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多半就是尹叙了。
可他不承认,云珏就不乐意了,她都这么坦白了,大家都坦荡些不好吗!
不等她再发动攻势,尹叙忽道:“虽然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若你一定要感谢,不妨连刚才那一桩一起谢了。”
云珏眼角一跳,蓄势待发的气势瘪了一角:“……谢、谢什么?”
尹叙眼中缓缓浮起笑意,略略倾首,学她刚才神神秘秘的样子:“你方才拒绝冯生的示好时,三句话不离我。我这挡箭牌,用的可还顺手?”
云珏生生一愣,黑亮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又牢牢盯住面前俊朗的青年。
两人的角色像是掉了个个儿,她干笑两声:“这话,我就不懂了……”
第18章 “就这么定了!”……
“是吗?”尹叙挑眉,揶揄道:“那我倒是要同冯生好好解释,云师妹只是年少不开窍,并非是在拒绝他的示好,说不定能鼓励他重振旗鼓,再接再厉。”
话毕,他作势要走。
“等等!”云珏移步一挡,紧张的盯着他。
尹叙好整以暇的回视她,眼中浮笑。
云珏的观察力极强,连他和圣人的暗中举动都能窥伺剖析,又岂会看不出冯生态度上的转变和他眼中情绪变化?
方才,她句句都把自己先摘出来,不过是体面又隐晦的拒绝罢了。
云珏第一轮没讨着好处,反被尹叙将了一军,索性把前面全部推翻重新再来。
她定定神,单刀直入:“你就说,我有没有帮忙吧!”
尹叙眼尾一挑,大概明白了她的路数。
他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不止一次遇到女子示好。
大多数时候,这种示好隐晦又暧昧,他都不用明确拒绝,但凡态度冷漠一些,对方便能会意,继而在大失所望中凄然退场。
可眼前的少女,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外。
她不是那种只能接受温柔回应,受不得冷漠疏离,在脸面与矜持的作用下束手束脚的女子。
相反,越挫越勇这四个字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可她之所以如此,却不尽然是性格所致。
至少他自己清楚,面对她时,不再是直接了断的拒绝。
短短数日,他态度上的变化,亦是被她看在眼中,间接成为一番鼓舞。
尹叙并不惊讶于自己的心理变化,更不排斥自己对她产生的兴趣。
从开始到现在,她看似纠缠不休,实则将分寸拿捏的极好,就连吸引他的手段都显得格外的艺高人胆大。
她的活泼开朗,精明聪颖,一旦入眼,便独成一道风景。
思绪逐渐通透,尹叙中肯评价:“是,居功至伟。”
云珏眸子一亮,得寸进尺:“那你是不是该有点行动!要知道,一回生二回熟,兴许下回我还能帮忙。”
这话着实令尹叙心头一跳,又自心底酝出一股绵长的叹息。
仅这一次就够侥幸刺激了,再让你来,摊子都得掀翻。
所以,他的拒绝也顺理成章:“心领了。”
云珏想想也是:“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说眼下的!”
她亮晶晶的眼里含着浓厚的期待:“马上就是旬假了,听说足足有五日呢!你通常会做什么?会出去玩吗?”
原本,旬假是没有这么久的。
一般学塾里,每十日不过休一日,遇上佳节最多至两日。
但因新学选才不论出身,许多学子家都不在长安城,一两日时间,大半耗在路上。
圣人体恤,便把零散的旬假揉在一起,又另外添了几日,每个月能休五日!
她会问这个,用意相当明显。
尹叙却回道:“我没有旬假。”
云珏没理解:“为什么?”
尹叙又一声轻叹,可耐心不减:“对我来说,旬假无异于换个地方写策论,赋诗文。眼下,我案头还摆着圣人出的几个题目,若你一定要问在哪里度过,大抵是在自己的书房,或者圣人的御书房。”
他看着云珏,一本正经的问:“你有兴趣?”
云珏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不不,大可不必。
尹叙看一眼她手里迟迟未动的小饭盒,说,“赶紧找个地方用饭吧,午食都过了。”
云珏不甘心,飞快思索后,扬起小脸望向尹叙:“所谓劳逸结合,再能干的人也不可能无休无止做事。我不信那么长的旬假你没有一丝得空,哪怕一顿饭的时间呢!我们去玩吧,听说长安城如今也有了夜市,我想去看看!”
这是明确邀约了。
以往这时候,尹叙多半已准备拒绝,可今天,他竟像是破功般,别开脸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更好看,眉清目朗,让人忍不住跟着心生愉悦。
但此刻的云珏没工夫欣赏,更多是不解:“你笑什么呀!”
尹叙收敛笑容,喟然叹息一声:“云师妹内里精明聪慧,行事却风风火火,一出手便是乱拳通杀,险象转折,没个三头六臂七窍玲珑心的,别说接招,连与你并肩而立的资格都没有。”
他看着云珏,眼中笑意并着打趣:“是什么样的误会,让你觉得自己是‘劳逸结合’里的那个‘逸'?”
云珏:……
他和赵程谨有什么神秘的亲族关系不成?
还是男人的本质就是嘴巴毒?
论嘴毒,她是佩服赵程谨的,她也看得开,一个人哪有样样都擅长的。
实在讲不过,武力镇压就够了。
没想到尹叙也有这个特质,可如果是他,她就下不了手了。
陷入沉思的云珏露出几分愁苦,若是以后一起过,尹叙会不会嫌她嘴笨无趣?
殊不知,她这番愁苦情态在尹叙眼中又是另一番解释了。
他倒是没想到,她的百折不挠会在这事上受挫。
在云珏难得的沉默中,尹叙听到自己开口了:“其实,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无暇。”
嗯……嗯!?
云珏从思绪中醒神,惊喜的看向尹叙:“你刚才说什么?”
尹叙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算是松口了。
心底轻轻一声叹息后,他决定遵循自己的意愿。
“方才你说,想去夜市?”
“嗯嗯嗯!”云珏点头如捣蒜。
尹叙:“我手头确然还有事要做,若你不介意,便约旬假最后一日。”
凭云珏对尹叙的了解,如果他手头有正经事要办,那一定是先紧着这事来做,绝不会拖到最后。
反过来,他把约会挪到最后一日,只要不出意外,就代表他那日一定是无事挂身的。
这是不是证明,他非但没有想过用“有事在身”的理由推脱她,反而还定了个很稳妥的日子?
云珏欣喜若狂,情绪都写在脸上,举起小饭盒一蹦三尺高:“就这么定了!”
第19章 “不可貌相。”……
云珏最终还是找到了地方吃饭。
平平无奇的食盒四四方方,没有一丝多余雕刻镶嵌。
食盒盖子揭开,一层躺着个圆滚滚的笼饼,下面一层是酱肉和腌制的萝卜。
云珏舔舔嘴角,拔下头上的木簪,竟从木簪里抽出利刃,仔仔细细把笼饼片成数片,取两片夹酱肉和腌菜,最后摸出一个小白瓷瓶,往上面浇了些奇怪的酱汁。
一抬头,尹叙的目光早已从手中的书册转向她手里的东西,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意外和叹服——不愧是你,一顿午食能搞这么多花样。
云珏眨巴眨巴眼,迟疑的双手奉上——想吃?
尹叙失笑,摇摇头,又继续看回自己的书。
云珏收回手:“那我吃了。”
尹叙握着书,并不介意她在旁边吃饭还是睡觉:“随意。”
因国子监目前还没有专程腾给学生用饭的食室,大家中午都是随意找个幽静的地方匆匆用完,也有关系不错的会聚在一起共用。
尹叙平日很少邀朋喝友,往往是独自用完饭,便携一卷书,找个情景角落小憩。
云珏还没用饭,索性跟了过来,就在他旁边吃,尹叙竟也由着她。
他不是认真投入时轻易会被打扰,也不是被打扰而轻易生怒的人,且云珏真的只是乖乖吃饭,见他看书,连废话都无。
可是,他却不由自主挪了眼神。
云珏的饭食看起来相当简单,酱肉是厚厚一块,她动作娴熟老练,片饼夹肉一气呵成,那神秘酱汁也引人注意。
刚入学时,不是没有女学的人大胆来找他共进午食,疑惑借讨论诗文,请教疑难。
碍于这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尹叙不好一味拒绝理由,偶然间也瞧见过其他女郎的饭食。
长安贵族好食鱼鲙,不经烹制的鲜鱼片成晶莹剔透的片状,似霜如雪。
制作鱼鲙又以鲫鱼最为合适,奈何鲫鱼刺多,是以在制作时,尤其考验技巧。
对于贫苦人家,饭食用于果腹,简单方便就足够,高门大户则讲究吃得得趣有面子。
且鱼肉滋润却不胖身,拿出来体面又贵气,顺路成章的成为女郎们的心头好。
倒是很少有向她这般,吃得实实在在。
午后的回廊下静谧安逸,是他常来的地方,鲜少有人过来打扰。
但此刻,他的身边响起了脆脆的咀嚼声。
云珏的吃相并不粗鲁,但无拘无束,一口下去,笼饼软香弹韧,酱肉咸香生甜,萝卜酸辣开胃,复杂多变又完美中和的滋味令她幸福的眯起眼,发出了小小的满足音。
一上午的饥饿就是为了这一口!
尹叙并不好口腹之欲,浅浅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看书。
可她这般投入的进食,竟让尹叙的目光不可抑制的又转了回来。
他见过的女子进食,吃的无一不是精细珍贵之食物,胃口却小如鸟雀,两口便落箸,碗里不剩些都像是会被笑话。
老实说,举止的确优雅,瞧着能入画观赏,但就引馋虫生胃口来说,还是眼前这幅粗中有细,大快朵颐的画面更实在。
“嗯?”察觉尹叙的目光,云珏又发出一次邀约:“要吃吗?”
这一次,尹叙竟没有直接拒绝,往背后的木柱上一靠:“我吃了,你吃什么?”
这话说得!
云珏立马掏出一个兜袋:“我还有这些。”
她打开给尹叙看,里面除了晒制的果脯,竟还有切成小块的烤饼。
“我上课无聊时便摸一个吃,相当能打发时间,有时吃多了散学回去都不饿。”
上课无聊……
打发时间……
散学都不饿……
尹叙的神色慢慢的冷下来,静静地盯着她。
云珏终于意识到,自己无拘无束的过了头。
尹叙可是国子监排得上名号的典范,她这种行径实在不妥。
云珏干笑两声,开始为自己找补:“其实……我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动脑子便容易饿。博士们才华横溢,讲课精彩纷呈引人思考,我太专注,一不留神就饿了!若一直饿着,会影响我与博士们共鸣的!”
她语气逐渐沉痛,仿佛自己做了多么万不得已的决定,却不知尹叙此刻想的却不是这个。
当日,新君在新学设立之初自各州召入长安的官家子女不止云珏和赵程谨,亦是借此事显示各州对新政的支持。
然而,最后顺利来到长安的却没几个,不是被家中忽至的丧事绊住,便是生了不知名的疾病。
传信来的话里到也没说拒绝,只是恳请新君能多宽限一阵。
对此,新君也只能准许。
这当中,唯有云赵两家子女如期来到长安。
论理,若是为了支持新政,各州大吏派遣一个子女来即可,然云赵两家同在陇西,一次就送了两个,旁人问及,也只当是圣恩隆重,对这两姓格外看重。
可云珏入学后的举措乃至于她刚才的言行,都无端显出几分矛盾。
若云赵两家知道自己是为支持新政才派遣之女来,理当耳提面命让他二人刻苦用功。
谁想,这二人一入长安,一个借着水土不服足不出户,一个龙精虎猛玲珑聪慧却对课业敷衍了事。
此外,圣人再看重云赵两家,他们入长安后得到的赏赐和关怀已经足够。
单说镇远将军府的地段是长公主一早看上的,奈何新君迟迟不应,最后倒是给了他二人落脚便可见一斑。
云珏这一闹,虽然恰和圣人心意,但在此之前,她着实称不上是勤奋努力的料子。
圣人赐下府邸后,还派了宫中奴仆到府伺候,仅凭这一点,尹叙相信圣人不会不清楚他姐弟二人平日是何种做派。
种种情况加在一起,便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圣人只要这二人留在长安,只要他们好好呆在这里,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谈及云赵两家,迅速关联的无非是平介之战。
而先帝驾崩,先太子登基后伤重不治,直至新君登位,几代更替,都揉在这短短数年里。
此前十数年,尹叙活在安稳之中,凭着锦上添花的才气颇负盛名。
直至眼见乱世突至,他终于意识到才名在刀剑相向的战场显得多么无力又无用。
后战乱平复,新君登基,他才从过往的安逸人生中脱离出来,开始着重实务,总算有所精进,有些事,他也是这两年才略有了解。
难道让云珏来长安,背后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用意?
正想着,诱人的饭食香靠了过来,尹叙眼一动,就见云珏举着一份刚包好的笼饼夹肉递到了他嘴边,笑着说:“你是在想要不要吃吗?不用想了,我帮你决定,尝尝吧,可好吃了!”
尹叙的目光凝聚在眼前之物上,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再拒绝,而是伸手接过。
云珏高兴地提示他:“要一口咬下去,咬到肉和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