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卡特琳娜轻笑出声，伸手将凯瑟的手带了下来，“您不用害羞的，看吧。”
……好吧。
凯瑟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默默地看向卡特琳娜的身前。
没有什么让人血脉喷张的画面。卡特琳娜的衣领被褪到胸口，露出的是一块狰狞的空洞。粉色的血肉散布在空洞周围，没有流血、也没有愈合，保持着诡异的静止状态。而在空洞的尽头，是一颗正在跳动着的心脏。
让凯瑟毛骨悚然的是，那颗心脏上遍布着诡异的血痕。幽幽的蓝光从血痕深处冒出来，显示出魔力运行的轨迹。
这是阿尔维蒂在卡特琳娜身上，刻下的第二道魔法阵。
——以少女的心脏为媒介。
“我以为他应该告诉过您的。”卡特琳娜轻轻地说着，“看来，您也不知情啊……”
少女末句的尾音上扬，竟带上了些许庆幸的味道。
凯瑟的心情复杂。他抬起手，小心地将卡特琳娜的衣领拉上，而后问道：“阿尔维蒂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知道我苏醒了。”
卡特琳娜说着，顺势牵住了凯瑟伸来的手。女孩儿声音缱绻，明明在诉说着悲伤的事实，面上却没有太多悲愤的表情。
“他害怕我像凯瑟·亚斯林一样选择毁灭世界。”
“所以，用第一道魔法禁锢我的精神，第二道魔法，封印我的心脏。”
施在卡特琳娜心脏上的术法，是极强的生命维持法术。即使她的□□化为齑粉、心脏停止跳动，只要那道魔法阵还在，它就能复活卡特琳娜的生命。
但它并不能屏蔽痛感。
心脏被镌刻上魔法阵的卡特琳娜，时时刻刻都在感受着魔力在心房内流动造成的痛苦。
又因为第一道魔法对精神的禁锢，导致她无法诉说自己的伤痛。
如此强大、如此精妙的法阵，是贤者大人的手笔。
凯瑟的心脏一痛，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对不起……”
他轻声说着，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阿尔维蒂有错吗？贤者拯救了这个世界，又给了他重活一次的机会。
可代价是，卡特琳娜需要时刻活在穿心刻骨的疼痛之中。
以一人的牺牲换来世界的安定，听起来是理想的选择，但他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您不用道歉的，这些事都和您无关。”
卡特琳娜又笑了起来。那张与游戏CG里一般灿烂的笑容之上，冷不丁现出一丝寒意。
“阿尔维蒂已经失败了。”
少女说着，捧起凯瑟的手，笑吟吟地望向他：“他以为控制住我，世界就不会毁灭。”
“可是他忽略了一点。”
“那就是，记得一切、并且迫切希望改变现状的人，不只有我一个呢。”
一阵风吹过。百合花丛摇曳起来，卡特琳娜洁白的裙角也随风扬起。
飞曳的栗色发丝之下，那双盛满了笑意的蓝色眼睛，浮现出一份俏皮的小小得意。
凯瑟呆在原地。
他的脑海里迅速闪过无数人的脸庞。
尤文、贝卡、皇后、巴赫大公、最后是——奥克德。
“所以，那些玫瑰……”
他最后只剩下这一个疑问。
卡特琳娜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那些是巴赫家族暗中资助异神教的产物。”
在几十年前未被阿尔维蒂一网打尽的异神教成员，表面上销声匿迹，实则是化作分散的点，渗入了学院内部。
他们假借研究观赏玫瑰的名义，研制出了这样的花朵。玫瑰裹挟着从森林深处魔物的身上提取出来的魔力，散发出的香气拥有侵蚀灵魂的力量。
魔物的本质，是灵魂受到侵蚀、不足以消化魔力，而至于产生异变的存在。
而之所以以动植物的魔化居多，是因为它们的神智不如人类，更容易遭到侵蚀。
——但这份花香，能够迷惑人类的心智、侵蚀他们的灵魂。
凯瑟起初不敢置信，在仔细地思考之后，忽然明白了异变产生的原理。
原先仅仅以学院为舞台的《彼岸的卡特琳娜》，只是围绕着卡特琳娜展开的、美好浪漫的爱情故事。各角色仅仅存在于平面，一切听从设定和程序的安排。可在阿尔维蒂重置世界之后，所有为剧情服务的角色，都成为了真正有血有肉的存在。
拥有了自主思考的人类，就不可能会再像剧情中一样，做出扁平的、不合逻辑的选择。
无数细小的差别交织在一起，让世界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会走上偏离原轨的道路。
“不过，您不用担心。”
卡特琳娜微笑着说道，牵着凯瑟的手轻轻地晃了晃。
“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来打扰我们……”
放下那些所谓的责任和道德吧？
卡特琳娜轻柔婉转的语调如同塞壬的歌声，蛊惑着少年的心智。
我啊、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告诉您呢。
作者有话要说：
第56章 异变篇（4） ·
在游戏的第一周目*, 卡特琳娜也确实是如设定一般纯真善良的女孩儿。
即使因为出身受人冷眼，但她依然能够保持微笑，用开朗宽容的态度去面对所有人。这样纯洁美丽的少女, 被年少有成的摄政王看中，二人经过一系列坎坷曲折, 最终修成正果, 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身着礼服、挽着父亲的手臂走入教堂的卡特琳娜，望着逆光站在彩窗前的未婚夫，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她以为，从这以后, 她将会开始另一段充满着爱与浪漫的人生——
可在典礼结束之后, 突如其来的眩晕, 又将她带回了那个十四岁的下午。
《彼岸的卡特琳娜》开局，热闹的入学仪式上，心怀憧憬的女主角卡特琳娜, 与高傲的男主角奥克德初次相遇。
少女烂漫的学院生活本该就此拉开序幕，但, 已经经历过一次这般人生的卡特琳娜，心中没有期待，只剩下不敢置信。
她张口，尝试着向少年奥克德搭话。询问的话到嘴边, 却成了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青涩对白。
“啊、这位殿下……”
“哪里来的蠢女人？你的位置在那边。”
本已经成为她丈夫的、奥克德的眼中，只剩下陌生和排斥。
与她第一次经历的十四岁一模一样，卡特琳娜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蓝色的眼睛闪了闪, 胸口便泛起一阵酸涩。可她连眼眶也无法湿润了。那温暖和煦的微笑就像是一副假面, 被牢牢地焊在了卡特琳娜的脸上。
恍惚之中，仿佛一朵被浪潮推着前行的水花, 一颦一笑，皆是“命中注定”。
在经历了几天的失落之后，卡特琳娜重新振作了起来。
尚未认识到世界本质的她，还有着想要改变人生的期望。不去执着于重生后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的奥克德，卡特琳娜选择努力找回身体的支配权。
很快，她就发现，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那股强迫着她做出与前世如出一辙举动的力量便会消失——也就是，只要四下无人，她就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情。
利用前世的经验，卡特琳娜想要尽力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她不想与奥菲莉娜和贝卡为敌，于是，她在能够自由活动的时间里精心布置，尽可能地排除了好几项会让她们产生冲突的因素。
譬如提前到达空无一人的食堂，把本该绊倒她的水渍擦去；在深夜时造访图书馆，将那本会在她和克里斯交谈时掉下来的字典收好；在上课前的凌晨就悄悄赶往教室，避免和奥克德同路相遇……
但，毫无例外的，都失败了。
无论卡特琳娜多么努力，只要到达了事件触发的时间，就会有一阵尖锐的蜂鸣声响起。接着，在一阵目眩之后，她又会回到和上一世相同的位置，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重复着那些已经发生过的对话和动作。
残酷的神明不会说话，只会用事实告诉她，你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在无数次的尝试、无数次的失败之后，卡特琳娜迎来了她的第三次入学仪式。
第三次见面的奥克德，面对她依然是那副不耐的表情。
“哪里来的蠢女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在第三百二十七次听到这一句话之后，卡特琳娜眼中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终于破灭了。
除了她，没有人能够在无数次的重生之中留下记忆；除了她，没有人再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异状。即使是强大全知如阿尔维蒂，也会在一次次的轮回之中，对她说出一样的话、做一样的事。
在独自一人的自由里，卡特琳娜逐渐失去了想要改变现状的愿望。
轮回依然在继续着，只是，女主角早已在不断的重复之中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游戏剧情按部就班地进行，直到某一天，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彼端传来，再一次让卡特琳娜的眼睛燃起了光彩。
“这游戏认真的吗……”
在病床上捧着手柄、叼着棒棒糖的叶扶，郁闷地抱怨道。
“就算要堆助攻也没必要强行让角色降智吧？”
电视屏幕上的游戏画面正停留在一张英雄救美的CG上。卡特琳娜摔倒在地上，面前站着目露关切的奥克德；而“罪魁祸首”——恶役千金奥菲莉娜，则只剩下一个火红的嚣张背影。
从艺术的角度分析，这一张画还是相当精美漂亮的。但是从剧情角度来看，叶扶完全没办法理解制作组选择这么推进感情线的动机。
为什么这游戏里的女配都要为了几个男人就和女主角要死要活的啊？而且，又为什么每次都得通过被英雄救美的方式，来提升男主角的好感度啊……
草莓味的棒棒糖含在嘴里，持续地为她提供着浓到发腻的甜味。叶扶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鼻息一重，咬碎了糖果。把纸棒抽出来投进垃圾桶里，她拨动摇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不客气的选项。
对话框闪烁了几下。CG里，卡特琳娜露出了礼貌而疏离的笑容。
“多谢。但，您本不必为了我做这样的事，奥克德殿下。”
栗发少女站起身，抚平裙边的褶皱，而后微笑着向华服少年行礼。
“奥菲莉娜小姐也是为您考虑。况且，我并不是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
嗯嗯！这才带感嘛。
屏幕前的叶扶一下精神起来。
与此同时，游戏中的卡特琳娜也发现，她开始能够说出更符合自己心意的话语——
经历了成百上千次轮回的她，对任何一个男主角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有那股既定的力量压迫，纵使心中万般不愿，她也不得不露出或是羞赧、或是欣悦的笑容，说出违心的话语，去迎合他们。
直到有叶扶与剧情同步的吐槽，远远地传进她的耳朵。
少女错愕一阵，随即会心一笑。她开始同女孩儿的声音一起，以全新的角度面对这个世界。
从叶扶的口中，她得知了世界的本质。
恋爱、游戏、女主角……好在深陷绝望泥潭的卡特琳娜，也感受不到什么比之更加苦涩的情感了。反而因为困扰她多年的问题有了合理的解释，产生了意外的放松情绪。
至少，在和叶扶一起的人生里，她能够选择更贴合自己心意的道路。
叶扶的声音是轻柔的、虽然听起来有些虚弱，但尤其俏皮的少女声线。渐渐地，除了对剧情的感慨，卡特琳娜开始能够听到来自叶扶的其他声音：比如，女孩时常会向父母撒娇想吃甜品、又喜欢向友人撒娇，讨要新鲜的百合花束、甚至有时候，还会对前来治疗她的医师撒娇耍赖，试图获得出门的许可……
那是个沐浴在爱中长大的孩子。卡特琳娜从她的声音里，遥遥地回忆起了在她开始轮回的以前。
尽管是被证实为虚构的幸福，她曾经也甘之如饴。而现在，卡特琳娜尝试在这一次的轮回中，找到一些崭新的希望。纵使身处游戏，她也想和叶扶一起，探索出全新的结局。
只是好景不长。
说不清是从哪一天开始没了叶扶的消息。卡特琳娜只记得她能听到的话越来越少。剧情尚未过半，她便听见从叶扶那边传来的，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再之后，女孩儿的声音越变越小，也越来越有气无力；直到不久后的某天，她终于彻底地从卡特琳娜的世界里消失了。
卡特琳娜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那是她千百个轮回中，唯一一次没有等到成人礼便产生晕眩、回到入学仪式的那一天。
她和【玩家】叶扶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
但叶扶在她心底留下的希望还在。卡特琳娜想要继续完成叶扶尚未打通的结局，也想要实现女孩儿离开之前的愿望。这样下定了决心的少女，久违地对接下来的生活产生了期待。不过，异变却也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凯瑟·亚斯林的觉醒，让卡特琳娜最后也没能完成叶扶的愿望。
冰冷的利剑从胸口贯入。卡特琳娜先是感觉到一股钻心的疼痛，而后便是几乎要将她拖入深渊的寒冷。鲜血从伤口处涌流出来，少女的眼睛渐渐地失去神采。
从那一刻起，卡特琳娜第一次感受到名为【怨恨】的情绪。
被奥菲莉娜无理由欺侮时，她不恨她；在被奥克德以陌生的眼神看待时，她不恨他；在得知自己无限循环的痛苦居然是某个游戏的时候，她也没有产生任何怨恨谁的情绪。
但在被凯瑟·亚斯林杀死之后，在她仅剩的希望被这个疯子踩碎之后，卡特琳娜第一次，感到了怨恨。
即使后来阿尔维蒂觉醒，重新修复了世界，这一份怨恨也没有消失。而是和保留了所有记忆的卡特琳娜一同，降生到了新世界里。
这样的女主角，虽然是世界的支柱，但也是隐患。
担心拥有记忆的卡特琳娜做出自我毁灭的举动，阿尔维蒂禁锢了女孩儿的精神、封印了她的心脏。
有话不能言，还要时时刻刻忍受钻心疼痛的卡特琳娜，即使打从一开始就察觉了世界的异样，也没什么所谓。她不在乎这个世界是否能够和平，硬要说的话，更想发泄那一份怨恨，对杀死她的凯瑟·亚斯林施以报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