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妃笑了一声,拿着茶盅盖子轻轻刮了茶水,不疾不徐道:“那么,武安侯夫人可知道这是什么茶?”
宋桃儿知道她如此问来,其中必有缘故,并不答话,只将茶盅放在了一旁。
郡王妃颇有几分得意,说道:“这茶名唤云峰玉露,是西南高山之巅,取百年老树嫩芽,炒制而成。这茶树生于云端,朝饮露水,暮吮融雪,所以这茶也鲜烈芬芳,最是解渴消腻的。一两茶叶,价值百金。”
宋桃儿不觉一笑,果然又是这老一套。
她们这些名门贵妇,想压她一头时,便会抬出这么一套做派来,常文华卖弄文采,适才饭桌上的人谈衣食,如今这郡王妃又说茶叶。
没一点新鲜伎俩。
“我晓得你必定不知,这不奇怪,你这样的出身,能见过、吃过、用过什么好的?”
宋桃儿索性说道:“王妃娘娘,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这般远打周折。”
郡王妃一愣,片刻才复了神色,清了清嗓子又道:“玉哥儿是我打小儿看着长起来的孩子,他的家世教养与你可谓是天壤之别。他爱什么样子的女子,我最清楚不过。娶了你这样的女子,想必他心里也不痛快。再则说来,他年岁也不小了,后宅却只得你一个女眷。身为正室,自然要以夫婿子嗣为重。”
话至此处,她又抿了一口茶,笑道:“你身份原是不配的,但既做了正房夫人,就好生修修妇德。玉哥儿原先有位相好姑娘,你也是见过的,就是那位常氏。模样不在你之下,家世既高,才学又好。更难得的是,她与玉哥儿有旧日情分,当初若非玉哥儿出了那事,早已喜结连理了。旁人玉哥儿或许不可,但若是她,想必玉哥儿不会拒绝。自然,你还是正房夫人,人人都还敬着你。往后你专一掌管家事,常氏专一伺候玉哥儿,生儿育女,岂不甚好?”
一席话毕,郡王妃只觉自己处置的极好,各处都想到了,脸上便露出了一抹极闲适的笑意来。
常氏伺候郑瀚玉,为他生儿育女,我去掌管家事——这岂不是说,要让郑瀚玉与常文华去恩爱缠绵,自己则当个管家的老妈子?
这算盘打得当真是精妙,打量她真是傻子呢!
宋桃儿不动声色,只装作听不明白,懵懂问道:“王妃娘娘,这常氏也是武安侯夫人,让她嫁与我夫婿做小,岂不是委屈了她?她岂会情愿?”
郡王妃只当她性格懦弱,无甚主见,笑盈盈道:“这却不用你担心,常氏嫁过去做平妻,与你不分大小,只以姊妹论之。”
如此说来,常文华大她许多岁,她岂不是还要叫常文华一声姐姐?
宋桃儿禁不住笑出声来,她倒有些好奇了,这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欺辱旁人却说的这般理所当然。
她缓缓起身,说道:“王妃娘娘,常文华当初弃我丈夫而去,四爷早已厌弃了她,如今更是连看都不要再看她一眼。我是不知,您从何处猜到四爷对她还有旧情。这件事问着我,我是不答应的。她想进我海棠苑的门,那得四爷点头。”丢下这句话,她福了福身子,“多谢王妃教导,桃儿告辞了。”
言罢,她竟不等郡王妃说话,扭身就出去了。
郡王妃被晾在当场,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恼羞成怒道:“好个乡下的粗野丫头,竟敢如此蛮横无理,连我也不放在眼中!我这等好声好气与她说话,她居然听也不听的!”
一旁服侍的丫鬟,各个都在心里翻白眼,腹诽道:那是啊,您硬要给人家丈夫安排个平妻,这当面添堵的事儿,还要人家笑脸相迎不成?
唯一个心腹陪嫁,大胆进言道:“娘娘,奴婢斗胆说一句,这等事您何必沾手?别人家内宅里的家长里短,没得给自己惹一身骚呢。”
郡王妃叹了口气,“我何尝想管这等事,只是先前一件事欠了常氏的人情。来求我的,又是我那位老姐姐。当初不是她一力周旋,我也坐不到这郡王妃的位子上来。这两件人情砸下来,我怎能拒绝?”说着,片刻又道:“也罢,横竖话我也说了,王妃的架子我也拿了。她儿媳妇既不肯听,我能有什么法子。余下的,由着她们闹去吧。”
宋桃儿出了暖阁,走去与国公府的女眷汇合,就要一道乘车回去。
郑罗氏倒有几分心虚,偷偷打量着她脸色,见这小儿媳妇神色如常,仿若无事发生,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宋桃儿却丝毫不提适才之事,只与众人招呼了一声,就上了自己的马车。
一路无话,回至国公府。
待门前下车之际,宋桃儿抢先一步走到郑罗氏跟前,抬手搀扶她。
众人只当她卖弄孝顺,讨好郑罗氏,也不言语。
过角门时,宋桃儿却在郑罗氏身侧,以极低的声量道:“老太太,您为四爷娶平妻、纳姨娘,何不直跟我说?找这些外人,不怕丢了咱们国公府的颜面?您平日最重颜面,怎么如今又不看重了?”
郑罗氏又惊又怒,禁不住低低斥道:“你……”
宋桃儿轻笑了一声,“这件事我也早说过,那常氏有本事让四爷收了她,那她就进门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不必干这偷鸡摸狗的事。那时候,也不必她做什么平妻,我这位子让给她,我收拾包袱回娘家就是。”
话至此处,已走到了内宅院门上,海棠苑与松鹤堂方向相反,宋桃儿便停下了步子,向郑罗氏道了个万福:“媳妇便不送老太太了,老太太仔细走好。”
郑罗氏将拳头握了几握,最终拂袖而去。
看着她那狼狈身影,宋桃儿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回至海棠苑,一众仆婢迎了上来问安,又向内传报:“四爷,四太太回来了。”
宋桃儿迈步进门,只见屋中窗明几净,郑瀚玉正坐在桌前看书。
他未戴冠,长发披垂,穿着一袭家常的竹布夹衫,温润如玉。
看她回来,郑瀚玉放下书卷,莞尔一笑:“回来了,玩儿的高兴么?”
宋桃儿含笑点头,走上前去,摸了摸丈夫的脸,轻轻说道:“我可是得罪了好大一圈人呢。”
郑瀚玉就势抱住了妻子的纤腰,抬首看她粉面发红,娇腮欲晕,吐息之间微带酒香,微笑道:“吃酒了?”
宋桃儿颔首笑道:“镇安郡王府自酿的荷花酒,很是清甜适口,我便多吃了几盅。”
郑瀚玉笑言:“这有什么,你爱这样的鲜花酿,我也吩咐庄子上酿就是了。”
许是吃了酒的缘故,宋桃儿只觉胸口一阵阵的沸腾,她只想狠狠的独占着眼前这个向自己微笑和煦的男人。她垂首,向郑瀚玉的唇上吻去,说道:“你倒还真吃人家惦记呢,都嫁过人了,还心心念念的要过来!”
第六十三章 酒后
柔软的身躯,似有若无的体香,撩拨的郑瀚玉思绪逐渐迷乱。
他搂紧了宋桃儿的腰肢,深吸了口气,声音喑哑道:“怎么了?”
宋桃儿却不答话,只是执意在他身上磨蹭,轻声耳语道:“抱我吧。”
郑瀚玉本欲再问些什么,却禁受不住她的诱惑,便同她一道进了内室。
许是吃了酒的缘故,今日的宋桃儿格外的大胆妖调,一再的诱惑着他。
直至郑瀚玉都已筋疲力竭,宋桃儿早已倒在枕上沉沉睡去,这一场突如其来的云雨方才散去。
郑瀚玉看着熟睡的桃儿,汗湿的黑发紧贴着脸颊,不由伸手替她掠了一下,拉过一床纱被盖了,披了衣裳,向外唤道:“来人,取水来。”
少顷,晴雪端了黄铜盆进来。
郑瀚玉拧了手巾,替宋桃儿与自己擦拭了身子,方才问道:“今日你跟着太太去西江源,可出了什么事么?”
晴雪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宋桃儿,压低了声儿道:“回四爷,今日咏荷宴上,武安侯夫人也来了。”
郑瀚玉瞬时明白过来,又道:“仔细讲来。”
晴雪遂将今日在宴席上所见之事尽数讲了一番,又道:“临走之前,王妃娘娘还将太太叫到内室去喝茶,说了许多话。太太出来之后,就不大高兴了。”
郑瀚玉沉吟不语,片刻颔首道:“我晓得了,伺候我穿衣,去松鹤堂。”
晴雪赶忙服侍郑瀚玉穿了衣裳,唤来莲心,推着郑瀚玉出去。
来到松鹤堂时,丫鬟云樱正往外端水,见他过来,赶忙上前道:“四爷来的可是不巧,老太太这会儿正歇午觉呢。”
郑瀚玉淡淡说道:“既如此,那就请老太太起身罢。”
云樱颇为惊诧,这请还在午休的老太太起身,可是大不敬之事。
四爷往日对老太太甚是孝敬,今儿却是怎么了?
云樱哪儿敢去打搅郑罗氏午休,只得苦着脸道:“四爷,这事儿不合规矩,奴婢实在不敢。不若……不若请四爷暂到暖阁中坐,奴婢给爷泡盏茶,爷慢慢等?”
郑瀚玉不置可否,只是沉默不言。
云樱看他这架势,竟是不立刻见到郑罗氏誓不罢休了,自己一个小小的丫鬟,哪里做的了主,偏生这两位主子都是自己得罪不起的。
正当左右为难之际,孙嬷嬷自屋里走了出来,说道:“四爷,老太太醒了,请您进去。”
云樱宛如见了救命稻草,这方松了口气。
郑瀚玉进得室内,却见郑罗氏倚着一方销金秋香色湖缎软枕,半躺在香妃榻上,膝上盖着一领薄毯,面上微戴着几分愠色。
郑瀚玉上前,道了一声:“母亲。”
郑罗氏嗯了一声,语带薄怒道:“好呀,长本事啦,连老娘午睡都不顾惜了,就这么闯进来!”
郑瀚玉说道:“儿子无礼,待会儿再跟母亲请罪。只是今日赏荷宴,母亲做了什么,难道不该给儿子一个交代么?”
“嘭!”
郑罗氏举手重重拍向一旁的红木小茶几,将安置其上茶碗也震倒了。
慌的孙嬷嬷忙上前说道:“老太太仔细手疼,有什么好好同四爷说,母子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事脸红。”
郑罗氏声色俱厉道:“我含辛茹苦,养了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今日来质问我么?!如今你是堂堂忠靖侯了,了不起了,连母亲在外的言行也要过问了?!”
这口吻虽凌厉,郑瀚玉却听出了底下隐隐的心虚。
他不理这话,只说道:“母亲,我这一世只要桃儿一人,这话当初在我成亲之前就已说的明白了。母亲可是忘了?”
郑罗氏只觉胸口一闷,气堵不已。
只听郑瀚玉又道:“那个常氏,她抛弃儿子改嫁他人,如今日子过不下去又要回头。如此反复无常,是为小人。难道母亲想要一个背信弃义的女人来做儿媳么?母亲如有此念,直接来跟儿子说就是,何必麻烦郡王妃,又何必为难桃儿。”
这一席话不疾不徐,却铿锵有力,将郑罗氏问的张口结舌,好半晌她才支吾言道:“你……你已这般年岁,只得一个女人,怎能开枝散叶?”
“难道定要娶许多女人,生下一堆孩子,然后嫡庶纷争,家宅不合,才叫多子多福?儿子不老,桃儿更是年轻,母亲又急什么。”
眼见郑罗氏被问的窘迫不已,孙嬷嬷禁不住插口道:“四爷,老太太也是为着您着想,到底也是一片苦心。”
“是啊。”郑罗氏也不看孙嬷嬷,垂下了眼眸,似是疲惫又似是委屈,苦口婆心道:“我不过是为着你着想罢了,娶一个乡下女子为妻,当真是你所愿么?她如今年轻貌美,你同她好的如胶似漆,不放在心上。但这夫妻过日子,是一辈子的事。天长日久,事情多如柳叶儿,她这么个不上台面的女子,如何能做你的正室夫人?往后……”
“可她是我的妻子,上不上得台盘,由我做主!”郑瀚玉不待他母亲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言语。他双手紧握,臂膀的衣衫紧绷,显然是在克制着自己的脾气。
“我以往不知,原来母亲竟这样看不上桃儿。既是如此,我也不会让桃儿碍了您老人家的眼。”郑瀚玉长舒了口气,盯着郑罗氏,沉沉说道,“朝廷划拨的忠靖侯府长日空闲,只两房家人看守屋舍,这久不住人也不是长法。如今我已成家,本当分门立户,明日我便打发人去收拾侯府,下月带桃儿住过去。”
言罢,他竟吩咐莲心推了自己离去。
独留下郑罗氏呆如木鸡,坐在榻上,眼看着郑瀚玉背影出门而去,忽然嗷的一嗓子嚎哭起来。
孙嬷嬷早已吓坏了,她怎会料到,为了四太太,这母子两个竟会弄到要决裂的地步。
她一面拿了手帕替郑罗氏擦泪,一面倒热茶,一面劝说,手忙脚乱。
郑罗氏大哭不止,又拖着哭腔拉着孙嬷嬷的手道:“明月,明月,四儿不听我的话了,为了一个乡下女人,他竟要分家离我而去!”
明月便是孙嬷嬷往昔闺名,她如今年老这名字自是无人叫了。眼下郑罗氏是六神无主,才把这旧日名字重新唤起。
孙嬷嬷心里没好气道,这不全是自找的吗?吃饱了闲的,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定要折腾这些事,弄到这个地步才后悔,又有什么用?
然而这些话,她嘴上自是不能说起,只劝道:“老太太明知四爷和四太太好的如胶似漆,何苦定要干这些事。那个武安侯夫人不知廉耻,四爷早已恼恨她了,如何还会要她!老太太这是被她小意儿迷昏了头了!”
郑罗氏大睁着眼睛,不住流泪,“我怎知道?当初他们俩好的那个样子,山盟海誓的,就要粘在一块儿了!我这一世统共就养了这么一个像样的儿子,他若再走了,我……我真不要活了!”
孙嬷嬷便道:“老太太,如今这事既是为四太太起的,老太太不如明儿一早过去,跟四太太私下陪个不是……”
“休想!做梦!”
她话未完,郑罗氏便高声叫了起来,“要我同那小蹄子赔不是?!谁是婆婆,谁是媳妇儿!”她喘息了片刻,咬牙说道:“去,打发人去太医院请王太医过来,说我发了急病。”
孙嬷嬷暗暗叹息了一声,情知拗不过她,走去吩咐。
郑瀚玉离了松鹤堂,就听身后炸雷也似的哭天抢地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