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选我的道罢了。”
他闭上眼。
其他将军说:“你还有一个妹妹要照顾。”
玉将军苦涩一笑。他闭着眼靠在角落墙头,灯火在他鼻梁下打下浓厚的阴影,鬼魅幽暗。
他说:“管不了了。”
其他三位将军:“我们不会让你承担这些。
“想救殿下、却对不起人族的人,不是只有你一人,还有我们三个,还有那些愿意帮我们的百姓……我们也不离开这里,日后,一同葬身此地吧。”
四个人互相问:
“亲人不管了么?”
“不管了。”
“不和朋友告别了吗?”
“不告别了。”
“老婆孩子呢?”
“都不管啦。”
月光挂在天上,静静窥视寒舍中发生的盟誓。月华清辉,落在地上,映出四个男人巍峨的身影——
“忠义两难全,便以死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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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后,魔子躺卧在广场,被绑在那里刑罚,多少百姓握着匕首上场,给她一刀;又默然的,有很多百姓含着泪——
嘴上说:“请你去死吧。”
心里说:“请你活下去吧。”
嘴上说:“你对不起人族。”
心里说:“我也对不起你。”
有人要杀魔子,有人要救魔子。有的念力带着强烈的恐惧和恨怒,有的念力带着祝福和恳求。不同的念力作用在锁链上,锁链的力道承受两股力量的夹击,终有一日,它会在离开无极之弃不久,断裂开来,放魔子一条生路。
救她的人不愿她知道。
救她的人希望她恨着他们。
无极之弃在那件事后,或有人迁走,或有人在家中自裁谢罪。四位将军自尽的血染红了这片土地,怀着迷惘心情自尽、心中不甘的人再次醒来,便成为忘记了过去、误以为自己还是人的妖物,舍不得离开无极之弃,在这里流连徘徊。
明月下,又有多少人前来无极之弃,有多少人想寻找故友、亲人的痕迹,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月明下,时光飞梭——
多少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这里,四处问:“为什么我丈夫死了?是魔子杀的吗?”
在这片芦苇荡越来越高、越来越长的夜晚,玉无涯从马上奔跑下来,在风中、芦苇丛中奔走,四处寻找,唤声干哑——
“哥哥!
“哥哥——
“哥哥,你还活着吗?!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月光如水,天地如裂。
这漫长的黑夜看不到尽头,一整个天气的妖魔之气让人疲惫,没有半点儿人息让人害怕。这里太过安静,太过孤苦。
那眉目恬静的姑娘疲惫无比地跪倒在地,唤声已哑,心神欲碎。风中,寒夜中,草木蒙蒙茸茸,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从此以后,天上地下,千万年的悲怆孤寂,玉家人,终究只剩下她一人踽踽独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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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之力渐渐衰弱,眼前场景消失,众妖回过神,发现已经泪流满面。
慕色下的天地空旷,苍穹辽阔,夜里飘着白雾,仿佛一道巨大屏风被月光劈开。
月如雨。
失去过去的人们跪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此时此夜,此月此云,只有哭声断断续续,千般万般的悲意难消。
人生恍若白驹过隙,谁又过得轻松没有负担?遍地哭声中,巫公子呆呆站着。
张也宁睁开眼,压下喉中涌上的血,姜采来扶他时,忽然一顿,收到了神识中谢春山的消息——
“阿采,你们从时光长河出来了?快来王城,大事不妙了!”
第143章 谢春山传来的消息……
谢春山传来的消息, 是人族捉到了魔族的追公子。离光珠旧仇,加多年征战的新仇,让王都的人们决定当众烧死阿追, 以此祭告死去的人族英雄们。
当王城民意高涨之时, 太子棠华并不在王都。太子棠华去追杀金鼎龟一族,在王都帮自己哥哥主持政务的人是百叶公主。
百叶无法拦住群臣和百姓的意见,无法无视他们的仇恨。当阿追被绑上祭天台的时候, 百叶已经联系她兄长快速回王都处理此事,联系玉无涯回王城做好动武力的准备;谢春山也通知姜采和张也宁赶来王都。
关键时期到来, 若是错过,或者不能破梦,他们不知又要磋磨多少年。
无极之弃中,姜采沉思一下,回头看眼身后跪在地上小声啜泣的妖们。
她再看眼张也宁,道:“你在此继续查探情况, 看看还有没有遗漏的。我先去王都。”
张也宁摇摇头。
他面容白如清雪, 没有血色, 些许惨淡, 衬得眉心堕仙纹更加艳了。而堕仙纹那般妍亮,也绝非好事。
张也宁起身站起, 脸色更白, 语气也不自觉地虚弱了几分:“不必。无极之弃已没什么遗漏的。我和你一起前往王都。”
姜采看着他不说话。
张也宁淡漠望她。
他说:“我到底是仙人。”
——若真有什么局势, 此梦境中人难以控制, 他便是那个一战之力。
姜采无奈地笑了一声。
她说:“那就这样吧。”
她说话间,一手捏了个阵,将在场的妖和巫公子一同裹入其中,方便这些人跟着她和张也宁一同赶路。一众人当即前往扶疏国王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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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棠华身在王都外, 但一直关注着王都情况。
自从魔袭王都那个教训之后,王都里三层外三层全是他每年加持的防护阵。他的修行全都用在了这里,自己虽然拥有了先天道体,实力在这百年,却没有增强太多。
太子回到王城,发现曾经的鲛人少主,如今的魔域领袖之一,阿追被绑在祭天台上。他站在王宫最高的楼上观望城中百姓的义愤填膺,面上没什么表情。
侍卫们拦不住,百叶闯进来:“哥哥!”
棠华回头。
百叶忽然怔了一下,哥哥站在阳光下的面容,不知是阳光反射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她觉得哥哥变得有些陌生。她一时间望着他,竟然没敢认。
棠华目光幽深一瞬。
百叶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追公子是敌人没错,是他带着魔域人和我们对着干没错。但是百姓们义愤填膺,被情绪左右,哥哥也不懂吗?我们可以秘密处决阿追,但是用残忍方式杀他,会引来魔域的大报复。
“战争无止无休,这就是哥哥要的吗?”
棠华不答,反而问:“这话是你身边那个侍卫教你的吗?”
百叶声音抬高:“你不要将我想的总是那么傻!我有我自己的判断,我也是一国公主。”
棠华笑了笑。
他问:“你知道我从哪里回来的吗?”
百叶:“你不是亲自追杀金鼎龟一族吗?”
棠华:“金鼎龟灭族了。”
百叶怔住。
她表情空白一瞬,目中露出不忍情绪,却又反应过来何必惺惺作态。
她只喃声:“……那些金鼎龟为什么要帮魔族,和我们作对呢?离光珠的事,他们为什么要帮着鲛人欺瞒我们呢?明明是妖族毁约,但是他们却怪人族。
“可是……毁约是为了让姐姐复活……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
她恳求棠华:“但是,就此结束,好不好?我们和魔族大战就好了,不要再牵扯无辜的妖族了。妖族太弱了,他们夹在人族和魔族之间,是牺牲品。我不愿意看到再有更多的生灵因此丧生了。”
棠华说:“我这一路,看到了不知多少人族百姓死在魔族手中。你之前不是也出远门封印魔穴吗?你也看到了,凡人活得多可怜,多卑微。若是不被庇护,他们没有出路。
“我所为,都是庇护我人族,都是不可将自己的弱点交到魔族手中。”
百叶郁郁地点了头。
她闷闷说:“我知道你有道理。虽然……但是……”
她沉默了片刻,有些勉强地笑一下:“所以我帮着哥哥你。”
棠华目中温情微微浮起一瞬。
他温柔地看着这个渐渐长大、渐渐可以独当一面的妹妹。千宠万爱的生活早已离开了百叶很久,百叶越来越像她曾经那位非常优秀的姐姐……
棠华目光是温和的,同时间说出的话,却让百叶全身坠入冰窟般寒冷:“所以要想办法除掉魔子。”
棠华扭头,透过琉璃窗,看那反着日光的广场。作为修士,他还能听到那里嘈杂的声音,看到阿追怎么被绑在木柱上,怎么被逼着下跪,怎么被百姓打。
百姓们愤怒:“都是你,让我们的王再也无法复活!”
“都是你,让我们流离失所,让魔族再次强大。”
“是你复活的魔子,是你在无极之弃救走的魔子,你罪该万死。”
阿追倒在血泊中,下面木架下架着火,火却不大。这是凌迟,岂会让她轻松地死?
而空旷宽敞的殿庑中,只有棠华和百叶兄妹二人站着。棠华目光凝望着王宫外,缓缓道:“听说,这些年,就是这个叫阿追的少年,陪着魔子,给魔子动力。
“我们俘虏的那些魔说,魔子这些年在冲击仙路,想要成仙。”
他笑得有些讥诮,问百叶:“一个魔子,也想成仙?想成什么仙?真仙,还是堕仙?她要是成仙了,我们是不是又要迎来一位堕仙,又要为此准备大战了?”
百叶艰难地说:“姐姐不会那样……”
棠华:“古往今来,世间也从未出现过魔子啊。也从来没听过成了魔,也能继续修我人族功法的啊。我人族功法依仗的是天地间的灵气,她体内却是纯正的魔气。她要怎么修行?
“但是我们谁也不敢小看她——那是我扶疏国最优秀的天才。”
棠华笑:“我扶疏国,为魔域送上了这么一个优秀天才。”
百叶轻声:“哥哥你别笑了,你笑得我好想哭。”
棠华便沉默了下去。
他仍在看窗外,仍在看外面那方世界。他目光眷恋地看着人间的一草一木,看着城中鲜活的百姓们。
他说:“你说,阿追和魔子这般关系,人族这么对阿追,魔子知道后,会不会很生气?”
他喃喃自语:“俘虏的魔说,他们的魔子在闭关。你说魔子会不会为了阿追,冲关而出?提前出关,可是会反噬自身的。但是没关系,她是魔子,再怎么反噬,她也不会死。”
百叶突然懂了。
她突然明白哥哥絮絮叨叨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王都折磨阿追的命令,不是棠华下的。但是棠华一回来,发现这种现象后,他并不阻止,他非但不阻止,他想到了一个主意。
百叶觉得这么对付俘虏有些过分,棠华想的却是这么重要的人得到这般凌,辱,魔子会不会亲自驾到。
魔子亲临的话……
百叶仰头,看着什么也看不见的没有一丝云的蓝色天幕。她问:“哥哥,是否王都上空,布满了大阵,都是为魔子准备的?你要杀姐姐?”
棠华道:“我哪里杀得了她。”
他回头:“能囚禁就好。”
百叶怔忡站在原地,棠华袖摆微甩,转身走入内殿。百叶想跟随他,又想掉头就走。她迷惘许久,听到棠华声音从内殿中传出:
“必要的牺牲是值得的。
“为了人族,哪怕你是公主殿下,必要的时候,你也要有牺牲自己的觉悟。
“收拾一下,与我一起出王宫,去平息百姓怒火。让我们看一看,你姐姐会不会来。”
百叶眼泪倏地掉落。
她说:“可是如果来的话,就说明姐姐还是那个重情重义的姐姐——你又为何非要这么对她?哥哥,你实在太残忍了,姐姐实在太可怜了。
“仅仅因为她是魔,你就要提防她到这个地步吗?”
棠华:“你不提防吗?你要向着你姐姐吗?看看外面的百姓,想想我们的父王是怎么死的,想想父王是为什么而不能复活,想想百姓们妻离子散是谁害的。
“她可以高尚,但是我可以拒绝她带来的无辜牺牲。”
棠华声音微厉:“擦干眼泪,和我走!如果真能把你姐姐囚禁了,你再日日抱着她哭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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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风云巨变之时,蒲涞海上的人间炼狱天,腥风血雨日,在尘埃落定后刚刚结束。
在战争结束、人族全都离开后,海上金鼎龟的尸体大山中,一果壳般大小的“珠子”冒了出来。妖族的尸体在果壳上浮的时候,不断地被冲入海水中,向蒲涞海的深渊坠落而去。
一只只死了的金鼎龟在失去天地灵气庇护后消失于海上,化为泡沫。层层叠叠,光华流离。一重重金光在沾着血腥的海水中浮动又流逝,光华璀璨而迷离,这座尸山缓缓倒塌。
他们弓着身,化作原型后四肢前伸,龟壳向外。伤痕全在龟壳上,柔软的身体内部朝内,在护着什么。
果壳般大的“海市蜃楼”的法器飘在海水上,慈悲而冷漠地看着金鼎龟一族的灭亡。但是“海市蜃楼”的存在,又说明金鼎龟并未真正灭族。
在一个个金鼎龟的尸体消散后,最后一只庞大无比的金鼎龟的龟壳,露在了海水上。这只金鼎龟还有呼吸。
这只金鼎龟颤巍巍地,从怀里抱出一只小金鼎龟。当小龟终于能看到外面世界时,看到自己母亲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真身,贺兰图眼中豆大的泪水倏忽砸落。
周围族人的死尸不断消亡,残留的灵气包裹着他们。
金鼎龟一族的首领,贺兰图的母亲,带领着所有族龟奋力抵抗棠华太子亲自率领的人族军队。金鼎龟不敌之后,只想保留残余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