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母说什么都要留云珏吃饭,竟然连过年时没舍得吃完的风干腌肉都拿了出来。
云珏起先还没表态,直到冯筠也开口挽留,她才笑眯眯应下。
冯母眼中喜色更浓,让冯筠好好招待她。
“云娘子……”冯筠看了看老母,不由压低声音:“介不介意借一步说话?”
云珏爽快点头:“好呀。”
时下虽兴女学,对女子的束缚较前朝宽松许多,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始终不妥。
冯筠把云珏请到了外面说话。
……
今日,冯筠照常入学。
也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在崔祭酒有意平息的态度下,昨日之事并未再掀风波。
但对他来说,却又是新一轮的困境。
“国子监一事本与云娘子无关,为安家母之心,云娘子已做了许多,这个人情冯某铭记于心,但此后……请不必再来。”
第6章 可……可这也太奔放了!……
冯筠很清楚,此事与云珏毫无关系。
她之所以会不辞辛劳几度插手,只是因为尹叙。
不等云珏开口,冯筠又道:“请云娘子放心,冯某知你为何如此,冯某对尹兄并无怨怼,正如祭酒所言,此事已揭过,冯某不想再生波澜。”
冯筠的措辞并不温和,说是逐客令也不为过。
但凡换个女子,此刻少不得愤怒羞恼,道他不识好歹。
然云珏只是静静听他说完,脸上露出几分思索之色,慢悠悠道:“你既下逐客令,我便没有厚着脸贴上来的道理。”
她眼珠滴溜溜转,语气一转:“我也不喜欢为琐事纠缠,你方才不是说欠我人情,又请我不必再来么?可以,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不仅不会再来打扰你,什么人情俗礼,咱们都两清。”
冯筠神色淡定,主动道:“你想问,这件事中,是谁抄袭了谁?”
云珏却摇头:“尹叙不可能抄袭你的诗作。”
她的语气太过笃定,甚至不惨杂一丝犹豫与怀疑,冯筠生生一怔,旋即露出几分自嘲。
“所以,云娘子觉得……”
“冯师兄你误会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
云珏打断冯筠的话,低头在腰间的兜兜里翻出一张纸展开来。
“我是想请师兄读一读这首诗,然后告诉我,你觉得它写的怎么样?”
冯筠完全跟不上云珏的思路:“品、品诗?”
她并不想知道那件事的真相是什么,而是让他帮忙品鉴一首诗,就算扯清?
虽然闹不懂她在想什么,冯筠还是快刀斩乱麻:“好,一言为定。”
得他首允,云珏露出笑脸,喜滋滋把自己的诗奉上:“请赐教!”
少女身上带着一股特别的清香,冯筠眼神轻闪,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
云珏似乎并无察觉,递交诗文后也没再往前,神情里带着几分期待,像是个在等待夫子点评的学生。
冯筠轻叹一声,展诗细读——
【小楼倚栏知春来,新燕衔泥暖阁开。对镜簪花铅华覆,拂衣摇扇千花摆。裁柳送香难解意,月下花前独徘徊。吴歌不度巫山外,忽来夜梦入君怀。】
还没读完,冯筠心中就已生了赧。
若非云珏在国子监对尹叙的痴迷人尽皆知,他会以为这是云珏送他的情诗。
思及此,冯筠又觉无奈。
他曾听同窗戏言云珏给尹叙送情诗的事。
就连今日,她也没耽误功夫,偷偷跑去看了尹叙好几次。
或许,她打的是个让他帮忙品鉴,按照尹叙喜好来修改措辞的主意。
可她或许不知,男人无心无情时,任是再赤诚动人,也不过是感动自己。
而他,一个连家中生计都难负担的男人,为了在学中出人头地,得朝廷青睐任用,就已花去了全部精力。
什么春色,什么锦上添花的凌云壮志,亦或是眼前这份小女儿情态,全都无心品评。
对现在的他来说,入朝为官,更多是为稳住生计,奉养寡母以报生养之恩。
然而,面对眼前少女满怀期待的一双黑眸,冯筠只能压下躁意,思索着赞美之词。
他对男女之情实在不通,想来想去,也只是憋出一句:“写的很好。”
殊不知,简单一句,却让云珏双眸放彩,骤然高兴起来。
她上前一步,确认道:“你真的觉得我写的好?”
冯筠被她的热情冲的一愣,俊秀的脸颊竟有些生热,胡乱点头:“嗯。”
“太好了!”云珏双手合十一击掌,笃定道:“我就知道不是因为我写的不好,是因为博士对我有偏见,才叫我重写!”
冯筠一听,眼珠子险些等出来:“你把这首诗呈交给博士!??”
同一时间,窄旧的小屋外响起一道沉沉的咳嗽声。
似是被呛了口水。
云珏表情一怔,疑惑四顾:“咦,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荫蔽的巷道一角,随侍惊惶的看着向来从容有度的郎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下意识要张口。
尹叙抢先竖手,示意他莫要出声,又飞快抽出手帕按在嘴上,忍过了喉头那阵难受。
……
冯筠哪里还听得到别的声音。
太大胆了,她简直太大胆了!
虽听说过她出身将门,又时常出入玉门关游玩,所以才将性子养的外向奔放。
可……可这也太奔放了!
震惊之余,冯筠又生出几分轻视。
这女子明明生来尊贵,有机会也有能力做更多事,却独将男女情爱看的比天还高。
且读书始终是件不可亵渎之事,她竟将情诗作课业,还认为是博士的偏见。
简直荒诞。
云珏听到有人咳嗽,又没找到人,便不再搭理,注意力重新回到冯筠这头。
她得寸进尺,厚颜的问:“那你觉得哪里写的好?”
哪里写得好?
此时此刻,冯筠竟生出一种自己在被这放□□子调戏之感。
将要发作之际,内里传来冯母的声音:“怎么让云娘子站门口呢!好歹给人家倒杯水呀!”
冯筠还没想好措辞,云珏已开口:“夫人莫怪,师兄正在指导我一些学业上的难题,这可比吃喝来的重要!”
冯母一听,只觉自己打扰了他们谈话,让他们聊完了进屋用饭,自己便进屋了。
冯筠看见母亲,云珏先前所为又跃入脑海。
别的不敢说,她在长辈面前讨喜的样子,倒是真切。
在瞒住母亲的事上,云珏帮了大忙,让他省力很多。
片刻功夫,前一刻的忍无可忍的心境莫名被拓宽,好像又能忍了。
哄走冯母,云珏转身看向冯筠,眼神意思明确——我们继续说,你觉得好在哪儿?
顶着少女纯净的眼神,冯筠不好再保持缄默。
他费神的想了想,硬着头皮道:“你的诗……情真意切。”
云珏明眸更亮,如遇知音:“你读懂了?”
冯筠认命的点了点头,这么灼热的少女怀春,哪个能不懂?
云珏又问:“你读懂这首诗,还觉得它写得好?”
她真的有些得寸进尺了,冯筠这样想。
可除了点头,他也说不出别的了。
云珏很是高兴,眼底似淬了碎星,也不知是勾起了什么少女情怀。
但冯筠已不准备与她在这耗着。
就在他准备终止对话时,眼前的少女忽然轻轻叹了一声:“写诗的时候,只是有些想家,来了你家,见到老夫人,我又想我娘了。”
冯筠准备好的话悉数梗在喉咙口,生生愣住,将云珏这句话重新咂摸一遍后,他心头微动。
“这……这不是……”
云珏叹了口气,缓缓道:“长安的人提及陇西,只知玉门关如何如何。可偌大的陇西之地,岂会只有这处景色?”
“不同时候,不同人,见到的每一眼,都是不一样的。”
冯筠终于问出口:“你写的……是陇西?”不是少女思春?
云珏点头:“嗯!算算时候,现在的家里和军户人家,大概就是这样。”
这样?这样是哪样?
冯筠有些疑惑,主动问:“你写的诗,描绘的是家乡春景?”
云珏听出他的疑惑,索性耐着性子从从头讲起——
“陇西的驻军主要有两部分,一部分守境,一部分留境,又依照四时节气调换。”
“边境地险,环境亦不好,而留境的驻军除了日常操练便是巡防,偶尔还能与家中人碰面。”
“你不知道吧,陇西军很多军户家眷,若没有高堂奉养,或得了高堂首允,是会同行的。”
“所以大家都将内调当做休旬假,用他们的话说,人在边境,哪怕只是站岗守卫,也一刻不得放松,回到境内,哪怕从早到晚都忙,精神却是轻松的。”
云珏说起陇西驻军种种,眼神更亮,冯筠听得入神,并未打断她。
“对军户家眷来说,最不愿意得知自家的被编排到寒冬守境。气候更苦自不必说,当中还夹着年节,这种时候家中无人,不仅失落,还更担心。”
听到这里,冯筠已然懂了。
“所以,待到春暖花开再逢例行调动时,女眷们攒了一个寒冬的期盼,终于盼到了头?”
说这话时,他对云珏的轻视和不屑早已荡然无存,甚至有些自惭形秽。
原来如此。
这首诗,并不是她自己思春的情诗。
“嗯!”云珏重重点头:“我的嫂嫂,婶婶,还有许多叔伯家里的女眷都是这样的!若轮到她们家的在寒冬守境,可能整个年节都过不好。待到春暖花开,诸君归来,便又比谁都欢喜高兴。”
“夫子让我们写春诗,说风、雨、日、月,花、草、木、水皆可列题,再借以抒情。旁人选什么,自是偏重于自己看到的是什么,而我这十多年的春日情景,所见最多便是这些盼郎归的家眷,为何就不能写了?为何就不堪了?不懂。”
她说的严肃又认真,隐隐的,还有几分不服气。
偏偏是这番话,让冯筠心头猛震,勾连起他心底的情绪,逐渐翻腾。
既然眼中所见只有这些,为何不可写?
为何一定要迎合旁人所看重的风气,去强行适应根本不适合自己的东西?
第7章 完全没想过含蓄。
尹叙没有云珏的大胆,即便心中情绪涌动,也只能默默按住心中,涩声提示:“圣人欲激励众人好学向上,感恩报国,令我大周呈现新朝蓬勃之态。蒙受君恩,所抒之情,理当更显壮志与感恩。”
他已将语气拿捏的十分含蓄,却还是叫云珏听得柳眉紧拧。
冯筠此刻根本无法在她说重话:“你……”
“你且等等。”云珏肃起小脸。
“你整日与博士往来,知博士喜好这很正常,可你凭什么说陛下也是这般想的?”
冯筠抿了抿唇,并不想与她深究这个问题。
她终究只是个女子,又岂会知道入朝为官的不易和侍奉君主的那些门道?
知道此诗深意后,他已知自己误会了她,恰逢冯母来催,冯筠适时地结束了话题,和声请云珏入内用些粗茶淡饭。
云珏本被他的话扰的有些不高兴,可转身朝屋里走时,又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
冯筠见状,无奈的笑了一下,正要跟进去,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他转头看去,只来得及看到一片浅色衣角。
冯筠愣了愣,从昨日就有的疑惑,在这一刻忽然就有了答案。
他微微敛眸,转身进了屋里。
……
冯家的饭食的确简陋,哪怕冯母精心制作,也不及云珏平日里带的饭食一半精美。
可她一点不嫌弃,吃的津津有味却不失礼数,冯母悄悄看了她好几眼,越看越喜欢。
她知道长安城中贵女如云,也知那些大户人家不是他们小门小户高攀的起的,但若大郎能娶得这样讨人喜欢的娘子,对他仕途又有助益,那可真是太好了。
云珏并不知冯母心里想着什么,用完饭后,她同冯家人道别。
在冯母的暗示下,冯筠外出相送。
将军府的马车停在路口,两人一路走去,冯筠心里还想着事,几乎没怎么说话。
云珏上车前,忽然回头看向冯筠:“孙博士说,我那首诗得重写。”
这话有些突然,冯筠思绪回笼,想了想,觉得相当合理。
他第一次对女子拿出十足的耐心与温和:“若诗中抒情真如师妹所说,其实并无不妥,或许可改一改词句,将感情含蓄表达,会更容易让博士接受。”
云珏竟轻轻笑了一声,神神秘秘的说:“冯师兄,还有一件事我忘了告诉你。”
冯筠:“什么?”
天色已沉,少女笑容却明媚娇俏,盖过了这方寸之地的简陋阴暗。
她说:“随军家眷,不止是为了偶尔一次团聚才千里迢迢长途跋涉,还因为害怕。”
冯筠今日已被她的话震撼多次,这会儿反倒好奇更多:“害怕?”
“嗯。”云珏点头,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战事胜败无常,但无论胜败,都有死伤。谁也不能保证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家的。”
“她们怕除了自己,再无人会时时刻刻牵挂着上战场的儿郎,万一他们战死沙场,至少还有人会第一时间找去,叫他们不必在那里躺的太久,马革裹尸,杀伐一生却仓促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