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挡我的路。”艾琳爬上车,拿起缰绳。城堡里的人围在四周,嘴巴张得大大的。她裹着一条旧围裙,头发也束了起来。如果她看起来也跟奴隶一个模样,实在很难对华特发号施令。可是她绝对不能让城堡这里堆满了伤患。她俯身对他说:“如果你不帮忙,我就自己把他们送去。”
他们互相瞪了一会儿。然后华特咒了一声,转身对其他的骑士摆摆手。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开始把车上的军备丢下来,走到草地上搬伤患去。
天气一直干得很。这样对王米收成是很好,可是牧草却干死了。没有青草吃,乳牛的乳量就不多。
“总是会有问题,”孟珊说道。这个比京女人跟甥女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剥豆荚。艾琳由闷热的金铺里出来,跟她们坐在一起休息一会儿。“那些农民一直在抱怨,”孟珊继续说道。“每个地方都一样。对玉米好了,对牛乳就不好。”
“可是对豆子也很好。”年轻的白丝低声说道。
“不错。”孟珊心不在焉地应着。
艾琳微笑着。原来在白丝那平静的脸孔与低垂的目光之下还是有一些想法的。
马舍的院子里,有些伤兵躺在草席上晒太阳,另有几个男孩在拿水给他们喝。她把在厨房打杂的仆人带来照顾伤患,叫那些女仆回城堡之后,这里就平静得很。可是此刻艾琳发现,那些伤兵的眼睛都一直跟随着美丽的白丝。
这两个比京女人这几天都在剥新收成的豆子。她们把剥好的豆子装在篮子里放到屋顶上晒。在这种又热又干的日子里,顶多一、两天豆子就变得干干皱皱的,可以储存在麻袋里头了。冬天的时候,厨子把干豆拿出来跟芜菁一起煮汤,再加上一根羊骨,味道好极了。
艾琳看着她们工作,心里赞叹她们的手真是快极了,啪的一下就是一颗豆荚,而且豆荚和剥下来的豆子都分得好好的,手腕一转就能很准地丢到该落的袋子里,而且都是干于净净地未沾尘土。
艾琳闭上眼睛,抬起脸晒着大阳。她想着麦格,然后又想着这两个比克女人把宅子收拾得多好,到处都是这么整洁有序。
她打了一个呵欠。难怪她们的工资比较贵。她们把一座宅子变得完美之至。艾琳兴起一个念头,就是把钮柏纳这座宅院变成旅馆,让这两个比京女人经营它。
嗯,有何不可呢?现在英格兰在新国王的统治下,到处都开始蓬勃发展,商旅络驿于途。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她知道这两个女人很节俭,赚来的工资几乎分文不花。她可以拿发财梦来劝诱她们。
她的脑子迅速转动着。如果这个宅院改成一所高尚的旅馆,再加上金店的营收,她可以过着舒舒服服、安安静静的生活,再也不必担心她当初想逃跑而挪用的金子了,因为朱尼尔现在正拿那笔金子去攻打她的债主卡沃德去了。
亲爱的老天,她多么想离开莫莱城堡和尼尔的魔掌!那个嗜血的恶魔日日夜夜想的只是要使她再生孩子。
“我去拿水。”
艾琳睁开眼睛。白丝站起来,小心地把装着豆子的布包好放在一边。
“太热了,”女孩说道。“我去拿水喝。”
艾琳看着她穿过院子,她的长辫子随着窈窕的身体摆动着。外院的那些伤兵都移动身子,目光追随着她。
孟珊头抬也不抬地说:“不错,那些修士也会来这里。”
她指的应该是那些西安教会的人。艾琳说:“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她。她用头朝白丝的方向比了一比。白丝正在用水桶由井里取水,那些士兵目不转睛地瞪着她。“他们对我没有兴趣,我太老了。他们要的是白丝。”她望着艾琳的眼睛。“你大概会问,为什么?他们要她做修女。他们一直在找在工作而没有结婚的女人。那些修士说,在上帝的眼中,住在修院里当修女才是最好的。哈!”她抓起一把豆子。“我想他们一定经常为她祈祷吧!””
艾琳觉得背脊好像有一根冰冷的手指划过。“给那些修士食物,他们是来要吃的。别让他们进来。”
“白丝的妈妈是我的姐姐,她只有女孩,没有男孩,”盂珊说道。“白丝一直是在女人堆之中长大,九个姐妹,两个阿姨,还有她妈妈。白丝出生以前,我姐姐就没有了丈夫。白丝是个勤勉的好女孩,也很快乐,然而她对男人一无所知。我们都希望自己工作赚钱,可是不要做修女。”
艾琳看着井边的女孩。白丝走路跟说话都很轻柔,她相信这个女孩没有接触过男人。
“还有一个人。”孟珊剥开一个豆荚。“他也来。”
这时欧蒙出现在她们身后的店门口。“夫人,我把银子拿来了。”
他们曾四处探访有没有买卖银子的。结果欧蒙在东克那里找到了,用一些侥幸逃过朱尼尔搜刮的宝石换了过来。
“我就来。”然后艾琳低声说道:“告诉我,还有谁来找白丝谈话?”
“谈话?”孟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是想谈话吧!不错。可是他却只是坐在外面街上看,每次他不是跟你来的时候都那样。”
艾琳站起身。“华特。”
盂珊又抓一把豆子。“那个金头发的年轻人。有时候他在城里逛,有时候替爵爷到铁匠铺办事,有时候去酒馆,可是最后一定来这里,这条街上。然后他就在外面坐在马上看着,等着白丝。”
艾琳转身走开。她很生气,史华特没有权干扰她底下工作的人。她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看那些伤兵色迷迷的眼睛就知道他们在动什么歪脑筋。老天为证,她一定要防止这种事情,即使必须和尼尔谈也无妨。等他出征回来她就要说。
风吹过漏斗形的威尔斯山谷,然后又往回吹过来,直扑他们脸上。尼尔知道,那些士兵点起火以后,烟也会这样吹过来。
他骑着马顺着队伍喊过去,叫士兵在沥青桶点燃之后就往回走。亨利王派来的士兵倚着锄头对他笑着,每人都是一张灰黑的脸。
这山区暴雨即要降临,天空黑得像墨一样。尼尔疲倦地想着,他们需要干燥,才能结束这场围攻。他策马沿着壕沟走去与华特会合。
“好吧!点火吧!”华特愉快地喊道。“他们躲在那土堆后面已经够久了。”
尼尔没有回答。
在他们上方约半里长的土丘上,就是居尔特人的堡垒,历史也相当久远了。西洛谷在他们围攻下已经过了四天,即使在远处都可以看见堡内损伤严重。
他有一点不想开动了。堡内的威尔斯人始终顽强地抵抗着,而他本来是希望见到他们投降,不是逼得他得放火烧掉这地方。他叹一口气,戴上头盔。华特会在右翼等火攻开始就将攻城用的塔台推到墙边,尼尔率领的主力军则是由正门进攻。
士兵已经拿着火把准备好了。他们突然看见堡顶有一些人在探头探脑的,然后又都不见了。尼尔怀疑堡内的威尔斯人知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除非是瞎眼睛没鼻子,不然他们一定看得见火把,也闻得到沥青的味道。
尼尔举起手,然后立即抽回,这是火攻开始的讯号。弹射器把燃烧的沥青桶像流星一样抛掷到墙内和墙外。攻城塔台也架好了,士兵爬上去准备摧毁围墙。突然之间,仿佛什么事都不对劲了。堡内中央升起一根黑色的烟柱,火焰沿着木造围墙往上爬,一阵低沉的呻吟声响起,很多人的呻吟,像是潮水呻吟一般。接着变成了划破空气的尖叫。
老天,这不是平常战场上伤痛或愤怒的尖叫声。
尼尔一时之间有一些困惑。那尖叫使他汗毛直竖。有一个法国骑兵跑上来,然而尼尔听不懂他在嚷什么。
孩子?现在有更多法国兵围着他嚷了。那些可恶的笨威尔斯人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守住西洛谷,以为它永不陷落,仿佛不把火攻和攻城塔台当一回事。他们在那该死的堡垒内挤满了女人和小孩!
尼尔策马走向正在猛烧的吊桥。堡内像一堆巨大的篝火,直冒着浓烟和烈焰。那尖叫声听得让他牙齿发寒。
华特骑了上来。“他们把小孩丢到墙外来。”他吼着说。
尼尔吼道;“去找钩子来。”
工兵已经把链子勾住索桥,打算把它拉开。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开门。他们听见嚎叫声中夹杂着哭声,小孩子的哭叫声。
尼尔控制着坐骑“铁锤”,它离火这么近变得不易管束。华特带着几个士兵过来了。索桥的木板在他们脚底下烧着。
“老天要处罚他们,”华特喊道。”他们原可以为了孩子谈和的。”
“那不是他们作战的方式。”也不是我们的方式。
士兵把钧子设好了。索桥上面很热,无法站人,所以他们拉着铁链往后退。有人从墙上往下射箭,一个新兵中箭倒了下来。他的同伴连忙放下铁链把他拖开。华特跳下马,把他们丢下的铁链拿起来。
火烧穿了木板。索桥裂开了,一半的人都掉到了沟里。
堡内有人找到了开门的机关。尖叫声与哭嚎声刺着他们的耳膜。门打开一条缝。一群妇女和小孩像蚂蚁一样涌了出来。有的在索桥上一脚踩空。掉到底下的深沟里。门现在大开了,一群疯狂的威尔斯暴民一拥而出,拿着矛与剑攻击士兵。他们有的人身上的衣服着了火。
尼尔试图策马走过索桥尚未烧坏的部分。他四周是一群你推我挤的暴民,发狂的牛也奔驰在人群中。堡内的建筑仍在烧着,茅草屋顶看来就像火把一样。里面挤满了人,皮肉烧焦的味道直扑他的口鼻。
在那些推挤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对着尼尔尖声喊着。是—个女人,脸部已经烧伤了。她的手里抱着一只焦黑的猫还是狗,一面哭嚎着。然后尼尔才看清,那烧焦的一团东西是一个婴儿。
那个烧伤的女人拿了一把长刀。尼尔想让“铁锤”往旁边避开她,可是她朝马刺过来,一刀插在它的肩上。“铁锤”尖嘶着站立起来。
尼尔坐不稳鞍子,掉了下来,手里仍然抓着缰绳。他掉在疯狂的威尔暴民之中,跌在“铁锤”的铁蹄之下。
第十四章 作者:凯瑟琳·杜维尔
海蒂拿着蜡烛走进爵爷的卧房,艾琳立刻醒了,不过这个女仆还是推一推她的肩膀。睡在房里的其他女仆也睁开眼睛,用困倦的声音私语着。
“他们回来了,”海蒂俯身对她低声说道。“他们带着爵爷回来了。”
这话听起来有一点奇怪。
艾琳摇摇头,想把睡意赶走。见到站在微弱烛光中的海蒂,使她有一种奇怪的不祥感觉。艾琳掀开被,坐了起来。屋外响着雨声。天气终于变坏了。她把蓬松的头发撩到后头,说:“爵爷为什么回来?”
海蒂把头转开。“院子里有个传令兵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带着爵爷回来了。”
老天。艾琳的心在狂跳,连忙抓起毯子裹住身子往楼下走。女仆跟在她后面,一面悄声说着话。
外面下着大雨,她们无法出去。院子里的草地已经变成了湖一般。大门口的火把在雨中看起来就像珠宝在闪烁。一长队黑色的人影出现在来城堡的路上。莫莱的士兵从威尔斯回来了。艾琳走进雨中。她光着脚,地上的雨水淹至她的脚踝。
领头的是华特。他骑了进来。她简直认不出他那副缺乏睡眠的苍白模样。
“华特!”他身后的骑士都异常沉默。她踩着雨水跑过去,拉住他的马镫。“老天让你们平安回来了。哪里——”
她的话声停住了。那些骑士都像石头人一样坐在马上。她看见华特牵着一匹灰白色的马,背上驮着一个脸朝下、身子被紧紧包裹住的人形。
四周仿佛突然一片黑暗。她紧张地看着华特。他回避着她的目光。
她要知道真相。她低声说道:“他死了,是不是?”
隔了一会儿之后,她嗡嗡作响的耳朵才听清楚他的回答。
“他被马踏到了,”华特说道。“就踏在那条伤腿上。我们经过城里的时候,我已经通知医生叫他们来了。”
两个骑士把被斗篷裹住的尼尔抬到楼上的房间里。女仆挤在墙边看着。那两个骑士爬上回旋的楼梯顶,把他的身体变成侧翻比较好抬。那裹住的人形发出呻吟。女仆连忙冲到房间里去把床铺好。
“他不能坐在鞍上,”华特继续说着。“所以你也看到了,我把他用斗篷裹起来,然后用腰带将他绑好,挂在马背上骑回来。可是那样子挂着没多久,他就因颠簸而呕吐了。”
艾琳感到胃部直往下沉。她没想到会看见丈夫这样奄奄一息地被人抬回来。虽然全城堡的人都知道他俩之间没有感情,可是她要怎么办呢?
那些骑士身上都是烟味,而且湿淋淋的。他们把尼尔抛到床上,那个湿透的斗篷中又传来一阵呻吟。那两个骑士焦虑地站在旁边。华特弯下腰去设法解开绑斗篷的皮带。
她把华特推到旁边。她低头看丈夫,几乎无法认出那似乎没有生命的脸。他看起来就跟裹着脏寿衣的死尸差不多。
华特揉揉下巴。“他在门口还活着。我曾经下马看他是不是还有呼吸。可是他已经处在昏迷状态,认不出我是谁了。”
她伸手摸丈夫的睑,是冰冷的。
“那条腿坏了,”华特说道。“我想是断了。”
她想要对华特尖叫,叫他不要说话。一个女仆拿着刀子过来给她。她把皮带切断,将斗篷拔开一部分,然后示意那两个骑士将他的身体翻转一下,好让她继续把整个斗篷脱掉。他没有清醒,只是痛苦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