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慕尘进门开始,那一壶带有敝水鹤虱的茶就并不是真的想让他喝下去,那只是一个引子,有了这一出,他就可以很肆无忌惮地问出后面的问题,而不容易被怀疑是一个心思缜密的智者。这种轻松的气氛更容易令人减少戒备,说出他需要的信息。
这便是白慕尘的聪明之处了。
他望着那茶桌排水口处残余的水渍,蓦然出神。
蓬莱派弟子多武艺高强,这是很好的资源。有朝一日若是需要,蓬莱派对于朝廷来讲应当是很好的资源,只不过这样的资源应当没有那么容易被皇室所利用。
“大晚上的,你跑这来干嘛!”他来不及多想,就听见赋仟翊的声音出现在门口不远处。
紧接着白慕尘的声音响起:“我来拜访一下你的……那是你的如意郎君吧?”
“胡说什么!”赋仟翊低声斥道。
白慕尘也不客气,继续说道:“你们近卫军高手云集,你也不是那个顶厉害的,他的随行人员有很大的选择余地,单单选你,必然有问题。”
“什么叫他的随行人员?”赋仟翊眉头一皱,怪异地看着白慕尘。
白慕尘低声道:“我已经知道他是宣王殿下了,你就别跟我装了,准王妃姑娘。”
“谁说我要嫁给他!”赋仟翊听了白慕尘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声音都高了一个调。
白慕尘却淡定非常地说道:“我看你对他维护以及崇拜得很,别那么扭捏,该承认就大方承认不好吗?”
“你这个人真是讨厌,少说几句能死吗!”赋仟翊怒斥过后,叹着气推开了劭泽的房门。
劭泽仍旧坐在茶桌旁边,看向她的眸子中含着笑意,问道:“喝什么茶?”
“有什么喝什么吧。”赋仟翊一点心思都没有地坐在一边。
劭泽却道:“蓬莱派富可敌国,真是什么茶都有。”
“大晚上的,不喝茶了,怕失眠。喝菊花吧,清火。”
赋仟翊干巴巴地说着,劭泽终于笑出了声音:“白慕尘几句话,至于让你那么上火吗?”
“你听见了?”赋仟翊眉头一皱。
劭泽忙道:“我不是故意要听,是你们两个声音太大了。”
赋仟翊忽然对上他的眼睛,认真地问道:“你真的答应我,不另娶?”
劭泽面上挂着淡淡的笑,点头道:“真的。”
赋仟翊深深抒了口气。
“怎么?”劭泽一面沏茶,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
赋仟翊却认真地盯着他,说道:“起初我时常在想,若你是宣王,我们就能毫无压力地成婚,那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权贵有权贵的好处。可是现在真的知道你是宣王了,又觉得权贵也没我想得那么容易。”
怎奈此话出口,劭泽却笑了,问道:“缘何觉得我不容易?”
赋仟翊道:“迄今为止,我也算是上至皇帝,下至普通黎民百姓都见过了,你在朝中,应该是最没有官架子的一个。”
劭泽却不以为然道:“我只是对自己人没有架子,你怎么知道我在朝中究竟是什么样?再者说,他们如此畏惧近卫军,就算不把我放在眼里,明面上也不敢得罪我。”
赋仟翊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怪不得你敢夜闯宫禁,我还真以为你武功出神入化呢。”
劭泽道:“我的确是翻墙入的宫,既然要盗取拜阳殿的东西,宫门没有我入宫的记录,皇太女也未必会怀疑到我身上。”
“是啊,你这叫进可攻,退可守,万一真撞到人,人家见到你也不会很奇怪。但是你说皇太女发现账簿被盗,自然知道是因为派人追杀我的事,既然是我的事,她还是会往你身上怀疑啊。”赋仟翊心中尚有疑问,随口问道。
劭泽道:“大皇子对你尚未死心,她会更怀疑大皇子。毕竟对我而言,你的生死没什么意义。”
赋仟翊细细想来,是否得到自己,对于公主府而言意义的确不大。这么看来劭泽屡屡登门赋府,就是真的在演武场上相中了自己而已。
她细细去看劭泽的眉眼。
初见劭泽的时候,除了相貌气质,她并未有极其惊艳的感觉,然而越是熟识,越是觉得他表面看起来淡薄无害,实则心中极有想法和主见,做起事来更是有条不紊、滴水不漏,像他这样的人,即便不是皇帝的儿子,若有机会,也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当然她下意识地觉得,他似乎一直在寻求这样的机会。
“朝中各路背景雄厚的文官武将家中不乏嫡出女儿,娶了她们很容易一劳永逸。你不好生寻找目标,反而跑来骗着我玩,有意思吗?”
劭泽微然一笑,眼皮都不抬,只将沏好的菊花茶送到她面前放下,随后自顾自地去倒自己那杯,说道:“娶了她们,的确能省去很多麻烦,可偏偏我就看上了你,怎么办?”
赋仟翊继而道:“若真是娶了我,不再另娶他人,你的路只怕会艰难很多。”
劭泽仍旧保持着他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淡笑,说道:“你又如何知道我想走哪条路?”
赋仟翊道:“如果我知道呢?”
劭泽的目光一顿,下意识对上她略微闪动的眼眸,意外地没有说话。
赋仟翊接着说道:“公主府安排细作在拜阳殿,说不定也安排细作在德昌王府。一个闲散宗室,若无想法,何必苦心经营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赋仟翊知道,这些事原本见不得光,劭泽既然开口告知于她,一定是因为对她很是信任。既然信任,她看透的事情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劭泽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怕吗?”
“如果是你,我不太怕。”赋仟翊毫不客气地说道。
“为何?”
赋仟翊道:“大皇子道貌岸然,皇太女荒淫暴戾,若是你输了,连带着我们赋家一起下地狱。但是我觉得,你未必会输。”
“对我评价这么高,不怕看走眼吗?”劭泽问道。
赋仟翊神色一顿,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劭泽,说道:“若真是走眼了,好歹你救过我,给你陪葬我也算不得很亏。”
劭泽知道赋仟翊不会说好听的话,此话出口,也算是对他极其肯定了,一字一顿道:“我一定让你做皇后。”
皇后,这个称谓对于赋仟翊而言,尚有些可望而不可及,她没想过当皇后,甚至没想过成为什么至高无上的人,她起初只是希望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一番事业来,不虚年华罢了。
然而试问天下女人,谁不想冠绝天下成了这片土地上地位最高的皇后?赋仟翊自然也向往那种不必看人脸色、更不必畏惧强权的日子。
“为什么要争权?”她问道。
“你说了,大皇子道貌岸然,皇太女荒淫暴戾。这样的人得了天下,岂不是我们惑明的劫难?”劭泽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喝着菊花茶,说道:“东南海岸,隔海相望的炎海国始终对我们惑明的土壤虎视眈眈;西北沃荼常年在我们的边境为非作歹,你在西北军营驻扎数年,应该最知道;如今南疆也不太平,他们的蛊师遍布西南的城镇,边境城镇的百姓苦不堪言。”
劭泽所言,赋仟翊即便不问朝政,多少也知道一些。如今惑明真的算不得太平,只不过惑明地大物博,向来经济繁荣,就算是她,也从未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第35章
劭泽接着说道:“陛下不作为,为了朝廷安定,年年给南疆和炎海无偿输送物资,皇太女常年铺张浪费,只懂索取和享乐,从不真正理会朝政,大皇子虽然表面关心政事,也向来是以陛下的意思马首是瞻,对他来讲只要得到皇权即可,从不考虑百姓生计。”
赋仟翊知道,当今皇帝只有这一子一女,确切地说是只活了这一子一女,成不成器都得硬着头皮立储,并且这当今皇帝也没什么政绩,更是胆小怕事贪图享乐,畏惧打仗。
就算是赋仟翊随父亲戍边的那些年,即便沃荼人偶有侵犯,也向来是遵从皇帝的命令驱逐为主,不能动武。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西北军营的战士们被沃荼人伤到的不计其数,然而皇帝一句“以和为贵”,又命令他们不许还击。
赋仟翊知道,若不是沃荼兵力不足,只怕早就攻进惑明了。
“可是你这个身份,竞争力太低了。”赋仟翊干巴巴说道。
劭泽虽然被封了个宣王,然而却只是个公主的儿子,并不是皇帝的儿子,这就相当于是不可能继承皇位的。赋仟翊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可怕的想法。
劭泽却道:“若是等着百姓起义灭了朝廷,还不如我勉为其难和他们争一争。至少我继承皇位,朝中不用大动干戈,百姓也不必饱受战乱之苦,惑明还是原来的惑明。”
“你看起来是乐在其中,一点也不像勉为其难。”赋仟翊忍不住怼道。
劭泽看似随意地说着这些话,听得赋仟翊此言,终于正色道:“我没事闲得,和他们弄个鱼死网破只为了满足私欲?”
“我随口一说,你别生气。”赋仟翊忙道。
想到那晚劭泽因为公主府的人被皇太女杀而情绪几近失控,赋仟翊知道劭泽不是那种爱权如命的人,相反,他向来看重民生,重情重义。
劭泽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生气,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和他们不是一路。”
“我自然知道你和他们不是一路。”赋仟翊一边说着,一边将杯中茶饮尽,复又将空杯递到劭泽面前。
劭泽不由一愣,怔怔地看了她一番,才终于反应过来她是要续茶,这才接过茶盏。
赋仟翊不由笑了一下。虽然劭泽平日和她相处起来,的确不像是个王爷,但毕竟也是名声权位皆在,想必也是不懂得照顾人的。沏茶只是下意识地顺便连带着给她一杯便罢,续杯这种事,他是不会,也不必察言观色的。
怎奈劭泽黑漆的眼眸一滞,仿佛一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说道:“我暂时不是很会照顾人,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赋仟翊眉毛一挑。她所认识的显贵之人,别说照顾别人,就算是照顾自己都成问题,就算是她哥哥赋传铭,因为不需要丫鬟伺候梳洗,已经是被各路权贵传颂。若是劭泽真如他所言能够自己照顾自己,那应当也是难得了。
她往前凑了凑,干巴巴地看着劭泽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问道:“我真的可以提要求吗?”
劭泽微然一笑:“先前咱们不是很熟吗?怎会有此一问?”
赋仟翊微微叹气,说道:“先前咱们是熟,那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是宣王。现在知道了,总觉得心里有些……怕怕的。”
劭泽听罢终于深深叹了口气,说道:“看你现在的样子,若是我当初见到你直接自报身份,是不是就没后文了?”
“你要是直接向我爹提亲,我迫于强权,有后文也说不定。”赋仟翊托着腮看着劭泽,若有所思地问道:“得知你身份以后,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了。是该叫王爷,还是殿下,还是……别的什么的。”
“私下里,叫我名字就好。”劭泽说道。
“哦。”赋仟翊回答得干巴巴地,两人就这么沉默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赋仟翊终于忍不住说道:“你饿不饿?要不要弄点吃的?”
劭泽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说道:“就快到亥时了,不想着就寝,想着吃东西?”
赋仟翊却道:“是啊,说起来真是惭愧,我向来无拘无束惯了,大半夜跑出去胡吃海喝也不是一两次。倒不像你在公主府,一日生活习惯维持得如此严谨。”
劭泽听罢忍不住一笑,说道:“这是在人家蓬莱派,又不是在京城,我看蓬莱派的人也都很有规矩,大半夜的你要往哪里找吃的?”
赋仟翊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说道:“我打算去厨房偷点什么回来吃,你是王爷你碍于身份你可以不参与,大不了你蒙上眼睛当不知道就好。”
怎奈劭泽却板起脸说道:“你若真饿了,找个蓬莱派的人说明即可,偷蒙拐骗是你该干的事吗?”
“大晚上的我找谁啊?我总不能去把秦掌门敲起来说我要吃东西吧?”赋仟翊忽然觉得很无趣,脸也垮了下来。
从前不知道他是宣王的时候,觉得做起事来还算随性,如今真的得知他的身份,却忽然板起脸来,尚不如段鸿羲懂得变通,实在扫兴得很。
这时劭泽忽然认真地打量了赋仟翊一番:“真的饿?”
赋仟翊慌忙点头:“是啊,我今日晚膳的时候被秦掌门拉着说了一晚上话,根本就没空吃东西。”
劭泽忽然忍不住笑了。
赋仟翊虽然平日里随性得很,到底也是受过教育的人,秦翌再怎么啰嗦,她都能够保持最起码的尊重,认真听完他的每一句话,该守的规矩总是守得很好。
劭泽站起身来,拽起她的手说道:“走,找吃的去。”
“啊?”赋仟翊几乎被他的反应惊掉了下巴:“你刚刚不是还在教育我吗?”
“我是教育你,方法要得当。”劭泽强调着,拽着赋仟翊就出了门。
直到两人走到白慕尘门口,赋仟翊才知道劭泽所指的方法得当是什么。
感情就是,叫白慕尘想办法呗。
白慕尘知道劭泽就是宣王的事后,原本就对劭泽有所忌惮,听得赋仟翊想吃东西,眼睛提溜一转,说道:“这个时候,厨房的伙计也休息了,厨房后院活鸡活鸭活鹅都有,你若不嫌弃,随我去挑一只宰了来烤,如何?”
“好啊。”赋仟翊忙道。
他说这话也根本没有把劭泽算计在内,得到赋仟翊肯定的答复后,竟对劭泽道:“宣王殿下不嫌弃就在鄙人屋里稍候片刻,我们弄好了,顺便也给掌门他们送一点过去。”
劭泽只打了个请便的手势,说道:“弄好了你们尽管吃,不用给我送。”
劭泽自小在公主府循规蹈矩长大,大约也是没吃过夜食的,赋仟翊心下一笑,跟着白慕尘就跑了。
随后,他们竟烤了一只鹅。
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辰,赋仟翊撕了一些肉下来,剩下的大部分鹅都留给了白慕尘,转眼就跑回劭泽的房间。
劭泽压根没打算等她,已经洗漱准备睡下,中衣都换了,打开房门之时着实被赋仟翊吓了一大跳——确切地说是被赋仟翊手上拎的一个巨大食盒吓了一大跳。
赋仟翊见他惊愕的表情,忙道:“别怕别怕,他们厨房实在没有小的食盒,我只撕了一盘鹅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