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毕眼神微闪,没有与之对视。
“不是,他是心甘情愿的。”燕青望着那两人,”我很好奇,苏大人是怎么知道自己身世的?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谁,那么你应该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
苏毕瞳孔猛缩,他的目光惊疑不定。
燕青也不是非要他回答,江山何其诱人,生了贪念铤而走险之人层出不穷。多一个苏毕不多,少一个苏毕不少。
伍煜怒道:“你知道什么?萧旻天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对慕容氏重情重义,他为什么不把江山还给慕容氏?”
“萧应什么时候说过自己重情重义,你哪只耳朵听到的?”燕青反唇相讥,“就算他和前朝小皇帝感情颇深,那也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他凭什么把江山让给一个来历不明之人。苏大人,你说说看,你有什么资格让他把江山还给你?”
苏毕低头,“我没想过要江山,我只知道我是慕容氏的后人。”
“慕容氏已经亡国了,就算你真是慕容氏的血脉,那也不过是前朝皇族的后人。”
“当年如果不是慕容氏断了继承,他萧旻天凭什么称帝!”伍煜道。
“苏大人,你也是这么想的吗?”燕青不看伍煜,眼神紧紧盯着苏毕。
苏毕还是低着头,双拳紧握没有回答她。
她冷冷一笑,“苏大人,我想你应该清楚你自己身世的来龙去脉,你不会以为如果你自小长在大祁宫,你就能当皇帝吧?我敢肯定地告诉你,若是你没有流落在外,你根本不可能站在这里说话。难道你不知道皇室相残有多厉害,不然的话当年也不会轮到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坐上龙椅。”
“你少在那里危言耸听,你什么都不知道!”喊话的还是伍煜。
燕青冰冷的眼神看向伍煜,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没有道理费心费力去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苏大人,我再问你一次,你真的要执意如此吗?”
苏毕抬头,“皇后娘娘,你们不要管臣,捉拿贼人要紧!”
燕青轻轻一声叹息,像低喃一般,“当年你和我,还有义行,我们曾一起把酒论前程。那时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当一个好官。而今你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一己私欲,真叫人痛心。”
“你你是?”苏毕脸色大变。“你到底是谁?”
“三年了,你的初心去了哪里?”燕青问。
苏毕下意识看向姚宏,见姚宏脸上没有惊讶,有的只是怀念。他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我的初心?你竟然问我的初心?你一出生便是人上人,你哪里知道我的痛苦!”
燕青苦笑,“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曾经羡慕过你。羡慕你有相依为命的亲人,羡慕你寻常平凡的日子。你以为人上人真的就那么好当?即使你有恨,为自己受过的苦难不平,你应该找害你的人报仇!而不是试图挑动点火,祸害百姓。”
苏毕的目光阴鸷无比,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如何都不能讨到便宜。他想不到世人口中农家出身的燕氏女,竟然会是那个人。
两人的对话听得伍煜一头雾水,他眼中升起狐疑。
此时温成收到燕青的眼神,立马对身边的人耳语几句。很快就有人抬着一个担架过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燕青对苏毕道:“你一生的不幸,都是这个人造成的。冤有头债有主,你尽管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他是谁?”苏毕惊问。
“当年的大司马,萧老大人。”
“你…你骗人!”苏毕明显不信,“他不是死了吗?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世上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连加你苏大人都能是前朝遗孤,萧老大人没死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燕青睨着他们,“到此为止吧。”
伍煜如何能甘心,这个女人不会以为和苏毕有交情,又弄出这么一个玩意来,就能让他们束手就擒,简直是可笑至极。
“慢着!”他大喝一声。
燕青缓缓回眸,朝他看去。“伍煜,当年朕放你走时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伍煜闻言,满脸的不可置信。
然后他眼中的阴鸷骤然消散,隐约浮现一层水雾。他像是失了魂一般,推开身边的苏毕,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你,你没死。”
“我没死。“燕青心下叹息,这样的伍煜让她心情复杂。”我不是告诉过你,让你寻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过日子,别想着报仇的事。”
“陛下!”伍煜突然高呼,“您对萧旻天难道不恨吗?”
“伍煜。”燕青叹息出声,“恨与不恨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不宜向外人说道。”
“陛下,难道您忘了他是怎么对您的吗?”
“我说了那是我和他的事,何况王朝兴亡自有因果。论治理江山,他绝对比我胜百倍。你出宫这几年,难道看不出燕朝百姓的日子比前朝要好了许多吗?”
伍煜黝黑的脸现出委屈,他蒙受着水气的眼渐渐泛红,“那又如何,他杀了我全家,我不应该恨他,不应该报仇吗?”
“你该恨。伍仁是你的父亲,你敬重自己的父亲,景仰自己的父亲。你想为自己的父亲报仇,你想为伍家正名,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杀你父亲?”
伍煜沉痛闭目,已是泪流满面。再睁眼时脸上委屈不再,恨意与疯狂交织在一起。“您已经嫁给他了,当然会为他说话。他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是令人发指。比起他的残暴不仁,我父亲做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伍公子,你错了。”燕青身后的平康忽然出声,人也跟着站了出来。“陛下杀的都是该死之人,他从来不会滥杀无辜,而你的父亲伍大将军才是真正的残暴不仁。你可能不知道,你们伍家那个最偏的小院子,到底死过多少人。你也不会知道,有多少人在那个院子的地牢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伍煜也认出了平康,“你怎么会知道?”
他都不知道的事情,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你说我为什么会知道?”平康悲苦道:“因为我十三岁那年,就关在你们伍家的地牢里。和我一起关着的,还有你父亲从各地抓来抢来的人。他们和我一般大小的年纪,有的还是家中独子。伍公子,你想不想知道你父亲抓我们是做什么的?”
伍煜往后退一步,他想起来了。那时候母亲再三告诫过他们,不许靠近那个院子,也不许好奇那个院子里住着的人。他那时还以为父亲养了什么身份见不得光的小妾,为此曾忿忿不平。
“伍公子,你不敢去想,对不对?“平康走近一步,掀开自己的袖子,那上面有着纵横交错的伤疤。“这样的伤,我全身都是。”
燕青震惊了,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三年前的平康腼腆白净,完全看不出受过这样的磨难。她不用想也知道他曾经遭遇过什么,伍仁还真是一个大人渣。
平康放下袖子,再次朝伍煜走去,“和我一起被关进去的人都死了,我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像你父亲那样的人,死上一千一百次也不足以抵消他的罪孽,你居然还要替他报仇!”
伍煜明显受到刺激,他爱戴的父亲居然是那么一个人,这让他如何能接受。“不,不,你骗我,我父亲不是那样的人!”
“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平康朝他大喊,“其实在将军府时,我们见过。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在草丛里见过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那就是我!”
伍煜睁大眼,从记忆中挖出一段被他遗忘的事。那一日他甩开下人背着母亲到了那个院子附近。他准备躲在暗中观察,想知道那个院子里住着什么人。当他扒开一处草丛时,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年。他当时吓了一大跳,落荒而逃。还没跑出两步,就看到几个家丁从院子里出来,把那个少年拖了回去。
“哪个府上不管教下人,你…”
“伍公子,你还要自欺欺人吗?”平康双拳紧握,“你父亲根本就是一个禽兽,他既喜欢貌美的女子,也喜欢年弱的男子。你心中顶天立地的父亲,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魔鬼!”
“不,不是这样的,你胡说,你胡说!”伍煜心神大乱,他心里已经信了,可是他还是不愿意承认。他的父亲是穆朝的大将军,那样一个战功赫赫的男人,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
“伍公子,这么多年了,其实你应该已经听说过不少关于你父亲的传闻,但是你不愿意相信。你从大家公子沦为宫中阉人,你心中有恨有怨,你觉得你受了天大的冤屈。你却没有想过,有多少和你一般年纪的人,在你们伍家的地牢里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他们多想重见天日,多想活下去,可是你父亲根本没有给他们机会。父债子还,你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你应该承受的,你要恨就恨自己是那个畜生的儿子!”
伍煜不停往后退,嘴里呢喃着什么。
突然他像是感知到强大的气场,猛地朝那边看去。只见燕青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男子,孤冷森寒霸气凌然,正用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看着他。
萧旻天!
“萧应!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朕不杀无辜之人。”
“…哈哈,好一个不杀无辜之人。”伍煜疯狂大笑,所以他没有死,而是被阉了送进宫中。曾经他以为是萧应陷害忠良,曾经他恨得那么理直气壮,到头来他才知道,他是多么的可悲可笑。
这时有人又抬来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即使那东西已经面目全非,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父亲!”他扑过去,“你还活着!”
伍仁被关了这么多年,早已神知不清。三年前还能靠骂人,现在却是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不仅他这样,萧老大人亦是如此。
“你为什么没有杀他?”伍煜两眼腥红,望向萧应。
萧应声音极冷,“死对他来说,太便宜了。”
燕青这才明白萧应为什么要把人关在地牢里,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正如他所说的,死确实是太便宜了。
伍煜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伍家残党的周围,已被燕朝将士团团围住。不过他已经不在意了,不迷在那里哭哭笑笑,状态越来越疯癫。
苏毕知道大势已去,“扑咚”跪在萧应和燕青的面前。
“陛下,娘娘,臣有罪。”
“你是有罪,以后好自为之。”萧应淡淡地道。
“陛下,臣…臣以后能进宫给太后请安吗?”
萧应眼神冰冷,寒气一起,“不能。朕会告诉她,那个孩子早就死了。”
苏毕闻言,瞳孔缩了又缩。眼前这个帝王,明明是他的亲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对他?明明这个大哥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却不敢让他和母亲相认。如果他被早早认回去,又怎么会在外面受这么多的苦。
“臣还活着,为何不能母子相认?”
“你想死?”萧应的语气带着杀气。
苏毕赶紧低头,“臣遵旨。”
燕青摇头,人家两兄弟的事她才不掺和。想到那个沧桑的老妇人,到底有些不忍,道:“苏大娘养你长大不容易,你以后好好孝顺她。”
苏毕又道了一句遵旨,伏在地上不起。
伍煜这边的人已全被制服,他还在那里疯笑。也没有人管他,由着他发疯。不知过了多久,他眼中的疯狂慢慢清明,看着那对走远的男女,他突然不笑了。
他低头呢喃着,“你说过我是你的人,你会护着我的。”
这声音太轻,很快被风吹散。
那边林若早有眼色地爬下龙辇,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萧应伸手想扶燕青,被燕青拍开。
这个王八蛋,她还没和他算账呢。
两人上了龙辇,她别着头不看他。心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可以肯定这混蛋一直在暗处盯着,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算计。
“此次你运筹帷幄,做得很好。”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燕青就更生气了。什么叫她运筹帷幄,分明是他故意挖坑让她跳,她也赶鸭子上架。
“你还好意思说,不是说不会再骗我,不会再利用我,你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以前你是不是觉得特别憋屈?”萧应答非所问。
燕青微怔,这还用问吗?她不仅三年前憋屈,三年后依然憋屈。无论是当皇帝也好,当皇后也好,她都是被压制的小可怜。
“你还知道我憋屈?”
“这一次,痛快吗?”他又问。
燕青猛地转头,“你…你是故意让我出气的?”
“痛快吗?”
一阵沉默,燕青表情渐渐变化。
好半晌,她灿烂一笑,“痛快!”
第84章 终章
一行人刚回明安城, 燕青便得到燕老头清醒过来的消息。她和萧应急匆匆赶到留恩侯府,还没进屋便听到王氏的哭声,那哭声有欢喜也有委屈。
燕青和萧应进去时, 便看到床上的燕老头靠躺着。近些日子太医天天往侯府跑,他的身体状况比以前好了许多。那双原本浑浊呆滞的眼中,已经清明了许多。听到动静后朝门口看来,在看到燕青时他的眼神激动起来, 脸上却不见欢喜。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不是二丫。”
燕青的身份, 如今已不是秘密, 但肯定还不敢有人乱传, 更不可能传到燕老头的耳中。是以京中并无她身世的传言, 留恩侯府的人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
王氏一听, 忙解释, “青青, 你爹糊涂了这些年,你别和他一般计较。”
她以为是自家老头傻了几年,这几年二丫也变了许多, 所以老头才会不认得自己的女儿,还说青青不是二丫。
燕青深深地看着燕老头,以前燕老头虽瘫着, 但人是清醒的。他不是王氏,他的眼神肯定是好的。自己和燕二丫长得再像, 也不可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