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泽反倒不以为然,也不想再听下去,说道:“您若没事吩咐,我就去港口看看。”
蔚瀚英忙道:“灰雁回来了,你去好好问问他。”
劭泽意外听说灰雁回来的消息,见蔚瀚英脸色不好,问道:“怎么回来的?”
“失去双腿,爬回来的。”蔚瀚英沉默半晌,补充道。
劭泽神色一顿,几经张嘴,却发觉无言以对,沉默下去,径自走进雨中。
第124章
赋仟翊没想到这场仗打得如此艰难,她承认在带兵打仗方面她有天赋,然而面对疯狂进攻全然不怕死的炎海人,她仍旧觉得有些心悸一般的紧张。
很轻易地,这场战争由她所想象的轻易获胜变得胶着不堪,岸上火星飞溅,不少人和装备被涂了火油的流箭引燃。
征海军已经有水军自海岸潜入水中,意图凿穿敌军船甲,而近卫军除了弓箭手,几乎全无用武之地。
赋仟翊看得焦心,却也知晓,这样的远距离作战本也不是近卫军所长,她除了能下令放箭,等待护天军援助,也别无他法。
直到半个时辰后,护天军援军赶到,看着那几架巨大的风隼飞过,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一边想着这样小范围的联合作战能在瞬间扭转战局,那么这场战争过后,他们更应将惑明军队的训练之中加强各军种合作。在这一瞬间她脑中已闪过无数法子,甚至连建议联合作战演习的奏折如何写,都已经想好了。
“都尉,灰雁都尉回来了。”
赋仟翊眼看着炎海战舰被一一击沉,闻言瞪大了眼睛:“他怎么样?”
“灰雁都尉……失去了双腿……他是爬到东裕的。”
小战士语调哽咽,赋仟翊闻言怒火早已中烧:“你说什么?”
战事还算顺利,在大军驻扎东裕的第十天,炎海人已经被尽数赶出惑明领土。炎海国王连夜派使臣讲和,一月之内,他们便已经挥师反朝。
灰雁功成身退之后,在炎海人的追杀中能保住性命,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赋仟翊自然是顶着蔚瀚英即将杀人的目光,不管不顾地为灰雁邀了功。玄封帝不知情,尚以为灰雁是在战争中抗敌所伤,一个高兴,也给了他一些封地,甚至为他赐了婚,也算是安慰了他已经残废的后半生。
赋仟翊心中却对灰雁有太多抱歉,正准备了些厚礼打算去探望他,前脚刚出府门,却被府中负责在宫门处打探消息的小厮撞了个正着:“大小姐,这可不好了!”
“又怎么了?”赋仟翊这些日子被折磨得够呛,听着他们说什么“不好了”,脑子就嗡地炸开了。
“灰雁上书揭露,说是蔚统领指使他去炎海佯作投降,引炎海人入侵,以解救蔚统领当日的死刑之困!”
赋仟翊几乎要被这样的说辞所气吐血:“此消息可有误?”
“刑部的人已经向公主府去了,大小姐要不要赶着去报个信?”
赋府距离皇宫要比背临蔽水山脉的公主府近了很多,算着小厮快马跑过来的时间,这个时候刑部的人应当还没有走到赋府的位置,赋仟翊也顾不上别的,牵了小厮的马直奔公主府去了。
这一路她脑中闪过无数的可能,她和灰雁交情并不算浅,以灰雁的性格和格局,如果不是被人威胁,大概不至于干出此等背信弃义之事。
她甚至在进府的时候都来不及下马,见门房将门打开,直接不顾门房的阻拦,纵马冲了进去。
蔚瀚英此时倒是在正厅坐得端正,劭泽在他身边垂手而立,雩珩公主倒是坐立不安地看着赋仟翊冲进门,忙站了起来:“丫头,你可还有什么主意能让公主府渡过此劫吗?”
赋仟翊也不是没想过什么主意,然而思来想去,却也真是没想出什么好主意。
见赋仟翊沉默,雩珩公胡继而补充道:“不管是什么馊主意,你尽管说。”
赋仟翊见着雩珩公主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几经张口,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垂首一跪,说道:“此事是我用人失察,我会去找陛下将一切和盘托出,不会连累公主府的!”
“我本就是必死的人,你去认罪,不过多带上一个你,甚至是赋家满门。”蔚瀚英声音冷定,看向赋仟翊的眼神凌厉而严肃。
听得赋家满门四字,赋仟翊神色一顿,沉默半晌说道:“那我去找灰雁……”
“如果你觉得找他有用,你不会先来公主府的。”蔚瀚英很快打断她的话,说道。
赋仟翊被堵得无话可说,干望着蔚瀚英道:“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蔚瀚英的神色冰释下来,说道:“不要再给他们留更多的把柄了。”
劭泽始终未说话,看着赋仟翊极度自责的神色,深深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扶起来:“此事不怪你。”
“这场无妄之灾,自然是怪她。”蔚瀚英毫不客气地说道:“想想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和那些战死的军士们,想想被鲜血染红的东海和曝尸遍地的海岸线!我被陷害与你无关,但东海岸的每一条人命,都是因为你赋仟翊一念之差害死的!”
赋仟翊自然也没想到事情闹成如今这幅样子,大费周章地转了一圈,甚至是引来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战争,她想保住的人,依旧要面对同样的结局。蔚瀚英语气犀利,然而说得却全然没错,灰雁的反向指证,已经让这场战争和那些百姓和军士的死,都变成了一个笑话。更何况她是这一系列事端的始作俑者。
听得蔚瀚英的指责,心中更是自责不堪,泪水不受控地涌出眼眶。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雩珩公主见赋仟翊掉眼泪,自己的眼泪也掉了下来:“这些人这么想致你于死地,她是在维护你。如今咱们兵力不足,不能反,她除了出此下策,也别无他法。我不觉得她做错了。错的是朝中那帮老不死的东西。”
“都这个时候了,还讨论这些有什么意义!”劭泽终于开口道:“若是毫无对策,不如您先去蔽水山脉避避风头,等过些日子咱们有办法了,再说。”
蔚瀚英鄙夷地看了劭泽一眼,说道:“我走了,你们等着被连坐?皇位不要了?天下不要了?惑明的未来不要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还提什么皇位。”劭泽微然握了握拳:“这个国家,完了。”
“你都这么没斗志,我看这个国家是真的完了。”蔚瀚英不咸不淡地怼了劭泽一句。
劭泽的目光终于泛起波澜。
蔚瀚英沉默半晌,说道:“你们听好,近卫军除了你们知道的十二支卫队之外,还有一支常年在蔽水山脉的影卫。影卫一共二百人,个个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必要的时候,可以让赋恂去调动。征海军月海少将骆安是自己人,若日后遇到任何困难,找到他,他会全力以赴。”
蔚瀚英说罢见他们个个怅然,似乎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尴尬一笑,上前拥抱雩珩公主,说道:“今后的路,就算我不能陪着你们一起走,你们也一样能够走得精彩。”
赋仟翊见蔚瀚英也说不下去什么有用的话,实在没心思听他在这里和雩珩公主儿女情长,转身跑了出去。
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找灰雁试一试,不管他受了什么样的威胁,至少她也要据理力争一番,或者能解决这场闹剧。
然而她赶到灰雁家中,就听得他畏罪自杀的消息,再冲进去想验尸,却听闻那尸首掉入强酸当中早已尸骨无存的消息。
她几乎是崩溃地走在街上,知道灰雁一死,此案必定永无出头之日,她总不能再一次故技重施,让炎海人入侵为代价救火。
忽然她被一只宽大手按住了肩,扭头一看却见段鸿羲怅然站在她身后,无助地将他的手拿开:“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你要是有主意,你就直说。没主意的话,也别劝我了,烦着呢。”
段鸿羲沉默半晌,还是说道:“我父亲不想帮蔚统领,我无能为力。”
赋仟翊早知道护天军段统领在皇族争斗中始终保持中立的态度,根本也没将段统领纳入考虑范围之内,听闻段鸿羲的话毫不意外,只道:“说点有用的。”
段鸿羲道:“想让宣王殿下和雩珩公主不受牵连,只怕你要站出来作证,说你亲眼所见,蔚统领严令灰雁这么做的。”
“什么?”赋仟翊不解地看向段鸿羲,心想他是疯了,此案已断,她说这些有的没的毫无意义。
段鸿羲道:“灰雁的证词中,并未说是谁给他下的命令。你得证明,雩珩公主和宣王殿下不曾参与此事才是。事已至此,我知道你不想将事情全部推到蔚统领身上,但也唯有这样,才能让其它人全身而退,你明白吗?”
赋仟翊听着段鸿羲的话,沉默了少顷,也不再理段鸿羲,快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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劭泽一袭素净的黑衣独自坐在公主府南侧阁楼顶层的高台,手捧一杯凉透了的茶发呆。
蔚瀚英忽然被赐死,那些或被迫或自愿的承诺好似一夜间都重重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令他动弹不得。
“即便所有人都倒下,你也必须站着。”
“可是如果我死了呢?”
“即便死,你也一样要站着死!”
这是蔚瀚英的嘱咐。
故而,他不是迎着寒风以一种几近自虐的方式去缓解压力,而是静静地坐在这里,品茶看景,将一切悲痛与压力都和这清凉的茶水一并咽下去,坐得端正。
第125章
他将嘴唇压在杯口,一股深深的凉意入喉,他微微皱了皱眉——苦涩。
这是蔽水山脉最深处的石松针,苦涩而性凉。他放了比以往高十倍的量煮熟,企图用这异样的苦涩去缓解心不甘的杂念,却不想着如此难以入喉。
这是个好日子。玄封帝为他的长女祯元皇太女办了隆重的生日会,满城风日。
玄封帝下诏天下同庆。家家户户都需横挂喜幅。其隆重好似家家有女出嫁。
杯盏觥筹之间,人们的笑语和乐器歌舞声渐渐淡了下去,换上城东刑场的一片肃静。
人们静静集聚在城东的空地前,心照不宣地来送这位公信力甚高的“前”近卫军统领。
圣旨上写道蔚统领假传圣旨、欺君罔上,赐城东刑场自尽。皇命如天。没有人可以为之改变。对于普通的皇城居民而言,再大的不公与不服也一样要默默承受。
在通向刑场的那条官道上,人们自发地用右翼城最大的鲜花市场花容源的极品百合铺满了石阶,一脚踩下,清香四溢。
刑部的官员并没有为难这昔日的英雄将领,更不曾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用那些沉重的屈辱枷锁折辱他的尊严。
他们仅是远远地跟在他身后,无声地看着她一步步踩过那些新鲜芬芳的百合。
劭泽早在空无一物的刑场等候。他甚至希望一直这样煎熬地等下去,永远没有下一刻。
当他看见许久不曾出声的人们忽然安静而有序地让开一条路,而父亲出现在路的尽头时,他知道,他那不切实际的希望终而破灭了。
蔚翰英同他一样穿着一身暗纹的黑衣,在微有薄雾的上午显得异常乍眼。
那火仿佛烧了很久,在狂野的火势中他根本看不清蔚统领的身形,只看着那火红充斥苍穹而后渐渐熄灭,刑场如同来之前一般干净整洁,连骨灰都不曾留下。
他屈膝跪下,深深叩首下去。
这当然不仅仅代表着诀别,还表示着承诺,承诺他的决心与责任。
与此同时,南城区近卫军营中,军士齐齐跪下,向着东面行下最肃穆的军礼。
周围的人们不曾抱怨什么,只安静地叩首,然后转身离去。
一时间劭泽觉得蔚统领离开以后的日子变得异常艰难。近卫军、朝政,每一样他不仅必须亲力亲为,还要肩负着往日原本该规划给蔚瀚英的所有压力。突然从一个行事者转变为决策者,他只觉得力不从心,而丝毫不如雩珩公主鼓励的一般如鱼得水。
只是这些话他只能和赋仟翊嚼嚼舌根,却不敢把这种压力带给雩珩公主。
蔚统领和秋苑潇紫的私生子络音从这一刻便由曾经的退避三舍直接跳到他身边辅佐着。在灵流不在的日子里确实分解了他不少的压抑情绪。
“这么苦的茶,难为你还能喝下去!”络音伸手夺过他手中的茶杯,却又忍不住举到唇边闻了闻:“心里已经够苦了,这岂不是雪上加霜?”
劭泽手中乍空,本有一丝怅然,听了络音的话不由深深吸了口气:“是以毒攻毒。”
络音在劭泽对面的位子坐下来,听罢不由神色一凉,将手中那杯残茶一饮而尽,一时间那浓浓的苦涩混着在口中始终不散,他不由皱紧了向来舒展的眉头:“苦到极致还是苦,怎么能够以毒攻毒?”
“那只能证明它还不够苦。”劭泽简短道。
络音干望着劭泽,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就这么沉默地坐着,没有人肯再开口打破沉寂。
蔚统领的死对他们来讲绝不仅仅是亲情的流失,更是责任的转接,如今重重压在他们心上的不单是蔚统领去世的噩耗,还是对即将接任的职责无所适从的迷茫。他只觉得一时间,他和络音之间即便有天大的不愉快,在这场灾难过后,两人还是心照不宣地摒弃前嫌,站在了一起。
劭泽深深吸了口气:“有时只恨自己太过弱小,竟连保全家人的资本都不曾拥有。”
“劭泽,你知道,在这条路上,我们都是可以牺牲的人,唯独你。”络音说道:“我只希望你能够真正站定在惑明的政坛上,不要因为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命而荒废了父亲的一番苦心,或者说,荒废了惑明的未来。”
劭泽的眉睫微动,仿佛心海被络音的几句话激起了千万层波澜,呼吸逐渐变得沉重。他木然盯上络音的眼睛,沉默不语。
这时雩珩公主从楼下缓步走上来,见两人相对无言,怅惘地透过大开的窗户看了看远处若隐若现的蔽水山脉,道:“难得你们两兄弟坐在一起,不如你们到院子里切磋切磋武艺,趁着我还有精力,能替你们指点一二。”
络音闻言倒是立即起身应“是”,只是当两人目光都转向劭泽的时候劭泽却没有一丝要起身的意思。
“我没心情。”劭泽道。
雩珩公主原本见络音起身便已经转身下楼,听了劭泽的话忙顿住脚,猛地转过身来,厉声道:“你们的确很没用!蔚瀚英委曲求全为保全你们送掉性命,是为了有朝一日你们能担得起整个惑明的兴衰!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坐在这里!怨天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