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钱财还是人才,都被世家稳稳把控在手里,朝中新晋多少人,怕是都已早早划分了派别。
所以,未必是江南诸道刻意喊难,也未必是圣人一心收权故意刁难。
而是这中间有一环,拿的太多了。
在座之中,除两个寒门学子,云珏和赵程谨,剩下的皆是大族出身。
云珏这话,等同于把一口黑黝黝的大锅一人身上架了一口,谢清芸如何能沉得住气。
你们云氏赵氏才是拥兵自重!竟然反咬一口说中原贵族贪揽国财!
云珏坐了下来,一脸“我说我不说,你偏要我说,我说了,你又翻脸”的无奈,眼珠一转,看向尹叙。
尹叙也在看着她。
男人眼眸黝黑,暗藏思索,再一次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云珏挑了挑眉——我说错啦?
尹叙按下思索,回了一个宽慰的浅笑。
不,说的不错。
第43章 “哇呜!”
大家可以说是都很敢讲了。
罗开元越听越不对头,直至汗流浃背如坐针毡时才意识到,冯兄为何示意他一开始不要插嘴。
一道以监外历练为名的考题,牵涉多方,眼下这个情形,和神仙打架有什么区别?
无论是盘踞关中的中原贵族,还是手握兵权镇守一方的骁勇悍将,哪个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这两方若对着干起仗来,怕是那南方流寇都不够看的。
罗开元在心中默默的对局面进行祝福:别吵起来别吵起来别吵起来。
下一刻,他的祝福起效了。
一道低沉雄浑的笑声打破了房中氛围,下朝归来的尹相公服未褪,踱着步子走进来:“听闻府上来了贵客,三郎正在招待,老夫便前来瞧瞧,没想竟听到这般趣言。”
尹、尹相!?
众人面露惊愕,起身见礼,饶是对着尹叙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赵程谨都端出了几分肃然。
在见到父亲走进来的那一刻,尹叙已起身作势让位,脚下的步子却是朝着右手边最近的云珏挪去,不动声色将她挤开一个位置。
云珏见尹叙站过来高兴还来不及,积极的示意身边的郑娘子请她挪一挪,以至于尹相行至尹叙原先的位置时,云珏已被尹叙结结实实挡在身后。
尹相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不明深意的笑了一下,缓缓落座:“方才是谁在说,关内贵族搜刮江南财富,以至于江南战事告急,朝廷囊中羞涩的?”
得,来了个更敢讲的。
一双双眼睛无声无息的落在了云珏身上。
尹叙皱了皱眉,“父亲……”
“我问的是,刚才那话,是谁说的?”尹相直接打断尹叙的话,投去的目光终究带上了几分警告。
你小子给我闭嘴!
赵程谨神情肃穆,正欲起身,却被一颗从尹叙肩头探出来的脑袋抢了先:“相爷,是我说的。”
嘶——
一道道眼神流转伴随着响彻心间的抽气声,众人看向云珏的眼神各不相同。
尹相看向冒头的少女,忽然冷笑一声:“是你。你可知就刚才那番言论,若就此传出去,你会如何?”
书房内一片死寂,赵程谨微微屏息,眼神一动不动盯住云珏,脑中飞速旋转,想着应对之策。
云珏眨巴眨巴眼,居然没有和尹相顶嘴,更像是被严厉的长辈训斥后无言以对的那一个。
果不其然,尹相忽然拍案,砰地一声震响。
尹叙神色一厉:“父亲!”
“若本相没有记错,圣人钦点女学是为文书官!身在其位,不谋其事,倒是惯会大言不惭!你们是将妇道人家的赏花吃茶搬到了这里不成?既有疑点,一不查卷,二不走访,一句话一个唾沫,事情便解决了?”
震惊!还是震惊!
换在平常,谢清芸等人定会羞愧难当,她们何时被长辈这样斥责过?
可是今天,他们是不是连带被骂不重要了!
云珏刚才那番话说的是对是错,又有多少敏感关键也不重要了!
往日能窜天的人,竟在尹相几句严厉训斥之下如霜打的茄子,安静无声。
老天爷,不可思议!
先爽一下再说!
谢清芸和阮茗姝交换了一个眼神,无不透出畅快之意,不愧是尹相,竟能镇得住这小妮子!
一旁,赵程谨茫然的看着云珏那副蔫儿样,犹如见鬼。
前一刻,他思考的是——如果云珏当场翻脸要如何补救。
这一刻,他已然陷入新的沉思——这又是什么新症状?没见过……
尹叙的脸色已彻底冷了下来:“父亲所言极是,若要解决麻烦,少不得翻查案卷走访询问。然矛头未定,分工未明,贸然行动又与无头苍蝇有何不同?”
“圣人既给了半月之期,那这半个月怎么用,怎么分,自当我们自己做主,纵然父亲经验老道,处事无数,回了府便好好歇息,无谓事事操心!若父亲没什么别的指教,三郎还得继续同诸位议事。”
尹相若看不出尹叙真正护的是谁就白活这些年了。
父子二人谁也不让谁,场面被他们酝酿的更加紧张迫人,原本看云珏笑话的几人终是不敢过分造次,纷纷垂下眼减少存在感。
云珏站在尹叙身后,眼前是青年宽厚的肩膀,她悄悄动动鼻子,便嗅到独属于他的熏衣香。
少女轻轻抿唇,小小一个碎步,往他身后藏了藏。
真安全呀。
……
事实上,父子二人的对峙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王氏来了。
“老爷,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几个孩子选好居所后,王氏便立刻按照男女所需布置了更细致的日用物什。
刚一忙完,便听下人来说相爷回府了。
今日小云珏送了好些新鲜瓜果,她亲自挑了些给丈夫洗切了,结果等半天等不到人,一问才知来了这里,自是跟着找来。
于是,前一刻还威严有加震慑全场的尹相爷,在夫人王氏出现的瞬间,露出了状似头痛的表情。
王氏在外人面前自是要给足丈夫面子,她款款行来,温柔小意的提醒:“三郎正同他的同窗们在议事,那是圣人亲自布下的课题呢!”
“老爷为官多年,身上定是有些指点后辈的经验,但也的确不可在这事上过多帮衬,否则传了出去,便是孩子们跑断腿撒心血才得来的结果,怕都要被怀疑是有你在背后指点。”
尹叙唇角轻勾,打蛇随棍上:“母亲说的极是,父亲还是快快随母亲会院中歇息,今日诸位师弟师妹登门,携了不少新鲜礼果,想来母亲已经备好,父亲可以尝尝。”
此话正中王氏下怀,她寻来正是为此:“是是是,都切好了,相爷还是回院子歇息吧!”
不曾想,前一刻与亲儿针锋相对尚且从容老练的尹相爷,表情竟出现了一丝裂痕。看向亲儿子的眼神远比方才对着云珏时更添几分真情实感的怒气,恨不得把他刮了。’
一旁几人垂眼屏息,自是无缘窥见,除了自尹叙身后探出的那双大眼睛。
看着父亲被母亲带走,尹叙唇角轻勾,亦松了口气。
二人行至门口时,王氏终是回头补了一句——房间里都打点好了,若是还差了什么,务必同下人讲。
随着尹相离开,气氛终得缓解,赵程谨扶了扶额,已经什么都不想说了,其他几人也都陷在一阵异样的沉默里。
尹叙回到原先的座位,露出了一直被护在身后的云珏。
他已完全从刚才的氛围走出来,又像是尹相从没有来过,无缝连接到云珏前一刻的发言。
“云师妹所言,有可取可信之处,但也不能一概而论。再者,江南诸道经年积累,圣人登位后赋税只低不高,岂会因一两年的上供便兜了家底?此刻求助求援,未免蹊跷。”
“眼下的关键是水寇侵扰,这也是我们的历练题目。无论圣人有何打算与决策,都绕不开此事,此事之后,还会不会由我们继续深入查探其他事,都是后话。”
书房中安静了一瞬。
别说是冯筠和罗开元,便是赵程谨也不由多看了尹叙两眼。
或许尹相位高权重,对旁人本就有天然的威慑。
但尹叙在处事上果断干脆稳抓重点,仿佛不受任何事影响的作风,却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他早该揽职为官,慢慢积累资历,说不好还能继承尹相衣钵,整个相爷来当当。
然而目光一转,看到云珏眼里快要溢出来的光,赵程谨一个激灵,立刻否定了自己前一刻的想法。
赞赏他做什么!?
这就是个蓝颜祸水,天大的麻烦!还有那尹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赵程谨自是有难以移除的防备和偏见,但对冯筠和罗开元来说,已然在无形中将尹叙当做了此次解题的领头人。
冯筠主动问:“那尹兄觉得,如今我们该先做什么?”
尹叙看了冯筠一眼,心中对他是颇为赞赏的。
虽然有云珏这茬事处在他们之间,但冯筠并未为情为爱自暴自弃,此事上亦显配合姿态。
尹叙便也直言了:“眼下我们无法复刻此前的战事来寻找原因,亦不便轻易动身前往各地查探。御敌始终要有兵马,我以为,或可先借个法子,将江南诸道的兵力情况摸个底,同时查阅诸道上奏的战报,看看有何端倪。”
冯筠和罗开元明白了:“那要去兵部!?”
尹叙不动声色的扫过赵程谨:“不错,先往兵部,查卷宗,调兵籍。”
在听到“兵部”二字时,赵程谨眼角一跳,眼底滑过一丝暗色。
一旁,谢清芸率先反应过来,直至看向云珏。
如今的兵部尚书,不正是那个被她甩过飞刀的朱昌杰?
……
初步商议决定后,冯筠和罗开元主动请缨前往兵部查卷宗。
比起这二人的殷勤和投入,赵程谨就惫懒许多,只见小赵郎君那张脸瞬间惨白了起来,几声轻咳,更显虚弱,他想回院子先歇会儿。
老实说,倘若这是寻常办公,赵程谨这种做派定会被同僚喷死。
但现在不是。不仅不是,还是个设有文书记录,暗含竞争性质的课题。多劳者多得,便也无人介意自己做多些,甚至会努力做的更多。
于是,待冯、罗二人离去后,谢、阮、郑三位娘子也表示或要暂时告辞。
今日事情已展开,便要开始记录,她们还得先回府请示父母亲长借住的事。
尹叙二话不说,领着三勤将她们送到府门,一一目送上车,一回身,却见那时时刻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不见了。
尹叙招人一问,才知云珏刚才一个人回了院子。
她是从一开始便笃定要住下来的。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尹叙心头微动,想起了父亲刚才的态度。
她就算再活泼爱玩,也终究是个女儿家,被父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下脸,又岂会好受?
尹叙心里暗道不该,明知父亲对她持那样的态度,应当早作准备的。
思及她方才在茶案前什么都没干,倒是紧着几颗樱桃不断往茶水里按,尹叙对三勤说:“将剩下的樱桃挑大个儿的洗捡些送到东瀚院。”
说完,他快步走了过去。
三勤看着自家郎君匆忙的样子,不由想起他赴约那日对着几件衣裳都要挑来拣去的异常。
他摇摇头,转身去准备樱桃。
尹叙一路赶到东瀚园,刚跨进院门就看到坐在院前台阶上的少女,一副受伤的样子抱膝而坐。
他心头微沉,难怪没跟着出去,是跑这儿来伤心了。
尹叙轻轻吐出一口气,平稳气息,步伐正常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时,甚至有意咳嗽一声,是怕忽然出现吓到她。
果然,她听到咳嗽,下意识要抬头,还没抬起来,就又垂得更低。
尹叙好整以暇的盯着她的颅顶,直接问:“躲在这里做什么?”
云珏脑袋埋在腿上,沉默了一下,软软开口:“尹叙,你爹爹好凶呀……”
软绵的调子蓄着厚厚的委屈,尹叙直接听愣了:“是、是吗……”
“嗯!”她埋着脸点头,更委屈了:“你评评理呀,又不是我抢着要说的,怎么我说了还要挨骂呢……”
尹叙微微挑眉,怎会听不出她在内涵谢清芸。
他心觉好笑,故意道:“是啊,应该谁让你说的就骂谁,你多无辜啊?”
“嗯!”她居然煞有介事的点头。
尹叙心里微微发沉。
刚才那些话固然是谢清芸逼着她说,可谢清芸是将她当做了个草包来打趣,哪知她张口就给了这样的回击,险些将诸人弄得下不来台?
她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便翻脸”的性子,他已领教多次了。
思及此,尹叙褪了几分宽慰的和气,生了几分严肃:“好了,你在她们那里能吃得了多少亏?无非是没有料到我父亲会忽然出现。你要真恼她,方才就该追着打出去了。起来,就这样坐在地上,成何体统?”
他自认为就事论事,却不想此举非但没有让她清醒,倒像是刺激了她。
安静的东瀚院里,少女的调调忽然带了哭腔:“连你也不帮我……”
糟糕!
尹叙呼吸一滞,简直不敢相信。
她、她哭了!?
这可不成,若叫旁人看到他将她弄哭,还不知要往什么方向想。
尹叙双掌手指无措的动了动,忽而下定决心一般,伸手握住她小巧圆润的肩膀,将她整个人往上一提:“你哭什么……”
云珏被迫直起身,又用手紧紧捂住脸,瘪着嘴的模样,真的在哭!
尹叙眼神微乱,转而去擒她的手腕:“你、你先别……”
不曾想,他才刚刚碰到那双雪白皓腕,少女却顺着他擒握的力道自行张开手,一张粉嫩小脸根本不见半点泪水,全是促狭笑意,向前一凑,夸张吼出一身:“哇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