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褚英是不愿公主无路可走。”褚英道,“陛下若还活着,这个孩子若能再早一些出生,殿下也不必被逼而死……而且我……我不甘!”
褚英眉目狰狞,握拳砸地:“我经受什么样的苦难都无畏,我是不甘,不甘大凉气运未绝就要给新帝让位,江山易旗,不甘……我儿还未出世,就要与国之气运同亡。”
苍黎怔愣了好半晌,默默走近了,睁着一双金色眼睛,圆溜溜又一本正经地看着褚英,还迅速扫了眼她平坦的肚子,满脸遮掩不住的好奇。
六劫虽然傻了,但听见这话,傻得更彻底了。
沈湘默然无话。
她突然觉得悲凉,没来由的,说不清理由的。
她总觉得,她的不甘,与褚英的不甘,似乎相同又似乎大不相同。
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无法弄清楚,自己是因何不甘,又与褚英有何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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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痴人左明 ·
褚英的故事很长, 跨越百年,要从左家说起。
左家前身曾是漠北的修仙大户,家中上下连同家仆都会些术法, 后来会些奇门遁甲的左家家主助大凉开国皇帝打下了江山,虽有功, 但家主深知功成名藏保平安的道理, 卸了兵甲偏安一隅,当起了闲散土财主,好吃好色好繁衍。
等到了中兴之帝,年轻的左家家主与太子同窗, 在太子的盛情邀请下, 出仕为官, 从此走到了朝前。
之后经历宫变等一系列风波,左家的后人这才后知后觉到初代家主决策归隐的英明,连连避退, 却已是深陷官海,无法自拔,来不及了,只能随大凉王朝的气运同兴同衰。
等到昭公主时期,正统的皇家血脉也只剩昭公主和她的弟弟,幼帝沈沛。
幼帝即位时, 才十岁, 昭公主也没好到哪里去,再早慧,在凡人看来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姑娘。即便她雷霆手段震慑内宫, 化解了宦官之乱,重用了几位阁老, 玩了几招权衡,让朝中文武都各司其职,逐渐燃起能共建盛世的信心。
可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姑娘。
更要命的是,她的弟弟,皇帝沈沛,体弱多病又痴傻。
这之后,就是姓赵的起兵,江山割据。
短短五年不到,沈沛暴病而亡,臣子的信心碎了。没了皇帝,皇帝亦无子嗣,他们还有什么希望?
公主越有本事,就越是悲凉。
公主有本事,但她太有骨气和野心了。她不肯屈尊嫁人,也不肯育一子解除皇位继承危机,她想自己称帝。
大凉的气运还未绝,还在公主身上。
可是除了她和她的那些兵将,无人想为她豪赌。
国师已说过了,姓赵的是承天运,有新朝的气运在身上,公主……即便有,但男人为帝天经地义,公主若偏要逆这天地之道,必然走得辛苦,她辛苦,大家伙也辛苦,不如改朝换代迎个仁慈英勇的男帝来得轻松。
你看,这种道理不必解释,大家都能看出来。公主已经颠沛流离多久了?沈沛死后,大家即便跟随着公主,也在心中怨过,迷茫过。
褚英就是在沈沛病亡后的第十天发觉自己有孕的,她的父兄是坚定跟随公主的将领,因此缘故,她被选调为内卫,担任沈沛的贴身护卫。
她真心认为沈沛不傻,只是说话结巴些,比常人反应慢些。他有自己的主意,有时候还知道自己做主,也不是完全听人摆布的。
总而言之,她腹中有了沈沛的孩子,当时一同担任内卫的左家人也知道。
只是他们运气不好,被姓赵的安插在队伍中的奸细知道了。
那时,公主被围王都外三十里的牧歌城,书信不通。
褚英在左家修士的护送下,紧急赶往漠北,路上遭遇截杀,来人众多,连照顾自己的嬷嬷都倒向姓赵的,告诉她,公主已被斩杀,十万败将追随,大凉已亡。
翻不出浪来了,褚姑娘。
褚英含恨自刎,左家修士抱着她的尸体说这是他爱恋的人,愿意用千金换她一具全尸。
敌人收了千金,也没有手软几分,刀枪开膛破肚,确认她就算还活着也生不出人来才作罢。
讲到这里,褚英没留一滴眼泪,只是平静道:“左明有心,在我自刎刹那,起阵护我和孩子全魂。”
这之后,她做了鬼,一直被左家存留在漠北,在她的自刎之地。
沈湘听出了不寻常之处,她问:“左明听起来只是个凡修,护人完魂起阵作法,这是邪道,他拿什么来交换的?”
褚英不知,褚英道:“我认为,左明只是身为凡人,但他的仙法不比天上仙要差。”
之后,褚英又道,她能感觉到,百年时间,她腹中的鬼胎在慢慢成长。
沈湘又问她:“……你是指六劫的魂魄?”
褚英仍然不知道,她说,孩子慢慢孕育好了完魂,这应该也是左明仙法的作用。
左明活了多久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左明把一切后事都交待好了。
棋已经摆好,就等待天时地利人和,来共同完这最后一局。
“左明说,这是置死地而后生。”褚英道,“他让我等待左家的后人,一定会有人到这里,来接我回去。”
这之后,如同左明所说,左绅的儿子驻守漠北,他在漠北的边塞小镇成了婚,娶了个妻子,妻有孕后,一夕之间暴病,气绝而亡。
左绅的儿子来不及哀痛,起阵作法。
褚英就借这具身体,重返凡间。
说到这里,褚英突然沉默了。
沈湘问道:“是想起哪里不对了吗?”
沈湘早就听懂了,那个左明,打从一开始,走得就是魔道。这种借尸还阳方法,并非简单的魂附其上,而是夺人未绝的生机,身魂还阳。
另外,那腹中孩子……魂魄的生机哪来的?身体又是哪来的?
恐怕这背后,不是一换一,而是千万个冤魂的献祭。
结果,褚英却摸着嘴唇说道:“他……亲了我。”
这像是她在回忆时刚刚想起来的,连自己都惊愣不已,半晌没有回神。
沈湘蹲下来,歪着头打量褚英的神色,问她:“他死了吗?”
褚英说:“……左家被抄家时,死了,他也死了。”
“那人叫什么。”沈湘问,“就是左绅的那个儿子,你刚刚讲的时候,一直这么说他。”
她记得,连花不果跟她说起这八卦时,也只是说,左绅的儿子,从未提过这儿子的姓名。
褚英摇头:“他从未告诉我名字,但这不重要。”
只是说到这里,褚英又是一阵沉默。
“又想起什么了?”
褚英忽然流泪了,泪珠消散在虚空之中,她擦了面颊上的眼泪:“没什么。”
只是在回忆那人的名字时,想起了抄家那日,他从容不迫起身去前厅,短暂停下脚步,回望她的那个笑容。
“这次是真的再见了。”他说。“你的愿望,我为你实现了。”
再见了,褚英。
褚英知道了。
褚英知道了,左绅的那个儿子……可能就是左明。
“我暂且不评价此事。”沈湘说道,“我先问你,你们给皇帝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会任你生下这个孩子。”
褚英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宫中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他还会是皇子,他命就该如此。而我生完孩子,生机也不再有了……但无妨,我不在乎这些!”
沈湘愣愣看了这个女人好久,语气难辨喜怒:“我现在心情很是复杂。”
看得出,沈湘并没有觉得开心,实话说,她隐约猜到了背后的代价,可以说是暴怒,但更多的是说不清楚的悲凉,还有令人心底生寒的荒唐。
看着六劫,她又觉得伤心。
沈湘面无表情:“罢了,你讲不清的,我去弄清楚。”
褚英一喜:“殿下,褚英没辜负陛下,也没辜负您!”
沈湘深吸口气,低声说道:“不……”
她目光悲哀,看着褚英,既不忍心又满含悲戚:“褚英,我忘了前尘往事。但你的只言片语足以告诉我,我们的不甘,并不相同。”
褚英迷茫,沈湘已快步离开此处,遥遥望向皇帝寝宫。
苍黎独自思索了好久,将六劫推上前,说道:“你们母子二人相见吧。”
说罢,他飘然起落,跟上沈湘,一把拎起沈湘,说道:“我载你一程。”
“你知道我要去做什么?”沈湘惊奇。
“嗯。”苍黎点头道,“我和你一样,想把故事听明白了。”
沈湘哈哈笑了起来:“是我疏忽了。所以你没听明白?”
苍黎看了她一眼,神色很古怪。
很久后,他说:“你应该是那个又傻又惨的昭公主。”
沈湘:“怎么突然有此感悟?”
苍黎说道:“王朝气运未绝,你又聪明还能领兵,却因没了男嗣,天道找了新的皇帝,要你拱手让出河山,乖乖滚到一旁去。是你的话,应该会干出为了一口骨气,跟天道血战到底的傻事……”
沈湘默然。
苍黎又道:“你自然不甘。你的不甘,是因为天道承认你很好,但却告诉你,你不配。而褚英的不甘……还局限于凡人传男嗣上,拼了命的要为王朝延续血脉。”
沈湘讶异:“原来你是真听懂了。”
苍黎嘴角微微一勾,轻声道:“只是我听不懂,左明到底是忠于河山家国,还是钟情一人。忠这破河山,花这么大心血走魔道动用禁术,甚至左家一整个家族为此陪葬,是个忠臣。但要是钟情一人,为她做到这一步……”
“也不是不可能。”沈湘淡淡道,“情能使人发疯,仙也能堕魔。我倒是觉得,他多是为了情,才能决心踏上魔道……”
“为什么?”
好久之后,沈湘才道:“因为家国山河……爱恨都清明,不会像这般痴。”
寝宫还亮着灯火,皇帝未就寝,也无妃嫔在旁。
他坐在桌案边,喝茶看折子。
这皇帝年纪不小了,精心修剪的胡须层层发灰,眼眸也不那么清澈,看多了这俗世后,黯淡了许多。
苍黎落地现身,那皇帝先是一吓,而后看清沈湘的面容,起身打开暗格,从中取出一副画像,看过后,他仔细卷起,重新用金帛包裹好,轻轻放入暗格。
“昭公主殿下。”老皇帝的神情松弛了许多,“我们替世祖,一代又一代,一朝又一朝,等到现在,终于让朕等到你了。”
“果然如左明所言,朕……是有福之人。”老皇帝轻轻笑了几声,指着座椅,“殿下请。”
他说道:“明郎让我等到昭公主后,告诉公主一句话。”
“什么话?”
“只是……替明郎说这句话之前,朕要先替世祖转告殿下一句话。”老皇帝笑道,“殿下若想要这人间重现你的名字,那就到祖庙去,那里有朕为你准备的凤冠。皇后金册上,有你的姓名,你要答应了,无论朕的多少代子孙,都会昭告四海天下……昭公主沈湘,是大梁开国世祖赵牧的皇后。”
老皇帝话音刚落,茶盏书卷包括那盛放画像的暗格爆碎。
苍黎黑发飘扬,勾眉道:“一个凡间俗夫,也敢抢本座的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左明,是本文第一大神通情种。
第41章 .皇帝喜好 ·
“算了, 也不必和凡人置气。”
等苍黎把皇帝的寝宫闹得一塌糊涂后,沈湘止住了他的怒火。
她心里越发觉得,苍黎通透又聪慧了。
昭公主死后入道修仙, 大梁的开国皇帝是知晓的。所以他留下这么一句话,让每个继位者都牢记在心, 有朝一日等昭公主来, 就告诉她这么一句话,像一句戏言,满是嘲弄。
大有一种,哪怕你做了仙人又如何?提醒仙人一句, 你此生都是我的手下败将, 要被我这个凡人皇帝调戏。
到时候你又能如何?
杀了我的后人吗?不至于。
想杀了我吗?哈, 我已经作古多年,我让你有气都没处撒。
这是一个凡人皇帝对前朝公主高姿态的侮辱,夹带着洋洋得意, 和毫无感情的嘲讽式“爱慕”。
你败了,你死了。
是我赢了。
你看人间哪有还记得你名字的人?
早日如此,还不如从了我,做我的后宫之一,看在你劳苦功高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一个名义上的皇后做做。
你永远得不到你最想要的。
但我大发慈悲, 仍然会施舍你。
没有比这更好的侮辱了。
婚姻可以被凡人男子拿来许诺, 可以被拿来做利益交换……也可以作为对非凡女性的侮辱。
心气再高,你们的归宿也不过是男人的附庸,你又在高傲什么?
我侮辱了你, 那些民间男女听到这等皇家秘辛,还要起哄, 认定我对你一片真心,钟情一生,是你这个女人无情无义,心中只有权势而无爱意,辜负一个帝王的爱慕,不是吗?
其实沈湘是生气的,可她要是表现出来,总觉得差几分气度,恰巧中了赵牧的百年攻心“鬼”伎俩。
何况侮辱她的人早就死干净了,跟一句话置气,会显得她真的被一个鬼给隔空调戏似的。
这个时候,苍黎的发火合情合理,但他又很妙,没碰面前的皇帝一根手指头,炸了寝宫,掉落的书卷上好的砚台砸中皇帝——那又不是他亲手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