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呈上一方托盘,上放着两方销金大红缎子手帕,一对翡翠耳坠,一支凤穿芍药步摇,两匹水红色吉祥如意缎子。
郑罗氏眼看这份礼甚厚,心头微感快意,一面说着太过贵重,抬举了小辈,一面叫宋桃儿谢过收下。
面子上的寒暄已过,郡王妃让大伙落座,吩咐丫鬟上了茶,便向宋桃儿含笑问道:“过门这些日子了,可有喜讯?有了,说来也让我高兴高兴。玉哥儿在我跟前也要喊一声伯母,都是自家子人,你也没什么可害臊的。”
便是再如何亲熟,这般当众问一个新嫁妇是否有孕也算冒昧了些,然则她一是郡王妃,身份尊贵;二来又占着长辈的便宜,倚老卖老也没人敢挑她的不是。
宋桃儿心底冷笑,知道这是连环套的第一套,索性看她如何表演,便假意低头含羞道:“还未有。”
郡王妃当然知道不可能有,正欲说些什么,一旁坐着的郑罗氏却有些不悦,率先开口道:“王妃说笑了,她过门不过一月有余,也未免忒快了。”
郑罗氏倒不怎么在意宋桃儿的颜面,但这在外面,各家女眷看着,宋桃儿是国公府的儿媳,她失了脸面,那当然就是排揎了国公府的脸面。身为靖国公府最年长的尊者,她当然要出面。
郡王妃早知会如此,也不以为意,笑道:“是我心急了。毕竟玉儿这孩子,也是我打小看着长起来的。他有了孩儿,就好比我有了亲孙子一般的高兴呐。到底,他年岁也不算小了。”
这末尾一句,颇有深意。
众人皆不言语,丫鬟使女们送了荷叶茶、荷花酥这等应景时令茶食点心。
郡王妃便让了一回,大伙各自取食,都称赞了几分王府厨艺精妙。
这一路过来,宋桃儿倒也有些渴了,喝了半盅荷叶茶,倒觉着清心宁神,又很能祛暑,细品了品,茶里除却荷叶还放了些薄荷,倒是极佳的解暑饮品,心中便琢磨着回去为郑瀚玉泡茶时,也如法炮制。
正当此时,却见常文华忽然起身,向郡王妃福了福身子,笑道:“王妃娘娘盛情款待,我却有个提议,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咱们作诗填词以记今日盛况,如何?”
第六十一章 相争
清润的女声在屋中回旋,众人皆停了闲聊,看了过去。
郡王妃端着描金瓷茶盅,一双眼睛笑成了一道缝,说道:“侯夫人这个主意倒是很好,既风雅又有趣,胜过咱们在这里坐着闲谈,说来说去留给荷花的只有口水。”一句话,说的众人一起笑了。
常文华掩唇一笑,又道;“独这样,倒也不算有趣。我的主意,不如咱们焚香赛诗。以一炷香为限,今日盛景为题,不拘诗词歌赋,作出什么便是什么。由王妃娘娘品评,咱们也选个状元榜眼探花出来,如何?”
众人听着,倒都觉着新鲜。
就有人道:“武安侯夫人,您是享誉京城的大才女,大名鼎鼎哪个不知?这作诗填词的事儿,于您而言不在话下,我可不擅这些。待会儿做不出来,不是看我的笑话嘛。”
常文华尚未开口,倒是镇安郡王妃先说道:“这倒也无妨,横竖是个玩意儿,又不是真的科考选状元。有不能做的,咱就到临波亭去看看花儿赏赏景儿也好。”
王妃既已开口,自也没人再说什么,都齐齐叫好。
于是,王妃便吩咐丫鬟送了文房四宝上来,又点了一株清远线香,以此为限。
今日前来的女眷,都是京城豪门公府的妇人,多有那自幼饱读诗书之辈,遇上这等事谁也不甘示弱,纷纷执笔研墨。
宋桃儿自是不会做诗的,闲坐也是无趣,遂与林清霜说了一声,叫晴雪跟着,出去走走。
待出了咏荷堂,晴雪便念叨起来:“这武安侯夫人真是爱出风头,别人都没话,偏她有新鲜花样,什么赛诗状元。难道比赢了,她还真能当状元不成?一个寡妇,天天在外抛头露面,四处抢人风头。真不知小侯爷地下有知,心里会怎么想。”
她知道郑瀚玉与这常文华前面的事,自家主子跟前,那当然没好话了,尽力的踩了常文华几脚。
宋桃儿任凭她说,也不加制止,笑了笑走到湖边,眺望那些荷叶荷花。
好清雅出尘的花卉,却被这么个心机深沉的妇人拿来做文章,当真可惜。
微风拂面,温和之中带着几分燥热。
“忠靖侯夫人。”
清润的女音自身后响起,宋桃儿唇角微微一勾,知道来了。
她转身,露出一抹得体的笑意,说道:“武安侯夫人,怎么不在里面作诗,倒走出来了。”
常文华浅笑道:“诗词罢了,须臾的事情,不算什么。我想与夫人说说话。”
宋桃儿当然知道她有话要说,但笑不语。
常文华走上前来,浅笑道:“听闻,当初老国公爷为夫人定下的亲事,是二房的少爷。怎么如今……”说着,她忙又改了口,假做懊悔失言道:“啊,是我不是了,姻缘一事中途易道倒也是常事。郑四爷一表人才,人中龙凤,夫人心仪于他也是人之常情。”
这话,自是暗中讥刺宋桃儿水性杨花,自毁了亲事,强行攀上的郑瀚玉。
宋桃儿轻轻眯细了眼眸,笑了一声。
这样的女子,若是在乡下,可是要挨耳刮子的。
她本性温和,不喜与人争斗,但遇到如此一个图谋自家男人的妇人,那也没什么好客气的。
原先,宋桃儿心底里始终觉得自己在常文华跟前自惭形秽,她出身名门,满腹诗书,仙姿出众,和四爷相配的该是这样一个女子。
正因被这样的念头压着,她总是畏手畏脚,唯唯诺诺的。
但如今不会了,郑瀚玉早已向她剖明了心迹,她又怕什么呢?
她淡淡回道:“不错,那又如何?”
常文华却给噎住了,这个乡下女子怎么总是不按牌理出牌?
被人当面揭开先前的丑事,那不是该当恼羞成怒,而后当众出丑么?
她甚而早已想好了,能激的这宋氏出手打人,那是最好不过的。
这场赏荷宴,也是她精心策划出来的,宋桃儿的出丑宴。
她要令她将靖国公府的颜面丢光,间接的也让郑瀚玉的颜面扫地。
舍了她去娶一个乡下女子,就是这般下场!
常文华曾在心底描绘过无数次,郑瀚玉痛心疾首,又回来央求自己的情形,那份痛快让她几乎晕眩起来。
只是没料到,这个宋桃儿却全不吃她那一套。
风吹过,扫起常文华额前碎发,光影斑驳。
她笑了一下,说:“夫人性格好爽快,不是我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子可以比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我自幼所受的教养。”
宋桃儿没有理睬她,只向晴雪道:“那边荷花开得娇艳,你去采上两朵回来,再摘一朵含苞的,咱们拿回去插瓶。”
晴雪应了一声,便走去摘花。
宋桃儿这方对着常文华道:“言出必行,诚实守信,也是我自幼受得的教养。”
常文华脸上青白不定,半晌笑了一声:“看来,夫人知道过去的事。”
“我自然知道,”宋桃儿淡淡言道,“四爷什么也没瞒我。他当初腿不好了,你如何弃他而去的。你演的戏,他都清楚,不过是顾忌你身为女子的脸面,不想与你较真罢了。”
常文华将唇咬的泛白,一字不发,半晌忽话锋一转,笑道:“今日王妃盛情,如此盛况,夫人怎么不进去赋诗一首,也算不辜负了……”
“我没读过几天书,不会作诗。”宋桃儿看着她的眼眸,直言不讳道。
“夫人想必说笑罢,四爷可是喜欢……”
“四爷如今不喜欢了。”宋桃儿一字一句道,“武安侯夫人,人是会变的。正如当初你可以变心改嫁他人,四爷所好也是会变的。难道只许你变,不许旁人么?”
“海棠苑里已没有海棠了,那盆金边墨兰如今是我养着。”半猜半查,宋桃儿早已弄明白了这些事物之间的联系,“四爷现下很不喜欢兰花,那盆墨兰若不是看我喜欢,早已丢出去了。”
常文华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呼吸也渐渐急促。
宋桃儿又道:“武安侯夫人,往日如何那都是往日了。不论你有多少人脉,我们老太太如何喜欢你,真正能让你进门的,只有四爷。但四爷,不想让你进门。”
林清霜昨日已将她们先前所谋向她和盘托出,包括郑罗氏想借王妃之口,逼迫她点头让常文华进门,以及所谓的咏荷赛诗,只是想令她颜面无存。
“你怎知?!”
常文华那原本清丽如仙的脸孔扭曲起来,她几乎声嘶力竭道:“你又不是他,你怎知他心中如何想法?!我……我与四哥当年……”
“再怎么样,也是当年了。”宋桃儿并不给她这个机会,一步步的逼近了她,“武安侯夫人,请你顾惜些自己的身份体面。四爷如今厌恶你,并且十分厌恶。诗词歌赋又如何,你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抛弃了他。做下那样的事,还能指望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不是只有你会疼。”
常文华目光阴沉,看着眼前的女子。
她小自己许多岁,青春正好,娇艳柔嫩的脸庞,纤秾合度的身条,最好的年华,最美的模样,如何也看不出乡下女子的土气。
想必就靠着这些,她才迷惑住了四哥罢?
常文华没有回嘴,也不能回嘴,宋桃儿所说句句在理,她能说什么?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冒了出来,抽枝蔓延,吞噬了她的理智。
倘或四哥知道了,他执意娶进门、全心爱护着的女人,是个狠毒至极的人,那又会如何?
她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朝湖畔走了两步。
湖边是一片湿地,泥泞湿滑,贵妇所穿的绣鞋,是走不了这种路的。
宋桃儿心念一动,上前一步,扯住了常文华的臂肘。
常文华惊了一跳,回头怒视着她,斥道:“你做什么,莫不是我走走也不行么?!”
宋桃儿微微一笑:“湖边湿滑,地下又泥,仔细脏了武安侯夫人的鞋。”
常文华奋力扎挣了,却惊觉宋桃儿力气甚大,怎样也挣不脱。
这是自然,宋桃儿打小在乡下劳作,一身力量当然比这些养尊处优的妇人大许多。
她追了一句:“时候已是不早了,夫人不如早早回堂上去作诗。这事儿是夫人提议的,届时若交了白卷,夫人脸上须不好看。”说着,又凑上前压低声道了一句:“湖水腥臭冰冷,且下面暗流密布,人掉下去,可当真是救不上来的。”
便在此时,晴雪已摘了荷花回来。
常文华眼见再不得成,也被宋桃儿适才末尾一句唬着了,将手竭力抽了出来。
宋桃儿也不再拉着她,将手一松,常文华几乎跌了个踉跄。
晴雪不知出了何事,却乐得看她出丑,假意惊呼道:“哎呀,武安侯夫人仔细身子,别摔着了。”嘴上喊着,却并不去搀扶。
常文华瞪了主仆二人一眼,白着脸回堂上去了。
晴雪便看着她主子的脸,问道:“太太,这武安侯夫人……”
宋桃儿笑了笑:“可惜了这样一个人,满腹龌龊心思。”
常文华回至堂上,归位去作诗。
她自嫁人之后,不碰书本已久,又出了适才之事,心烦意乱,哪还有心思作劳什子的咏荷诗。
当下,只得勉力做了一首绝句交差搪塞。
待香烧尽,丫鬟把卷子收了,送到王妃手上。
郡王妃看着常文华所作,眉头几乎拧成了疙瘩。
这首诗只勉强合了韵律,实在平庸无奇,竟和那些三流秀才所作相似,难以相信这出自一位才女之手。
即便她有心偏袒,也难将这样的诗作捧上榜首,只得勉强择了三首诗词分为状元、榜眼、探花,余下的亦送了些珠花等物权作彩头,说了些面子上的话。
虽不过是个玩意儿,但既有赛事,人便必有好胜之心。
常文华爆了这样的大冷门,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底下怎么回事,皆在肚里讥笑。
第六十二章 你真吃人惦记
赛过了诗,郡王妃又使丫鬟自湖边采了荷花进来,分送与众人,便吩咐开宴。
郑罗氏与郡王妃一道坐了主席,其余三房太太一起坐在一桌上,唯宋桃儿独自坐了另一桌。
满桌的妇人,她一个也不识。
经过适才郡王妃那一出,人人却都识得她,都偷眼儿打量着,你看我,我看你,抿唇低笑,窃窃私语。
便有那不怀好意、想看热闹的,向宋桃儿搭话,说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及人情世故等语,话里话外见宋桃儿于这些事情不甚清楚,遂向一旁的好友低语笑道:“这武安侯夫人,白生了一副好模样,不想竟是个傻子。”
宋桃儿自是听到了,只微笑不语。那些个妇人看她如此,越发肆无忌惮,无话不说,只当她是个摆设。
侍女鱼贯而入,将饭菜一一送上。
羊羔美酒,时新菜蔬,鱼虾河鲜,膏腴鲜味,精细点心,高堆盘盒。众人所使餐具酒盅,皆是描金镀银的官窑名品。如此一餐宴席,郡王府也耗费了百两银子。
上辈子宋桃儿从未被准许来过这等场合,自也从未尝过这王府的手艺,今看菜肴之中有一道冰盘鲈鱼、一道荔枝肉圆很是新鲜,夹了两筷子入口一尝,极合口味,便吃了许多。
众人看她竟真的只顾埋头吃菜,更笑的欢快。
宋桃儿身侧的两个妇人,甚而谈起了家中新近置办的别苑宅子。
桌上衣香鬓影,言笑晏晏,独宋桃儿如隔绝世外。
郑罗氏在郡王妃旁坐着,眼见此景,连连摇头叹息,心底直叹这小儿媳妇不上台面,又向郡王妃低声道:“娘娘,我这心事可全拜托你了。”
郡王妃轻笑了一声,拍了拍她的手,说道:“老姐姐,你安心罢,我定替你把这事说了。”
待宴席散了,郡王妃果然将宋桃儿唤至一旁暖阁之中,与她一道坐了,吩咐丫鬟送了茶上来。
宋桃儿取了一盏,揭了盖子,只见其中茶汤碧翠,芬芳扑鼻,轻抿了一口,果然润透心脾,不由轻轻道了一声:“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