿去卖了换钱,得利很是可观。这些日子老太太病着,忙的颠三倒四,谁有工夫过问这些鸡零狗碎的闲事。待过了这一阵儿,又有谁会想起来问冰块的事。再一则,老太太生病是突来的,冰块本是按着每日十斤的例囤的,就算到了年下盘账,也看不出来什么端倪。如此这般,倒是便宜了这些个老鼠。”
这话落地,屋里服侍的丫头里有几个顿时就白了脸。
众人沉默不语,一室寂静。
孙嬷嬷顿了片刻,方又强笑道:“这冰块确实少的莫名,但四太太说人偷拉出去卖,实在……”
宋桃儿也不待她说完,径自说道:“且不用慌,既有冰块,想必别的东西上这起人未必不敢动手脚。横竖老太太病着,这里无人管事,我就越俎代庖一回,好好理一理这些乱糟糟的账目。免得出了家贼,还一个个都在睡梦里。”
她这话说的凌厉,与往日那和气态度大不相同,倒把人都震慑住了,竟无人敢上前来阻拦。
当下,宋桃儿便将近一个月内的账,从一日三餐所用的蔬菜瓜果、鸡鸭鱼肉至松鹤堂开销的香料、茶叶等物一一理出来,和每日实际耗费一笔一笔的对照。翠竹捧着账本在旁念,她就在纸上记。
她算账极精,竟不用算盘,只心算片时就能得出数目。
又记性甚好,哪日该用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比如——
“七月十日,午食用鸭子两只,如数开销。”
“胡说,那日老太太去赴赏荷宴,不在府中,鸭子难道喂了狗?!”
“七月十二日,檀香二两,供佛之用。”
“十二日,老太太已然病倒,是哪个亡魂去佛前上香的?!”
如此这般,不胜枚举,一个时辰的工夫,已把一个月的账目都核算清楚。
翠竹停了下来,道:“账本记到今日,已完了。”
宋桃儿搁了笔,冷笑道:“不过一月罢了,孙嬷嬷你瞧瞧,这亏空了多少。这是我点出来的,还没去盘库呢!”
孙嬷嬷勾头看了一眼,顿时就吓了一跳,只一月功夫,仅松鹤堂就亏空了一百余两银子,日积月累更不敢想。
宋桃儿坐正了身子,正色道:“平日里内堂服侍老太太的人,都给我跪了!”
于是,连着云樱、祥云这些一等大丫鬟在内,一共八人都在堂下跪了。
宋桃儿说道:“你们侍奉主子,竟而监守自盗,真正不可饶恕!今日起,都出去罢,不必留在这里服侍了。”
众人先是一呆,回过神来又都嚎啕起来,云樱和祥云更大喊冤枉,这些事与她们无干。
宋桃儿却又喝道:“都住口!老太太病着,你们若是吵闹的她老人家病体越发沉重,又是一桩罪过!”
众人只得收了声,云樱抽噎小声说道:“四太太明察,这些事想必都是外头账房干的,奴婢们只在内堂服侍老太太,怎能盗卖财物呢?”她当然要大喊冤枉,国公府老太太近身侍奉的丫鬟,衣食用度可比那寒门薄宦家的小姐还尊贵些,这等锦衣玉食的日子,她怎能撒手?再说了,老太太早已私下许诺她,待她满了十八,就让她去伺候三爷,也不必当什么通房,过去就是姨娘,终身也有了倚靠。如今四太太竟把她撵了出去,那她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桃儿笑了一声:“你这话,只好糊弄三岁的娃儿。谁不晓得你们,欺上瞒下,各样武艺都是齐全的。这些事,没有你们里应外合,怎能做的周密。你们平日伺候老太太衣食,用过什么吃过什么,心里没数么?谁又说你们一定要亲自出去卖这些东西了?再往下细查查,管账房的,管库房的,管采买的,再有二门上、大门上伺候的小厮,哪个跟你们沾亲带故,不就全明白了?你们懂事的,如今收拾了出去就罢。再要厮缠,往下深究起来,终究拔出萝卜带出泥,可就不好看了。”
这话一落,算是打到了七寸,一众丫鬟总算没了言语,半晌给宋桃儿磕了头,一个个起身去了。
宋桃儿说的那些人,大多是她们的老子娘又或是兄弟,若是阖家子一起出去,可就连吃饭营生也没了。
孙嬷嬷在旁眼睁睁看着,竟是一句话也插不上。
四太太清理家贼,在情在理,她一个老仆能说什么?
也是稀奇,平日里隔不上一炷香的工夫,郑罗氏就要叫宋桃儿做这做那,这会儿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内房里却是悄无声息,也不知她是否睡了过去。
待人都出去了,孙嬷嬷才出声:“四太太,这起人果然可恶,撵了也罢。可是人都撵干净了,谁来伺候老太太呢?”
宋桃儿微微一笑,道:“原本,我不该管的。国公府里的家务事,一向该由谁处置呢?”
孙嬷嬷哑口无言,那自然是蒋二太太。
这再往底下说,奴婢小子偷盗至这般地步,蒋二太太竟然无知无觉?这若不是无能,便是牵涉其中,中饱私囊了。
可闹到这个地步,这会子谁敢去跟蒋二太太说这些事?她那个炮仗脾气,还不把去的人骂的狗血淋头。
宋桃儿当然明白她的为难之处,这本也在她的谋划之中,便说道:“我晓得,二太太家务缠身,一个大忙人,不好拿这些事烦她。如此,我让林大娘去挑几个合适的丫头,即刻叫进来伺候老太太。她是府里的老人了,又是奶过四爷的,最是忠诚可靠。她选的人,该当放心。”
林大娘可是府里伺候过两代主子的老人了,一向为人正直,宋桃儿既搬了她出来,那自是没什么可挑的。
孙嬷嬷果然无话可说,只好满口道:“林大嫂子做事,那自是稳妥的。”
当下,看天色不早,宋桃儿便起身道:“我这就回去交代这事,这里孙嬷嬷先照看着,想必四爷也要回房了,我也要回去伺候。”
没有郑罗氏吩咐,孙嬷嬷也不敢阻拦,就放任她离去。
离了松鹤堂,宋桃儿长舒了口气,只觉胸口一阵畅快。
翠竹一向不声不响的,这会儿却忽然道了一句:“太太好生精明,奴婢当真佩服。”
宋桃儿轻笑了一声,国公府里内贼偷盗成风,她上辈子就知道了,不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偌大一间府邸也不至于就败落到那个地步。
静观了这些日子没有举动,也就是为了拿住确实的把柄。
原先,她也不想管这些事,郑瀚玉已跟她说了,不管怎样那边府邸收拾出来就带她搬过去,另立门户,国公府如何她并不在意。但人既欺到头上来了,她也不能就总这么被动挨打。内宅是女人的天下,郑瀚玉不能总护着她。何况,她也想为他了却这些后顾之忧。他是做大事的人,不能一天到晚都被这些乱七八糟的琐碎事缠着。
这一局,算是一石二鸟。
换了郑罗氏身边的丫头,让林大娘选几个可用的过去,往后消息也灵通些。郑罗氏如要装病,那就装的彻底些,就该一直躺着不能动弹。倘或她竟跳起来,自己换了这些丫头,那就是她没有病。
出了这样的事,蒋二太太难脱其责,不论她是否牵涉其中,治家无能的名声她是定要落下了,再往下林清霜的事就好说了。
倘或不把她搅和进来,其实也就没今日这事了,她们怎么就那么笨呢?还是说,她们果然心里还是觉得她是乡下来的,傻兮兮的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可以任凭□□?
她可是在这后宅里浸淫了半世,若再没有长进,被人嚼成骨头渣滓也是活该了。
再说,郑瀚玉会给她撑腰的,她什么也不怕。
第六十六章 您早点见喜啊。
郑罗氏在屋里,竖着耳朵,将外堂上的情形听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火发,却无可奈何——本说病的不能动弹,难道眼下为了这事儿忽然诈尸蹦起来,冲出去跟那小蹄子争辩去?即便她不顾体面,舍了这张老脸,这事儿又有什么可争辩的?那八个丫头做内贼,里应外合盗卖财物的事,宋桃儿查的明明白白。她若要护着这些个家贼,那这老太太也不用做了。
然而如此一来,宋桃儿算是把她这一屋子的心腹臂膀给尽数折了,这新派过来的人,天知道又是哪房的内鬼。
偏生她又挑不得理,林大娘是她年轻时候手底下使出来的老人,就为着这一层干系,当初才把郑瀚玉交她奶了。难道如今又说她挑的人不靠谱?那岂不是自打嘴巴。
今儿这一出,算是把郑罗氏架在火上烤了。
实则丫头小厮偷盗,她多少也知道一些。这些大户人家,人多手杂,仆婢成群,保不齐就有些不干不净的事,只是没料到她们竟敢有这么大的胆量,一个月就瞒昧了一百多两银子。
她一时恼怒宋桃儿竟敢这会子耍手段,一时又气恨那些丫头小眼薄皮,干这些不光彩的事,只将一口牙咬的咯嘣响。
孙嬷嬷走进门来,窘了片刻,才低声道:“老太太,四太太把松鹤堂……”
郑罗氏没好气打断道:“我没聋,听着呢!”
孙嬷嬷抿了抿唇,硬扯出一抹笑来:“四太太倒是精明,几日的功夫就看出这么多猫腻。可恼云樱她们,如此不顾体面,都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还学这些手脚不净的毛病……”
郑罗氏鼻子里哼了一声,斥道:“这几个丫头,撵出去也没什么可惜,不必替她们说情。”
孙嬷嬷便瞅着她的脸色,试着劝道:“老太太,四太太这几日伺候您很是尽心竭力,这些个家贼内鬼也多得她留意,才抓了出来。不如就水推舟……”
“休想!”
郑罗氏将床板锤的咚咚作响,眼下让她鸣金收兵,岂不是说她服了软?!
郑罗氏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服软。
她微一沉吟,道:“打发个人,将这件事告诉老二家的,且问着她,就说我说的,她是怎么管家的,竟闹得老太太屋里出这么些贼,她也还在睡梦里?”
孙嬷嬷跟了她一辈子,哪里不知她盘算什么,依着蒋二太太的脾气,更要恨宋桃儿多管闲事了,这就是鹬蚌相争,她坐收渔利。
她微叹了口气,起来出门,本预备着在院里先挑两个粗使的小丫头顶着,却见林大娘已带了四个丫头走进院来。
孙嬷嬷迎上前去,跟林大娘招呼了一声,说道:“林嫂子,这么快就送人来了?”
林大娘还是笑呵呵的,说道:“听四太太说了这里的事,就怕老太太身边没人伺候,这不紧赶着选了四个丫头过来——都是家生子,靠得住。老太太屋里,按例是八个丫头,但这节骨眼上一时也找不来那许多,暂且凑合着使吧。”言罢,又交代那几个丫头:“如今老太太病着,你们可要尽心服侍,不要耍奸躲懒。待老太太好了,必定赏你们。”
跟来的四个丫头,连忙齐齐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