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挑帘,坐在店侧的女子一眼扫过来,便身子一僵,下意识膝盖一软,伏跪下来。
李治眯着眼睛看她。
仍旧是那般明艳好看,不过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萧岚生意做得好好的,见着自己却慌得要命。
他负着手在店内踱步,四下看上一圈,感叹萧岚几天时间就能将店铺装潢一新,效率的确极高。
他收了板正的表情,轻笑道:“起来,怎么总这么客气?我已经不是皇上,你要跪,那得跪媚娘。”
前半句出口,萧岚内心还暖了一瞬,后半句话一说出来,她这心就彻底凉透了。
好不容易来一次,还要提及她最讨厌的人,李治来自己店铺就是为了这般刺激自己么?
原来自己无论做得有多好,都永远抵不上媚娘。
正失落间,却听李治回身问胡禄:“你是有意引我过来?”
方才明确提到不见萧岚,可又被他引来西市,在西市见到萧岚。
这未免有些太巧,李治不得不去想:胡禄是不是收了她什么好处?兜兜转转也偏要让自己过来。
现下刚好是对峙的好时候,他倒要看看,胡禄该怎么解释。
不料,胡禄却一脸无辜状,挠着脑袋道:“奴才实在不知道啊,萧淑妃娘娘……咳,萧娘子的店明明是在胡子街,可怎么挪来了西市。”
听到这里,萧岚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
原来李治终究还是不愿主动见自己。
她心思陡转,忽觉自己一身娇艳打扮真是白费心思,吸引顾客有什么用,还不是对李治不起作用。
现下竟干脆生起自己的气来,一张娇靥如花的脸顿时煞白了几分。
贴身宫女翠儿觑见她脸色,猜中了几分心思,忙不迭搭腔:“主子在胡子街是有店,生意做得好,马上就开了第二家,今年还有许多家在筹备呢。”
话里话外皆是娇矜之意,即便站在太上皇面前,激动之情也不加掩饰。
这也好理解,萧岚生意做得好,手底 * 下的宫女肯定沾光,若是能分到些股权,还可以跟着一起分钱。
这可不就是社畜翻身成为资本家么?
李治脑子里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黄明利能加入自己团队就好了,包括媚娘、胡禄,有一个算一个,对自己养生事业有帮助的,都要拉拢进来,帮着自己共同做大养生事业。
胡禄听了翠儿的话,已是瞪大了眼睛,惊叹道:“这么快就两家店,萧娘子效率高啊!”
“第一家店开张当天,客人爆满,所以当天主子就派人盘下了这家店,没几天就开业了。”翠儿道。
这可把李治听得一怔。
这么快?难道不需要花费时间设计装修图纸?如果临时起意,那么……是盘了家已经精装修过的店铺,旁的没动,只换了货品?
为探听详情,李治问了一连串,萧岚眸光一动,想着他既然对开店真有兴趣,或许以后会常来询问自己,这才敛了不悦的神情,莞尔一笑道:“我盘的店本来装潢就好,不用大改,稍作修整就可以用了。”
她指着外间挤作一团的客人,说道:“何况我把购物的人流动线设计在了店外,旁的人进不来,这样,接下来几天,我们还能继续在室内改造。”
胡禄默默点头,似乎颇受启发,不一会儿功夫,又开始了狗腿般地讨好:“太上皇,若是按照这个法子,咱们能直接在长安城开上十家养生坊!”
话音刚落,李治危险的眼神便扫落过来。
萧岚心中一喜,开口道:“原来太上皇要开这么多家养生坊,这可是个大工程,既然我有成功经验,不如让我帮着经营打理,您坐收银子就是了,何必那么麻烦。”
李治按揉着太阳穴,仿佛很是头疼的样子,目光犹疑着闪烁一下,胡禄立时明白了。
开养生坊这事原本是要瞒着萧岚的,自己怎么能大嘴巴给说了出去……
为了补救,他只能看着李治变幻的脸色,揣摩着他的想法,道:“不劳萧娘子费心了,养生坊已万事齐备。”
李治以手抵唇轻咳一声,道:“正是,店铺都盘好了,马上就要开张了。”
萧岚愣了一下,拍手称赞:“太上皇速度真快,说开就开,那开张当天我可一定要去捧场。”
李治笑得尴尬:“你想来可以,哦,刚好媚娘也来,你们姐妹还能叙叙旧话。”
提及媚娘,萧岚的脸色“唰”地就变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治进店没多久,都提了两次媚娘了。
武媚娘,还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女人。
一时无言,李治也觉店铺考察得差不多了,于是寻了个借口匆匆出来。
一行人挤过摩肩接踵的人群,恰经过立在西市尽头的一座府邸。
这栋建筑棱角分明,石狮威武檐顶宽阔,青砖灰墙,风格霸气有余而文雅不足,大概是个武将之家。
可看着紧闭的大门和摘下的牌匾,李治却有些疑惑了。
“这是谁的府邸?怎 * 么连个牌匾都没有?”李治随口问道。
胡禄眯起狭长的眼睛,盯着这间院落瞧了半天,终于认了出来。
“这是……郭太尉,哦郭其平暂住长安的府邸啊!”
李治蓦地顿足,蹙着眉道:“你确定?”
虽然牌匾没了,可郭其平的个人风格还是相当突出,胡禄点头,道:“奴才绝不会认错。”
“他才被关押牢中几日之久,府里就荒废成这样了?”李治又问。
胡禄解释道:“郭其平镇守边域,回长安只是偶尔,这地方也只安排了两个小厮守着,每次回来就小住两日。前几天被抓时已经抄了一遍府,昨日武皇一道奏折下来,宣告择日将郭其平斩首示众。大概因为看不到希望,两个小厮就连夜跑了吧。”
第29章 . 黄明利 郭府
李治忽而转身问胡禄:“等等, 昨晚大理寺为找黄明利搜遍了全长安?”
胡禄:“是啊,所有地方都找了,黄木匠全无踪影。”
李治已觉出了不对劲,他负手站在府外, 道:“这人如果真要置黄明利于死地, 何必煞费苦心将他掳走, 在黄府就能就地解决, 之后再逃不就成了?”
胡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黄明利和图纸一起消失只有一个原因。”电光火石间,李治恍然,眸光一闪,说道。
“什么原因?”胡禄好奇地问。
“你想,如果最终目的是图纸, 可绑匪看不懂, 会怎么办?”
“会抓了黄木匠逼问!”胡禄一拍脑袋,直言自己太笨。
“所以黄木匠不会有事了?”他眸光陡然亮了几分。
“审出结果前不会有事,可若知道了,他也就没了用处。”李治蹙眉, “黄明利应该是个聪明的,如果咬死了不说,还能给自己争取些时间。”
“我有个猜测。”李治顿了一下,似乎也在推导可能的概率。
“外城第一时间封锁,黄木匠还在长安。可为什么大理寺的人遍查不到?”
胡禄眼珠一转, 坦诚说道:“奴才不知。”
李治兀自梳理思路:“这地方要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方便审问,也能规避突如其来的官兵追查。”
“是啊,这就奇怪了,挨家挨户也都查了。”胡禄茫然道。
李治忽然抬手敲了下他后脑, 提示道:“你听过灯下黑么?”
“没,这是什么……”
“很简单,你想想,你面前这座府邸看似‘空无一人’,可有没有被搜查过?”
“啊——”胡禄张大了嘴巴,被李治点醒,“武皇已经下令抄家封锁,前几日刚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没人再会认为这里还要再查。何况,查封府邸后,要等宫中择日处理,通常会收归回去,两年后再做买卖,大理寺官兵也就不再有权限进入……如果把黄明利往这一扔,把嘴一塞,谁知道里面还有个人啊?”
李治也已整理好思绪:如果掳走黄明利和指使郭其平的是一个人——事实证明,可能性非常大,毕竟都是冲着李 * 治本人来的。
那么,郭其平能为那人所用,说明他应该对郭府并不陌生,即便府邸被封,也有办法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情况下破除封禁进入郭府。
打定主意后,李治抱着一线希望,命侍卫将门撞开,一行人进入府中搜查。
李治站在偌大的空旷院落中,看着侍卫们挨个翻遍了所有房间,最终却一无所获……
难道自己想错了?
李治颇有几分尴尬,不过转念一想,本就是猜测,也没有任何证据,找不到才是正常的吧?
他脸色微变:“咳……时候不早了,带大家去这地界最好的酒楼吃饭怎么样?”这是忽然转移了话题,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侍卫们也不容易,跟着自己走了一天,拎着一堆西市买的东西搜遍郭府,也确实应当犒劳一下。
谁料,侍卫们却犹疑着不敢搭话,低眉垂目半晌,才集体看向胡禄。
和太上皇同座吃饭,可是以下犯上之举,可看李治如此真诚,似乎又有点不好拒绝。
胡禄一看这架势,却急了眼,斥道:“看我干什么呀!太上皇问你们呢!”
领头的侍卫于是单膝跪拜下去行了个大礼,肃然道:“奴才万万受不得,还请太上皇收回成命。”
李治无奈摇头,道:“吃顿饭而已,走。”
言毕,便带着众人朝府外走去。
胡禄紧随其后,忽而回头,对侍卫们挤眉弄眼一番,用唇语示意他们一会儿别那么多繁琐规矩,否则太上皇不乐意。
结果下一瞬,却发现院中井里窜出一个黑影。
“啊——”
一阵刺耳叫声从胡禄口中嚎出,吓得众人神魂俱是一震。
“鬼啊!”
胡禄不管不顾地往前狂奔,整个人疯魔一般,声音都劈上了天。
走在前头的李治脚下一顿,将他一把捞住,疑惑道:“搞什么?”
胡禄这才想起,当着太上皇的面,无论如何不能失了仪态,于是打消了逃窜的念头,打着哆嗦,缓缓回身禀道:“太上皇,有个……有个不干净的东西从那儿……”
他指着膳房外的那口井,嘶哑着嗓音说道:“就从那口井里出来的。”
作为一个接受过现代科学教育的高等学历公民,李治自然不信什么鬼神。
他吩咐侍卫们前往搜查,自己则拧着眉心,踱着步子过去。
见这架势,胡禄自然不敢再胆小如鼠地缀在队尾,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乍着胆子走在太上皇身前,生怕有什么妖孽惊了圣驾。
未走至近前,众人就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果然有东西!
侍卫们个个放下了手里拎着的物件,拔出剑来,虎目圆瞪,弓腰马步,做好了械斗的准备。
李治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这么多武功高强的侍卫在场,李治自是不怕,只是听胡禄夸张的形容,不知道那黑影究竟是什么,心里不免有些担心。
是黄明利?还是刺客?亦或是绑架黄明利的歹人?
领头的侍卫试探着迈步,近前一步 * ,藏匿于膳坊柴火堆后的人,簌簌抖动得更厉害了。
“谁?”李治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出声问道。
对方没有出声。
李治冲侍卫使了个眼色,轻声道:“抓。”
领头侍卫会会意,布置好了队形,一队人马便收拢成一个包围圈,朝柴堆走去。
不多时,侍卫们已经轻手轻脚走至距离柴堆一米远的地方,个个摩拳擦掌,准备活捉柴堆后的歹人。
谁料下一刻,那人竟心一横,忽地闭了眸子,从柴堆后站起身来。
他头发凌乱,破损的衣衫上尽是血污,嘴角还噙着一抹未干透的猩红血迹,将两手举得高高,带着哭腔求饶:
“求各位放了我,我家中有价值千金的沉香木,是我毕生珍藏,当今太上皇所赐,各位若喜欢,我定回府取了双手奉上!”
众人一怔,领头的侍卫认出他来,长吁一口气,将剑缓缓入鞘。
“黄明利?”李治在天影下眯着眼睛斜觑,终于看清了站在膳房阴影里的男人。
黄明利哪能听不出李治的声音?
现下他忽然得救,已是激动得双手乱颤,薄雾迷了双眼,从柴堆后踉跄着走上前来。
站定后,他颤抖着双手拨开凌乱的长发,仔细打量着面前贵气十足的男人,感慨老天待我不薄,正要去跪,却被李治径直扶起。
等李治松开自己,他几乎双腿站立不住,直往地上滑,一旁胡禄浅笑看他,还挤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太上皇,奴才怎么敢当……”
黄明利猜测太上皇是为他而来,可这样的殊荣他如何受得起?
眼下又是激动又是羞惭,尤其想到那把没做完的工体力学椅,更觉有负圣恩。
李治却比他更兴奋,见到他那一刻,便已经开始畅想养生坊的至伟功业了。
于是,他再次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回来就好,我正等着和你做上一番大事业。”
胡禄忽而想到刚才被他吓得半死的场面,实在忍不住,好奇问道:“黄木匠,你怎么从井里跑了出来?”
黄明利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他们问不出什么来,就把我推下这井,叫我自生自灭,以为无人进来,不是淹死就是饿死。所幸,这井中虽有水,但水不深,可能因为郭太尉久不使用的缘故,成了废井。”
胡禄点点头,又道:“他们到底想知道什么?”
“咳,我也纳闷,他们非逼问我,这图里画的是什么兵器……我、我说是把椅子,他们压根不信。”